到了大昭寺门口,坐在青石板上,看着那些虔诚的起起落落磕长头的人。
快六点的时候,逆光中走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发及膝,衣袂飘飘,阳光穿透了她的衣衫,隐隐约约勾勒出身体的曲线。
那一刻,真的很美。
正在出神地欣赏着,没想到她们直直朝我走了过来。此时方看清,原来是琼宗和卓嘎。
你怎么不穿藏装了?我笑着问她,琼宗给我们翻译。
一个汉族朋友送我的,挺喜欢,就穿了来。
没你的衣服好看。我直言道。
他们说好看啊。卓嘎倒是天真,笑起来很单纯。
他们没欣赏水平。我说。
……
我们就这么聊着,跟着人流转了五圈,看看已经天黑,我便请她们去玛吉阿米喝茶,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很多东西:牛排、牛柳、蛋糕、面包、沙拉、水果拼盘等等,摆了一桌子。
教她们怎样用刀叉、怎么切牛排,听她俩把盘子碰得叮当作响,惹得一边的老外直侧目,便不再管她们。打电话问一航吃饭没,没吃就过来,我们在玛吉阿米。
一航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叫侍应生收了桌子,重新上了咖啡,教她俩放糖放奶,像我这样用勺子慢慢搅,端起小口喝了一点,香浓润滑。卓嘎喝了一口,却皱着眉头,仿佛那是一杯毒药。
转头见一航玩味地看我,然后向侍应生要了一杯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卓嘎面前,温和地对她笑笑,端走了她的咖啡。
当卓嘎抬头对他感激地笑时,我看到一航的眼里有一会儿迷失。
什么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此时方明白了。
卓嘎
很多长途客车都是晚上才出发。我便早早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车站,正好有一辆去藏东的卧铺客车还剩最后一个铺位。我买了票,上车后爬到最后一张铺上。
公公打电话说我阿妈死了,叫我赶紧回去。知道阿妈的身体不好,但是突然间就……突然间就上天了吗?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阿妈死了?我的阿妈死了吗?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吗?甚至都等不到她唯一的女儿生下孩子?她不是说过要等我生下孩子,帮我带孩子的吗?阿妈啊,你走得如此匆忙,这是为何啊?
我不想让自己哭,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流。
本来是想让他们兄弟中的一个人送我的。朗结在生气,一听我的声音就吼:“你不是只要他吗?找我干什么?”就挂了电话。给嘉措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说的汉语我听不懂,再打就不通了。
不能耽误啊,早些赶回去,也许还能见阿妈最后一面。我跟欧珠舅舅说了一声,让他转告嘉措和朗结我先回去了。我身上只留了路费,把多余的钱全留给了舅舅,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治病,便出了门。 txt小说上传分享
(bsp;藏婚(36)
泪水不停地流着,止都止不住。
一个人,一颗心,痛到了极点。
在过一座雪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应该带一块毯子的。西藏昼夜的温差太大了,深夜真的很冷,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身上就像压了石头一般,闷得喘不过气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哭,怕影响了周围的人。
一千多公里的路,对我来说没有白天黑夜。到一个小县城时,我下去吃了碗面条。没有饿的感觉,只是眼睛很痛,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想控制自己不去想阿妈,不去想嘉措的电话,但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阿妈的画面,出现嘉措手机里传来的女声……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想着想着腹部就一阵抽搐。我把被子叠成两层,捂在肚子上。腿可以冷着、胳膊可以冻着,但我的孩子不能冻啊!他还那么小,那么柔弱,他还离不开我身体的护佑,阿妈的子宫才是他唯一安全的住所啊。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地顺时针抚摸着小腹,抚摸着躁动不安的宝贝。他也许意识到了妈妈的不安吧,这几天动得越来越厉害,就连晚上也不停歇。特别是过怒江河谷时,山路不好,上下颠得厉害,加之又冷,他就更不安分了。
只要醒着,我就不停地念六字真言。偶尔睡一会儿,总梦见阿妈牵着一个孩子越走越远,我大声地喊着阿妈,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却怎么都追不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只有绝望地哭泣。
这黑夜啊,你快些过去吧!只要有了太阳,我的宝贝就不会冻着。车轮啊,你快些滚动吧!只要到了家,我的宝贝就有热水喝、有温暖的被子盖!
