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进屋放好脸盆,回来挤到了林武的后面。
昨晚那个像狼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各组都点好人数了?点好了就往外走啦!”
我好奇地伸出脖子,找寻那个声音的出处——嘿!那不是老鹞子嘛,敢情这家伙当了值班的?
我一时情绪激动,冲他大声嚷道:“姚哥!是你吗?”
老鹞子怔了怔,转头拿眼睛溜了一圈,随即把目光定在了我的脸上:“好家伙,原来是胡四!”横一下脖子,晃荡着身子踱过来,当胸擂了我一拳,“哈!你可把咱寒露哥哥给‘造’挺啦……什么时候来的?”
听这口气老鹞子对我还不赖,我摩挲着胸口说:“昨天刚来的。姚哥,咱哥们儿值班了?”
老鹞子没有接茬儿,转身对老辛说:“辛哥,照顾照顾胡四啊,我们在一个号子里呆过。”
老辛上前搂着老鹞子,笑道:“你的伙计我还能瞪不起眼来?这兄弟还算懂事儿,放心吧。”
老鹞子回头盯了我一眼:“小广经常在这里念叨你呢,他严管了,进去好长时间了……先出工吧,下午我再来找你。”
全中队的人开始出门了,卞新生一个一个的数着人头:“一,二,三,四……”神态就像一个羊倌在认真地清点着他所要放的羊。
队伍走到楼下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的大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这声音刺耳如玻璃刮铁,令人起罢鸡皮疙瘩之余,毛骨悚然。拐过一个弯儿,队伍来到一个灰色的大铁门的门口。楚队长走到便门的窗口,递了一张纸条进去,随即铁门自动打开了,大家鱼贯而出。
“一二一!一二一!入监守法第一条——预备唱!”卞新生取一个骑驴姿势,卯足力气吆喝了一声,脖子胀得就像一只救生胎。
入监守法第一条监规纪律要记牢服从管教听指挥散漫恶习克服掉纪律严明作风好讲文明讲礼貌讲道德讲卫生心灵美行为美语言美环境美刻苦学习求上进新生路上快步跑……
路上唱了三四支歌,车间也就到了。
晨曦透过云层,在天上画出几道绚丽的光芒,车间外似乎有了阳光明媚的感觉。雾气散去,地上树影班驳,我的影子也被拉成了一根长长的面条,这恼人的景色与内心的躁动极不协调,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感觉自己正走在柔和而温暖的地毯上,轻飘飘的,犹如一粒浮尘。车间的大门上挂着一张厚厚的棉门帘,隆隆的机声如雷鸣般透过门帘的缝隙传了出来,听起来有些莫名的寂寥。一队人在门口停住脚步,听楚队长训了几句话,便一哄而散,三三两两进了车间。
老辛搂着我的脖子叮嘱道:“胡四,下了车间就好好跟着李勇干,你师傅人很老实,只要不跟他耍滑头,他会对你好的。记住了,干活儿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安全,床子这玩意儿可不认你是干什么的……去吧,好好干。”
我点了点头,跟在李勇的身后向里面的一张床子走去。
这是一张看起来很秀气的车床,大约有一米半长,擦得铮光瓦亮。
李勇默不作声地发动了床子,床子“嗡嗡”空转起来。我好奇地摸了摸床头,热得有些烫手,感觉很舒服。刚要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缓和暖和,肩膀上就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滚一边去。”我倒头一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怒目圆睁地瞪着我看。
看来这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我连忙陪个笑脸:“大哥,我不懂规矩,你原谅点儿。”
李勇抬了一下眼皮:“侯发章,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这位被称做侯发章的朋友满腹委屈,悻悻地嘟囔道:“师傅,我这不是好意吗?”
