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年轻人一抢而光。在那个冬天里,屯子里的人对演戏发生了浓烈兴趣。每晚排
练,在革委会办公室里,汽灯白亮,屋子里人挤人,连梁头上都坐着人。许多看
热闹的,趴在窗户上,趴在门缝上,往里瞅,刚瞅几眼就被后面的人扯到一边去。
合作也争了一个角色,演铁梅家的邻居桂莲姐。莫言天天粘在金龙屁股后边,哼
唧着要角色。我哥吼他:滚蛋,别来捣乱。莫言巴眨着小眼说:司令,给个角吧,
我有表演天才。说着就在雪地上拿大顶,翻跟斗。我哥说实在没有角色了。莫言
说:加个角儿嘛。我哥想了想,说:那就当小特务吧。李奶奶是主角之一,有大
量的台词大段的唱腔,没文化的姑娘难当重任,算来算去,只有我姐可担当,但
我姐态度冷淡,一口回绝。
屯子有个男子,生天花落了满脸疤痕,姓张名有才,嗓子极其洪亮,自告奋
勇扮演李奶奶,被我哥一口回绝。但他的嗓子实在好,热情又极其高,富有文艺
才能的马良才副主任与我哥商量:主任,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只能保护不能打击,
我看就让他演田大妈吧。于是就让他演田大妈。田大妈有四句唱词:穷不帮穷谁
帮穷,两个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风险,逃出虎口奔前程。他一开口,几乎把
房盖掀了,窗户上的白纸被震,发出嗡嗡的响声。
李奶奶的人选没着落,看看年关将近,正月里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来电话,
说很可能会来指导排练,扶植我们屯成为普及革命样板戏的典型。我哥既兴奋又
焦急,嘴上起了疮,嗓子更哑了。我哥又动员我姐,说了常副主任要来指导的事,
我姐眼泪涌出,哽咽着说:我演。
从“文革”初起,我这个小单干户,就感到备受冷落。屯子里那些瘸的瞎的,
都参加了红卫兵,但我不是。他们闹革命闹得热火朝天,我只能热眼旁观。那年
我十六岁,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龄,被生生地打人另册,自卑,耻辱,
焦虑,嫉妒,渴望,梦想,多少种感觉汇聚心头。我曾鼓足勇气,厚着脸皮,向
与我有深仇大恨的西门金龙求情,为了加入革命洪流,我低下了‘高贵的头。他
一口就回绝了我。现在,戏班的诱惑让我再一次低下高贵的头。
金龙从大门西侧那个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临时公共厕所出来,双手扣着裤扣,
脸上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白雪覆盖的房顶,炊烟袅袅上升。墙头上羽毛华丽的
大公鸡和羽毛朴素的老母鸡,夹着尾巴跑过的狗,场面朴实又庄严,正是说话的
好时机。我急忙迎上去,挡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我
张口结舌,耳朵发烧,哼唧了半天,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哥”字——打我
跟着爹单干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加入你
的红卫兵……我想演那个叛徒王连举……我知道这个角色没人愿演,人们宁愿演
鬼子,也不愿演叛徒。他眉毛上扬,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用极蔑视
的口吻说:你没有资格!……为什么?我急了,说,为什么连吕秃子和程小头都
可以演鬼子兵,为什么连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务,我反倒没有资格?——吕秃子是
雇农子弟,程小头的爹被还乡团活埋了,莫言家虽是中农,但他奶奶掩护过八路
军伤病员,你是单干户!知道不?哥说,单干户比地主富农还要反动,地主富农
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单干户却公然地与人民公社对抗。与人民公社对抗就是
与社会主义对抗,与社会主义对抗就是与共产党对抗,与共产党对抗就是与毛主
席对抗,与毛主席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墙上的雄鸡撕肝裂胆地长啼一声,吓得我
几乎尿了裤子。哥四下里看看,见远近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平南县也有一
家单干户,运动初起时,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家庭财产全部充公。你
和爹,如果不是我变相保护,早就命丧黄泉了。你把这事悄悄跟爹说,让他那榆
木脑袋开开缝,抓紧时间,牵牛入社,融入集体大家庭,让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刘
少奇头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如再执迷不悟,顽抗到底,那就是螳螂
挡车,自取灭亡。告诉爹,让他游街示众,那是最温柔的行动,下一步,等群众
觉悟了,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如果革命群众要把你们俩吊死,我也只能大义灭亲。
看到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枝了吗?离地约有三米,吊人再合适不过。这些话我早就
想对你说,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我对你说了,请你转告爹,人了社天宽地阔,
皆大欢喜,人欢喜牛也欢喜,不入社寸步难行,天怒人怨。说句难听的,你如果
继续跟着爹单干,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给一个单
干户。
哥一席长谈,让我胆战心惊,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望望杏树上那两根向东南方向伸展开的粗枝,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我与爹——两
个蓝脸——被吊在上边的凄惨景象。我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在寒风中悠来荡去,
脱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犹如两根干瘪的大丝瓜……
我到牛棚去找爹。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安乐窝。从那次在高密东北
乡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的集市游斗后,我爹几乎成了哑巴、呆瓜。爹才四十多
岁,已经满头白发。爹的头发本来就硬,变白后更硬,一根根直竖着,像刺猬的
