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诗婷满脸疑惑。「唱哭调?」那是干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简洁开口。
「孝女白琴?」游诗婷扬高嗓。「文哥、文哥要我来学孝女白琴?」不要开玩笑啦,她怎麽可能去做那种工作!
白雪两手环胸,睨她一眼。「怎麽,不想学?你也不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去搬什麽屍体,做这个不是更好?又不用闻屍臭,也不用看屍体,穿得美美的唉个几声就有钱赚,连红包都有,当然来做这个比较好。」
「那他们怎麽办?」她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
「他们当然也要一起学啊。你学孝女,他们学礼生和司仪,不然你们以为做葬仪这麽简单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们看前头会场。「看到没?你们看那个罐头塔,九层的,都比人还高了。我刚刚去看过,用的还是鲍鱼罐头和螺肉罐头,那一座少说三万起跳,光这排场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红包肯定很大包。」
游诗婷盯着大灵堂,问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较好赚吗?又比较轻松?」重点是他也必须跟着一起学其它的工作,那麽,她仍然可以常常见到他。
「那当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们今天先看完整个告别式的流程,以後训练时,心里才有个底。」白雪看了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有工作进去忙,你们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虽疑惑,但好像也没什麽不可以。他们才走到招待处後方遮阳处,就先听见秀霞大笑。「厚!原来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红』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属吗?」
坐在桌後、挺了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开口说:「躺在里边那个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总是要来帮忙,才不会被人家说无情无义。」
「对啦,同村的又有亲戚关系,一定要出钱出力。」
中年男人指着前头罐头塔。「那个鲍鱼罐头有没有,就是我出钱的啦!用的是智利鲍鱼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几罐回去补一补。」
「是哦,鲍鱼罐头捏,我吃过那麽多罐头塔就大哥你的最厉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几声,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钢管哦?」
「对啊,不然怎麽会在昨晚那个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们这行都这样啦,婚丧喜庆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紧紧唱哭调当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钢管摇咧摇咧当猫女。」语末附带一声「喵」。
「各位亲戚冰友,咱的仪式差不多要开始了,今日犯冲的是肖鼠的,咱请肖鼠的亲戚冰友啊,就尽量闪避厚,多谢各位配合。劳力!」前头司仪说着标准的台语,就见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头罩,往头上一套,跑出了他们视线。
游诗婷从方才就一直静默着,身旁两个男生也没说话;她低着眼想着刚才所见那幕,还有那对话……身侧忽然传来闷笑声,她侧脸,就见杨景书低着脸笑。
「你笑什麽?」
杨景书抬脸,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薄唇噙着笑。「晚上当猫女?你?」那眼神像在说——你这只是什麽猫?
「摇咧摇咧!喵!」王仁凯配合地叫一声。
「喵你个猫啦!」游诗婷微恼地往他脚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书先说的,你踩我干嘛?」抬起脚,还在低声痛叫。
「我才不要去当什麽猫女!」愤恨地扭头,不意对上杨景书带笑的目光,她心一跳,两腮浮上暖意。她不想像秀霞姐那样,晚上还去跳钢管,她只想跟在他身边而已。
「中华民国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别奠礼仪式开始。孝眷请就位,大众请就位。」透过麦克风,司仪的声音响透整个会场,他们三人还摸不清状况时,音乐已下,伴随悲切乐声的是一道女声。目光随着声音循了去,就见前一刻还和男人调笑的秀霞手握麦克风,站在空地最外边停放电子花车的地方;她低着脸,隐约可见白头罩下,她的唇正贴着麦克风。
「亲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顺媳妇甲查某孙来哭路头……请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家伙大小平安、子孙出状元……阿爸啊啊……媳妇让你这疼惜,来甲你哭路头……阿北ㄟㄟ查某孙就亲像你的查某囡仔,给你惜命命,今日来甲你哭路头……」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这场到底要哭谁?」游诗婷看着秀霞,感受不到悲伤,只有满脑子的疑问。她真的要这样哭吗?
「反正你先看着,有问题晚点再去找她问,这部分的细节我也不懂。」杨景书靠着墙,没怎麽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麽。
「这就是代哭,大概是帮所有的女性家属哭吧。」王仁凯掏掏耳朵,道:
「不过那个麦克风的人寇声好大,听不清楚她在念杀小。你听懂她说什麽吗?」
「我要听得懂就不用站在这里观摩了啊。」游诗婷蹬了下脚。好热,这麽热的天站在大太阳底下,还要在这看多久?
不耐烦时,那道素白身影移动身形了,游诗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过来。麦克风贴住嘴唇,呜呜呜几声,哀痛地拖着长长的喉音後,杀鸡般地大声哭唱:「双脚跪下……呜呜……爸爸……爸爸你这一生做这多好代志恁对厝边头尾这泥照顾想袂到哪会这泥不公平,这泥不幸的代志哪会发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说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个好娘家,头毛呷到白帅帅,也需要一个好外家,过年过节查某囡仔若是返来,厝前厝後找没老北你一个通叫。阿爸啊……呜呜呜……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样唱不会唱到断气吗?听了都起鸡母皮了。」王仁凯搓搓手臂。
「呜……阿公……公喂……俗话说惜花连盆,你疼子搁疼孙,你是阮……」
「马的。」王仁凯打了个冷颤。「再听下去会早泄。」
「忍一忍吧,文哥都说话了,总是要学会,难道我们要一辈子打架围事,或是四处去意外现场抢盖白布?」杨景书点根烟,抽了起来。他额前刘海垂落,和他的长睫交错。
一旁游诗婷看他眨了下眼後,抬指抹过眼睫,眼角略带水光。
为何上一秒还能笑话她,这一刻神情却如此沉郁哀痛?他想了起什麽?还是哀凄的音乐声牵动他深埋的情绪?
