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早上,我是被黎明的燕子叫醒的,刚一睁开眼睛,我就看见几只燕子停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看见我醒了,燕子们都飞走了,白昼的光亮紧接着就照亮了整个村子。露珠闪亮,太阳徐徐从东方升起。
这是我生命中再也普通不过的一天,天空湛蓝,白云下面是鸟儿在飞,而远处是迷朦朦的平原,一望无际。我从自己的小房间走了出来,清凉的空气叫我打了个很响的喷嚏,一个扛着农具上地的人看看我,蔑视地翻了个白眼,走了。
早晨的凉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按着以往的习惯,我开始沿着村子的街道散步,如今,我的力气也只够散步之用了,一个孩子跟在我后边,学着我走路的佝偻样,我一回头,他就停下,我再走,他则继续,我没理睬他,而是一本正经地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最后,我来到了村西的破旧城堡。
由于长时间的步行,我变得有些气喘吁吁,呼吸声撞在城堡斑驳苍老的墙壁上,返了回来,为了证明我的耳朵没有问题,我对着墙壁说,喂。墙壁轻轻地返了个喂回来。我又说,喂,我是二老爷。墙壁立即用轻轻的声音对我说:喂,我是二老爷。我对着墙壁笑了。我回过头,站在城堡前的巨石上,在我眼前,苍茫的大地一片空阔。
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也记不清楚自己究竟多大了。对人生来说,这是个脆弱的年龄。
许多年以前,要我说,我也记不得是多少年以前了。那时候,我爹是一个手握重权的地方长官,管辖着方圆三百里的平原土地上几十万的人口,我们住在宽敞而且结实的长官府里,墙头上架着细碎的铁丝,有人数上百的长官卫队为我们看家护院。
我爹手下有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胖子管家,一个是挺拔健壮的带兵官,他们是长官家族最为忠实的两个奴仆。那时候,我总能看见他们拖着焦急的脚步穿过长官府的身影。我走过去,站在走廊前面,他们看见我,就会停下来,朝我一边行礼一边说,二少爷,看看,您又长高了。
我不回应他们的话,而是歪歪脑袋,把手里的玻璃球扔向远方,然后跟着滚动的玻璃球而去。
他们则继续朝我爹办公的房间走去。
可是这一天早上,他们看见我,却忘记了行礼,我追了过去,胖子管家转过身,用沙哑的声音说,二少爷,打仗了,北边的难民来了。他说着就走了,完全没有理会我的反应,而是疾步进了我爹的房间。
不一会儿,我爹和带兵官就从屋子里走出来了,长官府前面的空地上立即聚集了很多扛枪的士兵,带兵官挥挥手,士兵们就排着队走向街道。他们说,北边的难民拐过槐树林,进入我们村庄了。
我在院子里听到了外面的枪声以及零乱而沉重脚步声,这时,我那勇猛高大的哥哥跑了过来,他喜悦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弟,打仗了。
我们跟着士兵出了长官府,在村北的树林边,我看到了成群的难民,他们挤成一团,我们的士兵站在他们周围,枪口向着天空。我爹低声对着带兵官嘟囔道:看看这些饥肠辘辘的人吧,我该怎么安排他们呢?没用多久,管家就带着人把熬好的粥运来了,几大箩筐馒头也被抬了出来。
管家对难民说,你们吃饱了,就继续往南走吧。
北边的人一哄而上,抢光了食物,我被他们的野蛮劲吓得直往后退,玻璃球从手里滑落,而我的哥哥却一直向前,挤到分发食物的士兵们中间去了。