毛。牛站在槽后,低着头,缺了半只角,威风大减。一缕阳光,照耀着牛头,使
它的眼,像两块忧伤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润得让人心痛。我家那头性情猛烈的
公牛,变成了另外一头牛。我知道公牛去势后性情会大变,我知道公鸡被拔光翎
毛后性情会大变,没想到砍断一只角后,公牛的性情也会大变。牛看到我进棚,
瞅我一眼,目光便低了,似乎它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爹坐在牛槽旁边的一个草
墩子上,背靠着一条装满谷草的麻袋包,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正在闭目养神,
一缕阳光,也恰好照在他的脸上和头上。白头发有些发红,发间有一些麦草棍儿,
仿佛他刚从麦草堆里钻出来。他的脸,红漆基本褪尽,只有边角上残留着一些星
星点点。那半边蓝脸,又现显出来,颜色更加深重,如同靛青。我摸摸自己脸上
的蓝痣,感觉如同摸着一块粗糙的皮革。这是我丑陋的标志。幼时人们称呼我
“小蓝脸”时,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渐渐长大之后,如果谁再敢称我“蓝脸”,
我就会与谁拼命。我曾听人说,正是因为我们的蓝脸,我们才单干,而且还有人
说我们爷儿俩,白天躲着不见人,到了晚上,才出来耕作。我们确实有过几次借
着明月光下地劳动的经历,但那与我们脸上的蓝痣无关。这些人把我们单干,归
结为因为我们的生理缺陷导致的精神变态,这是放屁。我们单干,完全是出自一
种信念,一种保持独立性的信念。金龙的一席话动摇了我的信念,其实从一开始
我就不是那么坚定,我跟爹单干是图热闹。现在,更大的、更高级的热闹在召唤
我。当然,哥所说的平南县单干户的悲惨下场也让我胆寒,那两根杏树枝……还
有,更让我忧虑的,是哥所说的女人的事,完全正确,哪怕是一个瘸腿瞎眼的女
人,也不会嫁给单干户。何况我还是一个蓝脸的单干户。我甚至有点后悔跟着爹
单干了。我甚至有点恨爹闹单干了。我厌恶地盯着爹的蓝脸,确凿地恨爹不该把
他的蓝脸遗传给我。爹,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结了婚也不应该生子!
“爹,”我大声喊,“爹!”
爹缓缓地睁开眼睛,直瞪着我。
“爹,我要入社!”
爹显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因为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变化。他从怀里
摸出烟具,装了一锅烟,叼在嘴里,用火石和火镰打出火星,溅到高粱秆芯儿做
成的火媒上,吹旺,点着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
直直地喷出来。
“我要入社,我们牵着牛,一起人社吧……爹,我受够了……”
爹猛然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叛徒!要人,你自己入去,我不
入,牛也不入!”
“为什么,爹?”我委屈又懊恼地说,“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
南县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
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
干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权,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下载
爹将烟袋锅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抓起筛子为牛筛草。我看着他微驼
的背,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油然忆起很小的时候,骑着他的脖子,去集市
上买柿子吃的情景。我心中一阵酸楚,动情地说:“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打
倒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打倒了。咱们再坚持单干,已经
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
爹闷着头筛草,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渐渐地恼上来,说:“爹,怪不得人
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
黑,你不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
你好自为之吧。”
爹将筛子里的草倒进牛槽,摸摸牛那只断角,转过脸,看着我,他脸上很平
静,和缓地对我说:“解放,你是我的亲儿,爹当然希望你好。眼前这形势,爹
也看透了。金龙这小子,胸膛里那颗心,比石头还硬;血管里的血,比蝎子尾巴
还毒;为了他的‘革命’,他什么都能干出来。”爹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
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爹眼里
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去入社。这犋木犁,
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
走的都带走,人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
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
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
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我找到金龙,对他说:“哥,我跟爹商量好了,人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好,太好了,又是一个
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唯一的单干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
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说,“我一个人,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
还有一盘?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