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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作品:生死疲劳-莫言|作者:男孩不逛街|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7 06:40:28|下载:生死疲劳-莫言TXT下载
  许宝混迹于人群中,跟随着我穿来穿去。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跟踪,但很

  快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里有贪婪、凶狠的光芒在闪烁。当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始终

  死死地盯着我那两颗木瓜般大小的丰硕睾丸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愤怒。

  在这样的时刻,许宝竟然在打我睾丸的主意,可见毛主席之死没让他感到悲痛。

  我想我要是能把许宝的企图告诉那些正在为毛主席之死而悲痛的人,许宝也许当

  场就会被愤怒的群众打死。只可惜我无法发出人的声音,只可惜人们只顾痛悼,

  谁也没有注意许宝。也好,我想,许宝,我承认我曾经怕过你,对你那快如闪电

  的手法现在我也畏惧三分,但既然连毛主席这样的人物都死了,我猪十六也就把

  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等着你,许宝,你这杂种,今晚,咱们不是鱼死,就

  是网破。

  另一个没有为毛泽东之死流泪的人是蓝脸。当别人都在西门家大院内外悲号

  时,他却一个人,坐在西厢房那问小屋的门槛上,用一块青色的磨刀石,磨一把

  生满红锈的镰刀。“嚓啦嚓啦”的磨刀声,令人牙碜也令人心寒,不合时宜又充

  满暗示。忍无可忍的金龙将收音机塞到他妻子黄互助怀里,当着全村人的面,跑

  到蓝脸面前,弯腰将他手中的磨刀石夺过来,用力砸在地上。磨刀石断成两截。

  金龙咬牙切齿地说:“你还算个人吗?!”

  蓝脸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因暴怒而全身发抖的金龙,提着镰刀,慢慢地站起

  来,说:“他死了,我还要活下去。地里的谷子该割了。”

  金龙提起牛棚旁边一个烂透了底子的破铁桶,对着蓝脸撇过去。蓝脸也不躲

  闪,任凭那铁桶砸在他的胸脯上,然后又落到他的脚上。

  金龙气红了眼,抄起一根扁担,高高举起,要往蓝脸头上砸,幸亏被洪泰岳

  架住,才免了蓝脸头破血流。洪泰岳不满地说:“老蓝,你也太不像话了!”

  蓝脸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水,他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悲愤地说:“最爱

  毛主席的,其实是我,不是你们这些孙子!”

  众人一时无语,怔怔地看着他。

  蓝脸以手捶地,嚎啕大哭:“毛主席啊~~我也是您的子民啊~~我的土地

  是您分给我的啊~~我单干,是您给我的权利啊~~”

  迎春哭着走到他的面前,欲拉他起身,但他的膝盖仿佛生了根。

  迎春腿一软,跪在了蓝脸面前。

  迎春头上插着一朵白菊花,一只黄色的大蝴蝶,如同一片枯叶,从杏树上飘

  下来,起起伏伏,最终落在了那菊花上。

  头插白菊,追悼最亲的人,这是屯里风俗。女人们纷纷跑到迎春门前,从那

  墩白菊上,摘下花朵,插到头上。她们大概都希望那只大蝴蝶能飞到自己头上,

  但它落到迎春头上后,翅膀并拢,再也没有动。

  第三十二章老许宝贪心丧命猪十六追月成王

  我悄悄地离开西门家大院,离开了那群围着蓝脸不知所措的人们。我看到隐

  在人群里的许宝那邪恶的眼睛。估计这老贼现在还不敢尾随前来,我还有充足的

  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

  猪场里已经空无一人,天近黄昏,喂食时间已到,那七十余头幸存的猪因为

  饥饿发出吱吱的闹食声。我很想打开铁栅栏放它们出圈,又怕它们纠缠着我问东

  问西。伙计们,你们闹吧,你们叫吧,我暂时顾不上你们,因为,我看到了躲在

  歪脖子杏树后边许宝那油滑的身影。其实,更确切地说我是感受到了从这个残忍

  的老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肃杀之气。我的脑子快速运转,考虑着对策。躲

  在猪窝里,占据一个墙角,让墙壁成为保护睾丸的屏障显然是最好的选择。我趴

  着,装傻,但胸有成竹;观望着,等待着,以静制动。许宝,来吧,你想取走老

  子的睾丸回去下酒,老子想咬碎你的睾丸为被你残害过的牲畜复仇。

  暮色渐浓,地面上升起潮湿的雾霭。那些猪饿过了劲儿,不再叫了。猪场里

  静悄悄的,只有阵阵蛙鸣,从东南方向袭来。我感到那股煞气渐渐逼近,知道这

  老小子要动手了。短墙外露出他那张像油污核桃一样的小干巴脸,脸上没有眉毛,

  眼上没有睫毛,嘴巴上没有胡须。他竟然对着我微笑。他一笑,我就想撒尿。但

  他奶奶的,无论你怎么笑我也要憋住这泡尿。他打开圈门,站在门口,对我招着

  手,嘴巴里发出“哕哕”的呼叫声。他想骗我出圈舍。我马上猜到了他罪恶的计

  划:他想趁我出圈门那一霎,顺手摘走我的睾丸。孙子哎,你想得美,你的猪十

  六老爷,今天决不受诱惑。按既定方针办,猪舍塌顶不动弹,、美食投到眼前不

  贪馋。许宝掏出半块玉米面窝窝头扔到圈门口。孙子哎,捡起来你自己吃了吧。

  许宝在门外花招施尽,我趴在墙角纹丝不动。这老小子恨恨地骂:“妈的,这猪,

  成了精啦!”