吃饱喝足的难民在此歇脚,扎成堆昏昏欲睡,尽管我们的士兵一再用枪支想把他们驱赶向南,可是这些人却一个也不愿意动,有人跪下来,祈求管家能看在国家的份上,收留这些可怜的同胞。胖子管家回过头看看我爹,面露尴尬,不得不退出了人群。
带兵官手一挥,士兵们就开始了新一轮的驱赶,他们把躺在地上的人拖了起来,然后推搡着让他们上路。难民们聚在大路中间,不肯前行,枪托推着后面人的后背,而前面的人却死死地往后缩着身子。这时,天上的大雁嘎地叫了一声,就有女人哭出了声。女人一哭,孩子们就都跟着哭了,人群马上哭作一团。哭声把士兵们弄得不知所措。这样,我爹只得无奈地说,那就让这些人在村子里暂时住下来吧。
多年后,你说,再也没有比在异乡的天空下的恸哭更叫人伤心的事情了。
你捡到了我遗落在地上的玻璃球,把它们放在眼珠上面,头仰得高高地对着太阳,阳光能使玻璃球发出五色的光,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呀。你从遥远的北部山区来,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吧,我们家就有一只会学着公鸡一样打鸣的小狗,它的名字叫红红,这名字是我的继母珍太太起的,那条狗也是珍太太带来的;上庄里有一个能从袖子里流出铜钱的魔术师,一下子流出很多来,就连我们村边的小河里都有能跳得比人还高的鱼。这些你还不知道,你刚从很远的地方来,夹在逃难的人群中,穿着蓝色的棉布衣服,怯生生地跟在你母亲身后。
珍太太出来了,她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从里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逃难人群立即被分开一条宽敞的道路。你还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的女人吧,阳光落在她脸上也会碎的,碎末是白色的,往四处溅,溅得你睁不开眼睛。
珍太太说,北边还冷吧?珍太太在问你母亲话,你母亲听到珍太太说话,连忙拉着你跪了下去。她说,北边打仗了,北边的人饿得就像蚂蚁一样到处跑。你也说,太太,我们就是饥饿的蚂蚁。珍太太抽上水烟,烟壶里面咕噜噜地往外冒出声音,那味道,香。于是你对母亲说,香。立即有人注意到了你,他们说,看,多么乖巧的孩子,眼睛里全是水,那些水在动呢。
珍太太笑着摸摸你的脑袋,说,机灵的姑娘,起来吧。
你们站了起来。
珍太太就对身边的丫鬟说,留下这对母女。随后就扭着腰肢走了。
晚上,我爹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把黑色的短枪。他青着脸说,打仗了,北边的人疯了,他们不满意自己的长官,就扛着自家的土枪往城里冲,这帮泥腿子和恶狼一样,喊着要吃饭的口号,拼命往城里冲。
我爹说,北边的人疯了,疯了。
北边有的是山,山像月牙一样往里弯着,城和人就在月牙中间。你说,你们从月牙的那个尖尖来,那里有很多野葡萄,野葡萄挂满山崖,放着香,整天整夜不停地放,把整座山弄得香喷喷的。野葡萄不能吃,它看起来就像玛瑙一样晶莹,可是它比刚结上枝头的杏子味道还涩。你说,有时候人们饿极了也会吃野葡萄的,人饿了什么都会吃。你把丫鬟端给你的茶水一口气喝完了。珍太太问你还要吗?你说要。珍太太伸出细长的指头指着你,她对丫鬟说再给你一杯茶。许多年以后你还记得她的指头,你说她的指头多长多细呀,就像白杨树在春天刚刚发出的枝儿一样。你们女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较。
珍太太叫人给你们母女做了一身下人们的衣服,衣服是淡红色的。换好衣服后,你们被带到了珍太太屋里,那是长官府里最宽敞的房间,里面光线暗淡,飘着不知名的香味。
珍太太喜欢你,她喝着茶问,机灵的姑娘,你叫什么呢?