第四个晚上,车子坏在河谷里。司机让所有人下车,一起把车子推到前面弯道边的空地上,还说今晚走不了了,得等到明天来人救援,旁边有个道班的空房子,能略避风寒。其他人都先后下车跟着司机走了,车里越来越冷,像冰窖一样,我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腿脚,不敢再待在车上,不然我的孩子会冻坏的。下了车,看了看山势,知道这里离我家也就三十来公里。
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山头。群山隐隐约约的,山石狰狞。崖下传来江水撞击岩石的声音,如野兽嘶吼一般,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
脚下是砂石路面,高低不平。伴着月光,我小心地走着,尽量避开大的鹅卵石。双腿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我怕自己摔倒了。自己摔伤倒是不要紧的,肚子里的孩子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走到那间土房子前看了看,门和窗户都已损坏,应该是个弃置不用的老道班。
小腹开始胀痛,感觉两腿间有一股细细的热流出来,心里特别慌乱、特别害怕,就像掉到了半悬崖上的感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伴着月光,我走进了土房里,只见里面挤满了人,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无奈只能出来,躲到背风的一面,靠着墙坐下。
腿间的热流越来越大,小腹痛如刀绞,整个肚子都像要翻出来一般。江水雷鸣般地吼着,一刻也不停歇,两边隐隐约约的大山仿佛都在向自己挤压而来……
看着山尖上那一弯冷月,深邃而遥远。冷风在河谷里打着旋地呼啸,这夜啊,怎么显得那么哀伤凄凉。不知不觉,已经又泪水涟涟,说过不哭了的,但就是止不住地想流泪。今夜,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要结束于此了?阿妈是不是还没走远?你会不会等卓嘎一程?让我带了孩子随你而去吧。阿妈,有你疼着、有你护着,我们不会孤单。天上不会再有泪吧?不会再让我哭吧?阿妈啊,如果有来生,我不嫁人了好不好啊?…… bsp;藏婚(37)
感觉到身下的氆氇全湿了,大腿间凉凉的,寒意直达心底,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这深夜的大山里,明知自己的孩子在生死线上挣扎,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紧紧地靠着土墙,看着我和孩子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流失。流吧,流尽吧,让我早些走,也许还能赶上阿妈的脚步。我望着星空,满天的星斗,如我出嫁的那个晚上。那晚我也是这么绝望着的,也是这般害怕这般伤心着的。然后呢,还是有过美好的日子的。我想起了自己的三个男人,点点滴滴一一掠过。嘉措,我的家长,他的名字是大海的意思,喜欢他如海一般的性格,气势磅礴控制一切的霸王作风;朗结,我的小男人,活泼开朗有时又如孩子般的无赖;扎西……想起他时,心里有一丝温暖,他总是不爱说话、整天默默地干活,真如一头听话的牦牛……
别了,我的男人们!别了,我的亲人!但愿来生我们不再相聚,让这缘就结束在今生吧。
感觉身体的水分好像流干了,我稍稍动了一下,两腿间有个东西滑了出来,我不敢去想那是什么。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害怕得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收紧双腿。
那不是我的孩子,对吧?肯定不是的,我的孩子没有这么脆弱,我还要带着他去天堂的,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我呢?
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想我是要走了,离开这无边的寒冷和无尽的黑暗,天堂的大门已经徐徐向我打开……
“卓嘎,卓嘎,你在哪里?卓嘎……”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侧耳听了听,除了江水的怒吼和呼啸的寒风外,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会有人叫我。
接着两声雄浑的獒叫,破空而来,仿佛我的黑鹰一般。黑鹰,我一激灵醒了过来,那是黑鹰的声音,我从小养大的藏獒,它的每一次变声我都记在心里,什么时候叫出什么样的声音,不用细听就能分辨出。
“卓嘎,卓嘎……”突然,我反应过来了,真的有人在叫我,扎西,那是我的扎西啊……
我两手撑地,想站立起来,但力不从心。我在这里啊,扎西,我在这里。心里这么想着,就是发不出声来。
一个黑黑的如牛犊一般的家伙突然窜到我面前,急切地上下嗅着我,“汪汪”狂叫着,星空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马蹄的节奏跃动,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看见自己躺在了那间熟悉的小屋里,温暖踏实。扎西在身边,正在用石头砸什么东西,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抽着鼻子。
“扎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猛地抬起头,只见他满脸是泪,他起身忙用衣袖擦去眼泪,挤出了笑容。
“你醒了?咱们吃药吧!”他把刚才砸的纸包打开,原来是藏药。他小心地把药倒在勺子里,在上面倒了一点开水,然后扶起我,喂进我嘴里。
味道有点腥,“这是什么药?”我问。
“仁青常觉,医生说活血化淤的。”他放下勺子,把开水递到我嘴边,看我喝了两口咽下药,这才放下碗。
“回来还什么都没吃呢。来吧,吃点东西,这是阿妈给你熬的。”他端起碗,舀了一勺喂给我,甜甜的,有酒的味道。
我拿过勺子,自己舀着吃。这是一碗用红糖和奶渣、青稞酒一起熬成的糊糊,可以补气血,我们这儿生完孩子的女人都吃这个。
孩子?我突然反应过来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扎西,孩子没了!” 电子站
藏婚(38)
“只要你没事就好!”扎西给我抹去眼泪,“不准哭了,你的眼睛已经肿了好大。好好把这碗糊糊吃完。”
“嗯……”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老人们都在,怎能让他们担心?我飞快地把那一碗糊糊喝完,掀开被子下了地。
“明天再去吧,不急在这一天。”扎西说。他懂我的,他知道我要干吗。这么一想眼泪便又上来了,我尽量抑制住。
“我没事了,你陪我去吧。阿妈……她还在等我!”
“你……”扎西看着我的脸,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穿好衣服,既不梳洗也不打扮。我们这儿的规矩,老人去世,直系亲属四十九天内不梳头、不穿新衣服、不唱歌、不跳舞,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
身上淋漓不尽,每迈一步都感觉如挪动一座山那么困难,但我仍打起精神挪出了房门,见公公婆婆坐在天井的另一头,正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我,他们站起身来,忧伤地对着我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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