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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作品:生死疲劳-莫言|作者:男孩不逛街|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7 06:40:28|下载:生死疲劳-莫言TXT下载
  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动,无限的悲凉涌上心头,人的眼泪,从狗眼里滚

  滚涌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着我的肩膀问:四弟,你为何如此伤心?我摇

  摇头,甩干眼泪,说: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我的狗大哥说:这是西

  门金龙当书记之后的第二年,为他的生身父亲修立的。其实,坟里只埋着白氏和

  西门闹的一个牌位,至于西门闹的尸骨,抱歉,早被我们那些饥饿的先辈们给吃

  掉了。

  我绕着西门闹和白氏的坟墓转了三圈,然后,跷起一条后腿,将一泡百感交

  集的狗尿,撒在了他们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惊失色地说:小四,你好大的胆子,这要让西门金龙知道了,非用

  土枪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声,说:那就让他来崩了我吧,但愿他崩了我之后,能把我的尸体,

  也埋在这块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是齐声说:四弟,我们还是回家吧,

  这块地里冤魂太多,邪气太重,万一中了邪,就比感冒严重。说完,它们就拥着

  我,跑出了这块土地。从这时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终归宿。虽然我生活在县

  城,但死后,一定要埋在这块土地上。

  我们哥仨前脚踏进西门家大院,西门金龙的儿子西门欢后脚就跟着进来了。

  我辨别出了他的气味,尽管他身上沾染着那么浓烈的鱼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着

  上身,赤着脚,下身只穿着一条尼龙弹力短裤,一件名牌t 恤胡乱地搭在肩头,

  手里拎着一串白鳞小鱼。一块相当高级的手表,在他腕子上闪烁光彩。这小子一

  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东西就要往我身上扑。他显然是想骑在我身上,但一

  匹有尊严的狗,怎会被人骑在胯下?我一闪身,躲开了他。

  他的母亲互助,从正房里跑出来,急吼吼地喊着:“欢欢,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才回来?不是早跟你说过,小姨和开放哥哥要回来吗?”

  “我捉鱼去了,”他捡起地下那串小鱼,用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吻合的腔调

  说,“这么尊贵的客人来了,没有鱼,怎么可以?”

  “嗨,你这孩子,”互助捡拾着西门欢扔在地上的衣服说,“弄这两条小猫

  鱼,给谁吃?”互助用手拂着西门欢头上的泥沙和鱼鳞,突然想起似的问,“欢

  欢,你的鞋呢?”

  西门欢笑着说:“实不相瞒,妈妈大人,鞋子,换鱼了。”

  “哎哟,你这个败家子啊!”互助尖叫着,“那是你爸爸托人从上海给你带

  来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块钱啊,你就给我换来这么两条小猫鱼?”

  “妈妈,不止两条,”西门欢认真数着柳条上的鱼,说,“九条呢,你怎么

  能说是两条呢?”

  “你们都看看,俺这傻儿子啊,”互助从西门欢手里把那串小鱼夺过来,举

  着,对涌出屋来的众人说,“一大早就下了河,说是要捉鱼待客,弄了半天,弄

  来这么一串小鱼儿,还是用一双新‘耐克’鞋跟人家换的,你说他傻不傻啊?”

  互助虚张声势地用那串小鱼抽了一下西门欢的肩膀,说,“跟谁换的?快给我换

  回来去!”

  “妈妈,”西门欢乜斜着有点斗鸡的小眼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

  算数呢?不就是一双破鞋吗?再买双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钱!”

  “小混蛋,你给我住嘴!”互助道,“胡说八道,你爸爸有什么钱?”

  “我爸爸没有钱谁有钱?”西门欢斜着眼说,“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来,看他不揍烂你的屁股!”

  “怎么回事?”西门金龙从卡迪拉克轿车里一钻出来就这样喊叫,轿车沉稳

  无声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闲打扮,头皮和腮帮子都刮得乌青,肚子微微前凸,

  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气派。听完互助的述说

  后,他拍拍儿子的头,说:“从经济上说呢,用一双价值千元的‘耐克’鞋,换

  九条小猫鱼,是愚蠢的行为;从道义上讲呢,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不惜用千金

  之鞋换鱼,又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就这件事本身,我不表扬你,也不批评你。我

  要表扬你的是,”金龙用力拍了一掌儿子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

  既出,驷马难追’,换了就是换了,不能反悔!”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对互助说着,扬起那串小鱼儿,高叫着,“奶奶,

  拿鱼,给贵客熬鱼汤!”

  “你就惯他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互助看了金龙一眼,低声嘟哝着,

  转而又扯住儿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换件衣服,这个样子,怎么见客…

  …”

  “雄伟!”西门金龙在进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对我发出赞语,

  然后他便与已经走出门迎接他的人们一一打招呼。他表扬了你的儿子,“开放贤

  侄,一看这头角,就不是等闲之辈,你爸爸当县长,你要当省长!”他安抚了马

  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杆来,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

  对宝凤说,“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复生。要说难过,我也难过,他这一死,

  如同砍去我的一条胳膊。”他对着两家父母点头示意。他对你妻子说,“弟妹,

  我要好好敬你几杯!那天中午,为庆祝我们的建设计划通过论证,我在天官楼大

  摆庆功宴席,让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这老东西,真是顽固得可爱,这次

  被拘留了,但愿他能长点见识。”

  席间,你妻子不冷不热,保持着副县长太太的尊严;西门金龙敬酒布菜,表

  现着实际的家长热情。最活跃的还是西门欢,他对酒桌上这一套,显然是非常精

  通,西门金龙不怎么管他,他便益发猖狂起来。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开放

  倒了一杯酒,硬着舌头说:“开放哥们儿,喝了这……这杯酒,我有一事与你相

  商……”

  你儿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们男子汉的事,自己做主,来,我敬……敬你一杯!”