「拔啊……」平地一声雷般,哭喊声响彻云霄,直往天际,像是要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风云变色才甘愿似的,如此夸张的哭嚎声让游诗婷将目光挪向那在水泥地上满地爬啊爬的孝女白琴。
她皴了皱眉,心里想着难道她也要这样满地爬吗?
「後来呢?後来你决定去唱孝女白琴?」躺在单人床上,林雅淳侧过身看向另一床上盘着腿坐、小笔电就搁在腿上的人影。
她实难相信,对面那个年长她几岁的女子曾经混过帮派。在班上,她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也是最认真的,像这样的人,怎麽样也无法把她和帮派联想在一块呀。
「嗯。」游诗婷看着天花板,说:「刚开始觉得不就是哭嘛,谁不会?真的学了才知道每个都是真功夫,要学哭、学唱、学乐器、学指挥棒、学队形……反正要学的东西真的好多好多,我还记得我常常被指挥棒敲到头。」
「是哦?」林雅淳眼睛亮了起来。「是不是就像我们早上看的影片那样,上半身穿得像空姐,下半身穿短褶裙,还要配白色的高筒细跟靴,然後在会场边走来走去边演奏乐器?」
「就是和影片中一样,只是队形不大一样,歌也会不同。」
「我早上看影片时,还在跟阿泰说,怎麽好像那种学校仪队喔。」
她笑了笑。「是满像的。」
「你一定花很多时间练习吧?」
「不管学什麽或练什麽,都需要时间的。只是通常回报给我们的,不是辱駡声,就是在你将要爬过去的路上吐口水。工作一天下来,换来的从来都不是肯定声,而是破皮的膝盖和红肿的双眼,还有沙哑的喉咙。」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在黑夜里听来显得格外无奈。
林雅淳盯着她的脸蛋,微微感叹。「决定学那些,全都是因为那个男生
吧?」
「嗯。」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也没什麽不能说的。「确实是为了他。」
「因为想要常常和他在一块,就走入这一行;然後也为了和他一起学习,就决定唱孝女白琴、决定学更多的传统礼俗……你那时候真的很喜欢他吧?」
「那时候……」诗婷停顿几秒,道:「是真的很喜欢他。」
「所以你拒绝陈润升也是为了他?」
「不算是。」她目光盯着某一处,失神良久,像在回忆什麽,半晌,才听她徐缓地说:「刚分开那时候,曾告诉自己要忘记他;我以为我应该做得到,我甚至重考高中,和那些共有的朋友断了联系。我跑到桃园去读了三年书,可是毕业後回台北工作时,每回跑告别式,如果是在殡仪馆礼堂,我总会克制不住地在每个礼堂间搜寻他的身影;我甚至还想过他可能会在某天想起我,然後打电话给我,但我一直没等到他与我联络。後来虽曾经和别的男生交往,可是都没办法与他们交往太久;之後发现自己以前所学的传统礼俗渐渐被淘汰,才决定考大学。」
她转身看着林雅淳。「现在只想赶快毕业,有一家自己的礼仪公司,感情的事情等以後再说。」
「他有什麽好啊,让你这麽死心眼?」
游诗婷笑了下。「他没什麽好。」
「那你喜欢他什麽?」
她想了几秒钟,道:「就喜欢他的没什麽好吧。」
「啥?」林雅淳抬起半个身子,嘴张成o形。
游诗婷笑看她一眼。「虽然我和我妈现在关系不错,但以前其实很糟糕。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我爸外遇离婚了。我跟我妈,我爸再娶。我妈那时候在卖保险,为了业绩,时常半夜才回家,说是陪客户吃饭、唱歌什麽的;她会留钱给我,却很少在家陪我。那时,她以为只要给我钱就好,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钱,是妈妈的关心。每次看同学炫耀着他们的妈妈多好又多好,带他们去哪玩、买了什麽好吃的给他们吃时,我总是很羡慕。虽然我有钱,也可以去买好吃的,但是那种感受却是不一样的。」
这个她是明白的。虽然她的家庭健全,可她懂诗婷说的那种妈妈买给孩子吃和孩子自己买来吃的不同感觉。谁都想被关心被呵护呀。
「为了让我妈注意我,我很调皮,也常不写功课,老师就在联络簿上告我一状。我记得第一次看到老师写我的恶行时,很高兴,以为只要妈妈看见联络簿了,就会关心我;我把联络簿放在她房间,一天、两天都没人签,第三天早上我醒来时,在咖。」
稍顿,她续道:「我在网咖认识一群旁人眼里的太妹,放学了我不想回家面对一室孤寂,就和她们混。我们互称姐妹,一起吃喝玩乐,只有跟她们在一起时,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不寂寞的,後来我才知道不寂寞不等於有人陪。」
有时候即便有一百个人陪在自己身边,都不如一个人的相伴;而那一个人,就像是全世界。
「那时,我喜欢的那个人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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