  如果许宝就此罢手而去,我有没有勇气追上去与他搏斗?很难说,说不清,

  不必说,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许宝没有走,这个吃睾丸成瘾的杂种,被我后腿之

  间那两颗巨丸吸引,不顾泥水淋漓,竟然弯着腰进了我的圈舍!

  愤怒与恐惧交织,犹如蓝色与黄色混杂的火焰,在我的脑海里燃烧。报仇雪

  恨的时刻到了。我咬紧牙关,克制着冲动,尽量保持冷静。老小子,来吧。近一

  点,再近一点。把敌人放进家里来打,敢打近战,敢打夜战,来呀!他在距离我

  三米远的地方徘徊,扮鬼脸做怪相,引诱我上当,孙子,你休想。你前进啊,你

  上来啊,我只是一头笨猪,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危险。许宝大概也感到他高估了我

  的智商,便放松了警惕,慢慢向我靠拢。他大概是想上前来轰赶我吧,总归是他

  弯着腰到了我的面前,距离我只有一米,我感到身上的肌肉紧绷,犹如强弓拉成

  了满月,箭在弦上,如果发起进攻,哪怕他腿脚灵动如跳蚤,也让他难以逃避。

  在那一瞬间,好像不是我的意志命令身体,而是身体自动地发起了进攻,这

  猛烈的撞击,正着了许宝的小肚子。他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脑袋在墙上碰撞

  一下,跌落到我平常定点大小便的地方。他人已落地,哀鸣还在空中飘荡。他已

  经丧失了战斗力,像个死尸一样躺在我的粪便里。为了那些受他残害的朋友们,

  我还是决定执行计划: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有点厌恶,也有些不忍,但

  既已动了念头就要进行到底。于是我在他那两腿之间狠命地咬了一口。但我的嘴

  里感觉到空空荡荡,似乎只咬破了那条薄薄的单裤。我咬住他的裤裆用力一撕,

  裤子破裂,显出了可怕的情景,原来这个许宝,竟是个天生的太监。我心中顿觉

  一片茫然,也就明白了许宝的一生,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雄性动物的睾丸怀有那样

  的仇恨,明白了他何以练出了这样一手取卵绝技,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贪食睾丸。

  说起来这也是个不幸的家伙。他也许还迷信吃什么补什么的愚昧说法,指望着石

  头结瓜、枯树发芽吧。在沉重的暮色中,我看到有两道紫色的碧血,像两条蚯蚓

  一样从他的鼻孔里爬出。这家伙,难道会这么脆弱,顶这么一下子,就死翘翘了

  吗?我伸出一爪,放到他鼻孔下试探,没有出气,呜呼,这孙子真死啦。我旁听

  过县医院医生对村民们宣讲急救法,见过宝凤急救一个溺水的少年。便依样画葫

  芦,摆正这孙子的身体,用两只前爪按压他的胸膛,我按啊按啊,使上全身的力

  气,听到他的肋骨巴巴地响,看到更多的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涌出来……

  我站在圈门口思索了片刻,作出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毛主席已死,人的世

  界必将发生巨大变革,而在这时候,我又成了一头负有血债的杀人凶猪,如果呆

  在猪场,等待我的,必是屠刀和汤锅。我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召唤:“兄

  弟们,反了吧!”

  在逃人原野之前,我还是帮助那些在瘟疫中幸存的同伙们顶开了圈门,把它

  们释放了出来。我跳到高处,对它们喊:“兄弟们,反了吧!”

  它们迷茫地看着我,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只有一头身体瘦小、尚未发育的

  小母猪——身体纯白,腹部有黑花两朵——从猪群里跑出来,对我说:“大王,

  我跟你走。”余下的那些家伙,有的转着圈子找食吃,有的则懒洋洋地回到圈舍,

  趴在泥里,等待着人们前来喂食。

  我带领着小母猪向东南方向前进。地很软,一脚下去,陷没到膝。我们身后

  留下四行深深的脚印。到达那道水深数丈的渠道时,我问小母猪:“你叫什么名

  字?”

  “它们叫我小花,大王。”

  “为什么叫你小花?”

  “因为我肚皮上有两块黑花,大王。”

  “你是从沂蒙山来的吗,小花?”

  “我不是从沂蒙山来的,大王。”

  “不是从沂蒙山来的,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大王。”

  “它们都不跟我走,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我崇拜你,大王。”

  看着这头头脑纯洁、没心没肺的小花猪,我心中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凄凉。

  我用嘴巴拱了一下它的肚子,以示友爱,然后说:“好吧,小花,现在,我们已

  经脱离了人的统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获得了自由。但从此以后就要风餐露宿,

  要忍受种种苦难,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大王。”小花坚定地说。

  “那么,好极了,小花,你会游泳吗?”

  “会,大王,我会游泳。”

  “好!”我抬起前爪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然后便率先跳下了沟渠。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后走陆路,但

  下水之后改变了主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

  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条为

  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些为皇帝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

  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

  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

  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

  体的浮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

  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

  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怎么样啊,小花?”

  “大王……没事……”因为与我对话它的鼻孔进了水,它打着喷嚏,有些脚

  爪混乱。

  我伸出一条前腿到它肚皮下,轻轻地往上挑着它,使它的身体大部分露出了

  水面。我说:“小家伙,好样的,咱们猪,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关键是,别紧

  张。为了不让那些可恶的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