  “欢欢,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两个小妖碰杯之后,西门欢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举到

  开放面前,说:“先喝为……为敬!”

  开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够哥们儿……”西门欢道。

  “好了!”西门金龙拍拍西门欢的脑袋,说,“到此为止,不要强求!逼人

  喝酒,也不是好汉的行为!”

  “爸……爸……我听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表,递到开放面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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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这是‘浪琴’,瑞士原装,是我用一把弹弓,跟韩国那个老板换的,现

  在,我用它,换哥哥那条大狗!”

  “不行!”你儿子坚定地说。

  西门欢显然不悦,他没有闹,坚定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儿子,别闹了,”互助说,“过几个月,就该到县城念中学了,想看大狗,

  去你姨家看就是。”

  于是,席间的话题就转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说:“想不到一母所生,竞出落

  得大不相同。”

  “我们娘儿俩,多亏了这条狗,”你妻子说,“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

  看家护院,接送开放上学,都是这条狗!”

  “这的确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门金龙夹起一只酱猪蹄,扔到我的面前,说,

  “狗小四,富贵不忘故乡,常回家看看。”

  我被猪蹄的香气吸引,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但我看到了狗大哥与狗二哥

  的目光,没有动口。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西门金龙感叹道,“欢欢,你要向这条狗学习!”

  他又夹了两个猪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面前,对儿子说,“做人,要做出大

  家风度来!”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猪蹄抢到嘴里,饕餮大嚼,喉咙里还不由自主

  地发出呜呜的护食声。我依然没有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

  个允许进食的手势,我才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无声地咀嚼着。

  我要保持一条狗的尊严。

  “爸爸,你说得真对,”西门欢从开放面前抓起那块手表,说,“我也要做

  出大家风度!”他起身进入内室,拖出了一枝猎枪。

  “欢欢,你想干什么?”互助惊叫着站起来。

  西门金龙镇定自若,微笑着说:“我倒要看看我儿子怎样表现出大家风度!

  打死你二叔家的狗?这不是君子所为;打死我们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

  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门欢恼怒地叫喊着。他将猎枪抡到肩膀上,虽

  然肩膀略嫌稚嫩,但这一抡,却显得异常老练,显然是个早熟的玩家。他歪着肩

  膀将那块名贵的手表挂在杏树干上,然后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练地装弹上膛,

  (bsp;嘴角上浮现着非常成人化的残忍微笑。那块名表在正午的骄阳下闪闪发亮。我听

  到互助的惊叫声退到遥远的后方,而那手表走动的声音却大得惊心动魄。我感到

  时间和空间凝结成一条刺眼的光带,而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则犹如一柄巨

  大的黑色剪刀,将那光带剪成片段。西门欢的第一枪射空,在杏树干上留下了一

  个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枪正中目标。在子弹击碎表壳的瞬间——数字分崩离析,

  时间成为碎片。

  第四十八章惹众怒三堂会审说私情兄弟反目

  金龙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病重垂危。我一踏进西门家厅堂,就知道上了他的

  圈套。

  母亲确实有病,但并没有垂危。母亲手扶着那根生满硬刺的花椒木拐棍,坐

  在厅堂西侧的一条长凳上,白发苍苍的头颅不停颤动,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父

  亲坐在母亲右侧,二老之间,闪开足以坐进去一个人的距离。一见我进来,父亲

  剥下一只鞋子,低沉地吼叫着,蹦跳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说,对准我的左脸,狠

  狠地抽了一鞋底。我感到耳朵深处“嗡”地响了一声,眼前金花乱进,腮上火辣

  辣的。我看到在父亲跳起来的瞬间,那条长凳猛地翘了起来,母亲的身体随着落

  地,然后往后仰去。她手中那根拐杖宛如一支长枪,高高地举了起来,似乎直指

  着我的胸膛。我记得自己大叫一声“娘啊——”,意欲冲上去扶持母亲,但我的

  身体却不由自由地倒退着,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坐在了门槛上。就在我感受着尾

  骨被门槛硌痛的同时,我的身体往后仰去,就在我感受着后脑勺子被台阶上的石

  头碰痛的瞬问,我已经躺成了头低脚高、半截门里、半截门外的狼狈姿势。

  没有人帮助我。我自己爬起来。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口腔里一股铁

  锈的味道。我看到爹被我腮帮子上的反作用力冲击得在厅堂里转了好几圈,立定

  之后,又抹着鞋子冲上来。爹的脸半边蓝半边紫,眼睛里喷射着绿色的火星。在

  几十年的大风大雨中熬过来的爹,有过无数次的愤怒,他愤怒时的样子我是熟悉

  的,但这一次,爹的愤怒里还搀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