“好了好了,”李勇转向我,瓮声瓮气地说,“胡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师兄他就是这么个人,脾气不好,心眼儿不坏。”顺手把一团棉纱递给侯发章,“去,先教教胡四怎么擦床子。”
我的心情很是不爽,尽管你是好意,可你这口气像训三孙子似的,谁听了能好受?想归这么想,脸上还得表现的客客气气:“侯师兄,我什么也不懂,你多照应着点儿。”
擦完了床子,天色已是大亮了。
吃完饭,我在李勇的吩咐下站在旁边看他操作。卞新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胡四,接见!”
我不由得一阵心悸,家里终于来人了!
匆匆跟李勇打了一声招呼,我跟在卞新生后面向门口走去。
接见室在很远的大墙尽头,得经过一道站有武警的大铁门。走到值班室门口的时候,于队把我们推到墙根站好,径自进去登记了。
旁边一个蔫蔫怏怏的伙计凑到我的跟前问:“兄弟,你说接见的时候让不让带衣服呢?”
“膘了吧?你现在是国家的人了,政府还能让你冻着?”一直站着没有说话的一个光头乜了他一眼,讪笑着说,“听说队上很快就要发棉衣服了呢,听说咱这棉衣跟部队上发的没什么两样,暖和得像躺在炕上。”
旁边那位伙计放下心来,站在一旁嘟囔道:“就是嘛,政府是应该给咱们添点儿过冬的衣服了。俺在看守所连裤头都被人‘滚’去了,好几个月俺都光着腚穿裤子,砬得蛋子皮都肿了,要是再没条裤头兜着,怕是要磨没了呢。”
这话说的有点儿意思。我刚要借机调侃几句,于队出来冲我勾了勾手。
我连忙把话头憋回去,整理了一下衣服,跟在于队身后向铁门外走去。拐过一个花坛,一排绿色的平房就在眼前,三三两两的犯人很拘谨地站在门口,好像是在等着接见的样子,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的红晕,像搽了胭脂。
第十五章 狱友情深 1
狱友情深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回到床子的时候,李勇和侯发章正在床子上忙得不可开交。
见我回来,李勇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棉纱擦着手问道:“妈妈来了?”
这声妈妈让人听得怪不舒服的,像幼儿园阿姨问小朋友的口气。
我把袋子放在床子后面的一个大木头箱子上,随口应道:“是啊,妈妈来了。”
李勇踱过来,用一种不客气的动作扒拉了两下袋子:“呵,够结实的啊。你们城里人就是两样,蹲监了,家里人还拿你当大爷给伺候着,咱可比不得你们呀……放橱子里吧,让那帮狼们看见都给你分了。”
侯发章忙不迭地过来打开了橱子的锁:“咱们师徒三个人的东西都放在一块儿,到时候拿起来也方便。”
我低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橱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好笑:师哥你可真逗哦,还拿起来方便呢,你有什么东西可拿吗?本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感,这下子对他更是没了兴趣。我悻悻地瞥他一眼,一摔橱门,随手把袋子扔了进去。
侯发章讪笑着关上橱门,刚要直起腰对我说点儿什么,李勇站在一旁吆喝上了:“侯发章,你是条哈巴狗啊!见到点儿好吃的你就摇起尾巴来了?怪不得人家都叫你‘侯勃起’呢,你就像一根,逮机会你就勃起。床子还在这儿开着,你就撇下不管了?干活儿!”
看着侯发章陡然涨红的脖子,我不禁笑了:呵,这家伙长得还真像一根勃起的呢,够壮实。
这两个人挺下作,我没怎么搭理他们,敞开橱门拿了几包烟,向对面走过去。
对面的林武正在低头忙碌着,这小子看来还不知道我去接见了呢。
我绕到他的背后,趴在耳边猛力“嗨”了一声。
林武吓得一哆嗦,忽地闪到一边:“你娘,你不干活,瞎溜达什么?”
我倚在床子后面的柜子上笑嘻嘻地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林武好像没有听清楚,拉过旁边的一个伙计说:“你来操作,我陪诈骗犯聊一会儿。”
旁边的那个伙计闷声不响地接过林武手里的一件毛坯,随手顶在了床子上。
林武走过来问我:“刚才你说什么?什么告别?”
