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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作品:生死疲劳-莫言|作者:男孩不逛街|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7 06:40:28|下载:生死疲劳-莫言TXT下载
  我,说再不入社,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行,我要上访,

  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父亲对母亲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

  人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你们带走六亩四,剩下的归我。

  有一盘耧,是土改时分的,你们也带着去入社,但这头小公牛,给我留下。这三

  间厢房,显然是没法分了,孩子们都大了,这几间小屋盛不下了,入了社,你们

  就可以跟大队里申请宅基地盖房子,等你们盖好了房子,就搬出去,我死守着这

  里,房子不倒,我不离开,房子倒了,我在废墟上支个窝棚,依然不离开。”

  “爹,何必呢?”金龙哥说,“你一个人,与社会潮流对抗,这不是扒着眼

  照镜子自找难看吗?我虽然年轻,爹,但是我也感觉到了,阶级斗争要起来了。

  像我们这种根不红苗不正的人,跟着潮流走也许还能躲过劫难,逆着潮流走,正

  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啊!”

  “所以我让你们人社,我是雇农,我怕什么?我已经四十岁了,一辈子没出

  过彩,想不到单干,竞使我成了个人物。哈哈,哈哈哈哈,”爹笑着,眼泪流到

  了蓝色的脸上。“他娘,”爹说,“给我烙点干粮,我要上访去。”

  娘哭着说:“他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不能离开你,让孩子们人社,我跟

  你单干。”

  爹说:“不行,你的根基不好,入了社有保护,跟着我单干,他们就有理由

  把你的根刨出来,这给我也添麻烦。”

  “爹,”我大声喊叫着,“我跟你单干!”

  “胡说!”爹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懂。我什么都懂。我也讨厌洪泰岳、黄瞳那些人。我尤其讨厌那吴秋香,

  她算什么东西?眯缝着母狗眼,嘴一抻一咧,像个鸡屁眼子,她有什么资格到我

  们家里来冒充进步分子?”母亲瞪我一眼:“小孩子家嘴巴别那么损!”我接着

  说:“我跟你单干,你送粪我给你赶着牛拉车。我们的木轮车动静大,嘎吱嘎吱,

  不同凡响,好听。我们闹独立,个人英雄主义,爹,我很佩服你,我跟你单干。

  学,我也不上了,我天生不是上学的材料,一上课就犯困。爹,你是半边蓝脸,

  我是蓝脸半边,两个蓝脸,怎能分开?我的蓝脸,屡遭嘲笑。索性让他们笑个够,

  笑死他们。两个蓝脸闹单干,全县唯一,全省唯一,好生神气!爹,你必须答应

  我!”