我点上两根烟,递给他一根,故做神秘地说:“政府给我改判啦,一会儿就放我走。”
林武笑了:“我还没走你就想走?政府那是瞎了眼。是不是接见了?”
“算你脑子大,”我拉他蹲下,轻声说,“我哥哥他们来了,给我带了点儿东西,不多。一会儿回监舍我犒劳犒劳你。哎,有件事儿我心里没底,你帮忙拿个主意。”说这话的时候,林武“吱”的放了一个响屁。我刚躲闪过去,一个半阴不阳的声音便从床子后面响了起来:“哈,林将军还能放这么响的屁呀!不善不善,看来你的儿还是‘处’的。”
我抬头一看,冷不丁打了一个冷颤:好嘛,这不是一条鳄鱼嘛!这位朋友的长相跟一只凶巴巴的鳄鱼差不到哪儿去,满脸疙瘩,咧开的大嘴里面参差长着两排尖尖的牙齿,血红的牙花子露在外面,好像刚刚吃完了死尸。有趣的是,这家伙的一部络腮胡须竟然是紫红的颜色,像一块摩擦了一百年的波斯地毯。看着他惊涛骇lang般的脸,我忍不住想当一把唐僧——悟空,有妖怪!
林武见我愣在那里不说话,不管我了,站起来当胸推了他一把:“癞胡子,真是哪儿热闹哪儿缺不了你呢。怎么,刚出严管就想‘造’事儿呀?”
癞胡子讪笑着退后两步,忽然看见了愣在一旁的我,立刻瞪着眼睛叫道:“看什么看?不认识你大爷是吧?”
我被他嚷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道:“对不起大哥,我还真的不认识你呢。”
“想认识认识是不是?说出来吓死你!”癞胡子靠前一步,猛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子,你还别他妈跟我装大头,你不就是打人加刑的那个胡四吗?告诉你,在一中队没你玩的二八毛!”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我敢跟谁玩二八毛?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呀……莫非这位老兄是寒露的伙计?想到这里,我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慢慢退到了林武的身后。
林武抬腿踹了癞胡子一脚:“又过了不是?滚蛋!老四,别怕他,他就这么个品种,跟咱们是一个频道的。”
可能是林武这一脚踹得狠点儿了,癞胡子忽忽悠悠倒退几步,“咕咚”坐在了地下,连声“哎哟”都没喊出来。
林武不理他,揽着我的肩膀问:“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有个事儿要我帮你拿主意,什么要紧事儿?”
我冲他使了个眼色,林武笑了:“不怕,癞胡子是咱们这条道儿上的,有事儿守着他说没关系。”
癞胡子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哼唧两声,扭几下屁股想要坐起来,没有成功,悻悻地朝我翻了翻眼皮,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不把我当兄弟看我还不爱搭理你呢。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我再把话咽回去也不妥,弄不好要得罪癞胡子呢。我拉林武蹲下,躲在床子后面,从裤腰里抠出接见时大哥塞给我的那卷钱来,悄声说:“这是我家里人偷着给我的,你说这钱怎么个花法?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听别人说可以找就业的……”
“嘘!”林武有点儿紧张,黄着脸倒头瞅了癞胡子一眼。癞胡子的双眼正像两只探照灯朝这面射着。林武苦笑一声,对癞胡子说:“你小子可真有福啊。得,见面分一半。这事儿就咱们三个人知道,谁要是‘戳’了,别怪我不客气,”转回头来数了数那卷钱,摸着下巴笑了,“嘿嘿,不赖,整整一百块呢。”说完顺手把钱掖在了袜子里,站起来把手当空一劈,“过年喽!”
癞胡子看起来比林武还要兴奋,拦腰抱起我转了三个圈。
老辛正从对面溜达过来,用手指着林武,呵斥道:“神经病,过年还早着呢。”
林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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