  爹答应了我。本来我想跟着爹一起上访,但爹让我留下来照顾小公牛。娘从

  墙洞里挖出几件首饰交给爹。可见土改还是不彻底,娘还是隐藏了浮财。爹变卖

  了首饰做路费,先去了县城,找到毁了我家黑驴的陈县长,要求单干的权利。陈

  县长劝说了半天,爹不服,据理力争。县长说,从政策上讲,你当然可以单干,

  但我希望你不要单干了。爹说,县长,看在那头黑驴的份儿上,你给我开个护身

  符,说蓝脸有权单干。我把这护身符贴在墙上,就没人敢整我了。黑驴啊……真

  是头好驴,县长伤感地说,我欠着你驴情呢,蓝脸,但这护身符我不能给开。我

  给你写封信,介绍一下你的情况,你到省委农村工作部去吧。爹拿着县长的信,

  到了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接待了爹。部长也劝爹入社,爹说,我不入,我要单

  干的权利。什么时候毛主席下令不许单干时我就人,毛主席没下令,我就不入。

  农村工作部长被爹的执拗打动,在县长那封信上批了几行字:尽管我们希望全体

  农民都加入人民公社,走集体化的道路,但个别农民坚持不入,也属正当权利,

  基层组织不得用强迫命令、更不能用非法手段逼他人社。

  这封信简直就是圣旨,被父亲装在玻璃镜框里,悬挂在墙上。从省里回来后,

  父亲心情很好。母亲带着金龙、宝凤人社,原来就被集体的土地包围着的八亩地

  只剩下三亩二分,狭长的一条,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道堤坝。为了更具有独立性,

  爹把三间厢房用土坯分隔开来,另开了一个方便之门。新盘了一个锅灶和土炕,

  我跟着爹住。除了这间厢房,院子里紧靠着南墙的牛棚,也归我们二位蓝脸所有。

  我们有三亩二分地,有小公牛一头,有木轮车一辆,有一犋木犁,一把锄头,一

  下载

  张铁锨,两把镰刀,一把小镢头,一柄二齿钩子,还有一口铁锅,四个饭碗,两

  个瓷盘,一个尿罐,一把菜刀,一把锅铲,还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块可以敲石

  取火的火镰。

  尽管我们还缺少一些用具,但我们会慢慢置全的。爹拍着我的头说:“儿子,

  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单干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玩!”

  第十四章西门牛怒顶吴秋香洪泰岳喜夸蓝金龙

  1965年4 月——1965年5 月间,我爹去省城上访,金龙、宝凤带着我娘加入

  了人民公社。入社那天,西门家大院里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洪泰岳站在正房台阶

  上讲了话;我娘与金龙、宝凤胸前戴着纸扎的大红花,连我家那盘耧上也拴了一

  块红布。我哥金龙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表示了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

  我这哥,惯常闷着头不吭声,但没想到讲起大话来竟是“博山的瓷盆——成套成

  套的”。我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反感。我躲在牛棚里,抱着你的脖子,生怕你被他

  们强行拉了去。爹临走前,反复地叮嘱我:儿子,看好咱的牛,牛在,咱就不发

  愁,牛在咱就能单干到底。我对爹保证。我对爹的保证你都听到了,记起来了吧?

  我说,爹,你早去早回,有我在就有牛在。爹摸着你头上刚刚冒出来的角,说,

  牛啊,听他的。离麦收还有一个半月,饲草不够你吃,就让他牵你到荒草滩上去

  啃草,对付到麦子黄熟、青草长出,咱们就不愁了。我看到戴着红花的娘眼泪汪

  汪,不时地往棚子这边看。娘其实也不愿意走这一步,但又必须走这一步。金龙

  哥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主意很大,他的话分量很重,娘对他有几分惧。我感

  觉到,娘对爹的感情,远没有对西门闹的感情深。嫁给我爹她是不得已。娘对我

  的感情,也没有对金龙和宝凤深。两个男人的种,不一样。但我毕竟也是她的儿

  子,不牵挂也牵挂。莫言带着一群小学生在牛棚外喊口号:老顽固,小顽固,组

  成一个单干户。

  牵着一头蚂蚱牛,推着一辆木轱辘。

  最终还要来入社,晚入不如趁早入……

  在这样的情况里,我感到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兴奋。我感到眼前的一切

  就像一场戏,而我扮演着的是反面角色第二号。虽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

  的群众角色重要。我觉得我应该出场了。为了我爹的个性,为了我爹的尊严,也

  为了证明我的勇敢,当然也为了你这头牛的光荣,我必须登台亮相。在众目睽睽

  下载

  之下,我牵着你走出棚子。我原以为你会怯场,但没想到你丝毫不惧。你的缰绳

  其实只是一根细绳,虚虚地拴着脖子,你一挣就可脱,你如果不愿意随我走,我

  对你毫无办法。你顺从而愉快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出现在院子里。我们吸引了众

  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头,使自己像条好汉。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人

  们的笑声里,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个小丑。你不合时宜地撒了一个欢,吼叫了

  一声,声音绵软,毕竟还是未成年的牛。然后你就直对着正房门口那些屯子里的

  头脑人物冲去。

  谁在那里?洪泰岳在那里,黄瞳在那里,杨七在那里,还有黄瞳的老婆吴秋

  香在那里,她已经取代杨桂香当了妇女主任。我拽着缰绳,不想让你往那里去。

  我只是想拉着你出来亮亮相,让他们看一看,单干户的小公牛,多么英俊多么漂

  亮,用不了多久,这头牛就会成长为西门屯最漂亮的牛。但你突然发了邪劲,你

  只用了三分劲,就把我拖拉得像一只连蹦带跳的小猢狲。你用了五分力,便把那

  根缰绳挣断。我手里攥着半截绳头,眼睁睁地看着你直奔那些头脑人物而去。我

  以为你要去顶洪泰岳,亦或是去顶黄瞳,但没想到你径直地扑向吴秋香。当时我

  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顶吴秋香,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她穿着一件酱紫的褂子,一条

  深蓝的裤子,头发油光光,油头上别着一只化学卡子,蝴蝶形状,很是妖艳。众

  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时,你已经将秋香拱翻在地。你拱

  翻了她还不罢休,又连续地拱她,她哀嚎着,翻滚着,爬起来,想逃又逃不动,

  笨拙如鸭,屁股肥大,摇摇摆摆,你一头顶在她的腰上,她发出一声蛤蟆叫,身

  体前倾,跌倒在黄瞳眼前。黄瞳转身就跑,你追。我哥金龙一个箭步上来,骗腿

  跨到你背上——他的腿竟然那么长——他搂着你的脖子,身体紧贴着你的脊梁,

  仿佛一只黑豹子。你尥蹄子,蹦高,摇头晃脖子,都无法把他摆脱。你东一头西

  一头乱闯,人们乱成一团,呜天嗷地。他的手揪着你的耳朵,抠着你的鼻孔,把

  你制服。其他的人一窝蜂拥上来,将你按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嚷叫着:“给它扎

  上镊鼻!赶快阉了它。”

  我用手中的半截缰绳抽打着他们,高声叫骂着:“放开我的牛,你们这些土

  匪,放开我的牛!”

  我的哥金龙——呸!他算什么哥!——还骑跨在你身上。他面孔灰白,双眼

  发直,手指头抠在你的鼻孑l 里。我用半截缰绳抽着他的背,怒骂着:“你这个

  叛徒!松开手啊你松开手!”

  (bsp;我的姐宝凤拦着我不让我抽打她的哥,她脸涨得通红,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哭

  声,但立场十分暖昧。我的娘在那里木着,嘴角哆嗦着喊:“我的儿啊……都松

  手吧,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洪泰岳大声喊叫着:“快去找根绳子来!”

  黄瞳的大女儿互助飞快地跑回家,拖出一根麻绳子,扔在牛前,转身跳开。

  她的妹妹合作,跪在那棵大杏树下,揉着秋香的胸膛,哭咧咧地说着:“娘啊娘,

  你不要紧吧……”

  洪泰岳亲自动手,将小公牛的两条前腿横缠竖绑了十几道,然后架着金龙的

  胳膊,把他从牛背上拖下来。我的哥双腿罗圈着,瑟瑟地抖,小脸干黄,双手保

  持着僵硬的状态。人们迅速地闪开,只余下我和小公牛。我的牛啊,我英勇的单

  干牛,被我们单干户家的叛徒给整死了啊!我拍打着牛的屁股,为牛唱着挽歌。

  西门金龙,你整死了我的牛,我跟你不共戴天!我大声吼叫着,我不假思索地把

  “蓝金龙”喊成了“西门金龙”,这一招十分毒辣。这一是表示我蓝解放与他划

  清了界限,二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了他的出身,他是地主的种子,他身上流淌

  着恶霸地主西门闹的血,你们跟他有杀父之仇!

  我看到西门金龙的脸突然变得像一张破旧的白纸那样,他的身体也如当头挨

  了一棒似的摇晃起来。与此同时,僵卧在地上的小公牛猛地挣扎起来。我那时自

  然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生,我当然更不知道面对着迎春、秋香、金龙、宝凤这些

  人时你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