你母亲立即回答说,回太太,她叫樱桃。
珍太太放下茶杯,脸上淡出笑:我今天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这么晶莹剔透的姑娘。
珍太太把你们安排到了后院去。那个时候,我们家大得就像一个王国,珍太太说,这里不缺两个人的饭。珍太太向下人们眨眨眼睛,你和你的母亲就成了我们家的奴仆。
长官府里全是油绿的梧桐树,树冠很茂盛,阴凉时常会把天遮住。晚上,天上的星星也被挡住了,只有珍太太屋前有片空地上摆着桌椅和茶具。我爹穿着白色的短褂子在喝茶,珍太太抽水烟。一些人说,听吧,草丛里有长虫爬,长虫专门找女孩,然后往她们裤裆里爬。你看看母亲,母亲并不害怕,她已经靠着桐树慵懒的要睡着了,鼻涕拖到了嘴边,马上就要滴到衣服上了。你摇摇母亲。母亲说,很晚了,睡觉吧。你还想着长虫,长虫在草下面哧溜溜地钻,夜光让它们穿上青色的衣服。你站在母亲旁边不敢动。以后人们往往会这样吓唬你,嘿,长虫,听到这个你就发疯地跑,跑得远远的。一个尼姑说,只有前世是长虫的人才会害怕长虫,你就更加的怕了,可是我不怕。有一天我一伸手就从草丛中抓住了一条长虫,我把长虫对着你抖抖,然后就用火烤着把它吃了。你知道吗?长虫肉没有骨头的,比猪肉好吃。你不知道这些,你看着我把烤得黑糊糊的长虫吃下去了,你说,我们北边,长虫是神。可是我爹说,这世上没有神。
那时候,我爹只有一个老婆,这和其他长官不同,我爹从来都只有一个老婆,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我娘,我娘死了,他的老婆就成了珍太太。珍太太喜欢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抽水烟,把整个大院都弄得沉浸在咕噜噜的泡泡声中,不过我们……我和我的哥哥,还有许多丫鬟和下人,都喜欢那种冒泡泡的声音,我爹也喜欢。我爹把椭圆礼帽递到下人手里,扬起眉毛说,珍太太就是美人鱼呀,只有美人鱼才能弄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他抖着胸膛把珍太太抱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在屋子里大喊大叫起来。
我站在院子里,很小很小的身子,看着哥哥跪在台阶下面削一块木头。哥哥说,他要削一把枪出来,削得比爹的枪更漂亮。
你要枪干什么?
房子投下阴影,打在哥哥的身上,而我恰好站在阳光灿烂的地方,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显高,身子单薄极了,风一吹我就觉得冷,我总是把衣袖拉得长长的,遮住自己的手背。我听见哥哥说,他要跟着爹去打仗,不打仗怎么做男人。哥哥用削了一半的木头指着我的裤裆,他说,脱了裤子看看,你是个男人。我不会当着哥哥的面脱掉裤子的,虽然哥哥经常会当着我的面把他的家伙掏出来,他撒尿的时候喜欢往很高的地方尿,他那里除了龟头是红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有时候,哥哥能站在我前面把尿从我头顶射到我后面,哥哥让我也试试,我不行,我尿尿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的鞋子浇湿。
后来,哥哥的枪削好了,哥哥见着人就会用枪指着他,然后让人举起双手。大院里没有人敢不听哥哥的话的,他们都知道哥哥那把枪是假的,可是他们还是会乖乖地举起手,手指向天伸开,一幅恐惧得颤抖的样子。哥哥也用枪指你母亲和你,你母亲傻傻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你却很利索地转过身,背对着哥哥把手举到头顶。哥哥用枪捅你的后背,他让你转过身来,院子里很多人在桐树后面看着你,你只好转过来,我和哥哥趾高气扬的站在你面前,就像两只好斗的雄鸡仔一样。你看看母亲,母亲不敢说话,人们都在远远的往这边望。所幸的是哥哥很快就觉得这个游戏没有什么意思了,他收好他的木头枪跑了,我看看你,你还在惊吓中发呆,我也跑了。
那时候我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像刚刚发芽的种子,浑身到处是生长不良的自然痕迹,头发稀疏而毛糙,头也小小的,胳膊却很长,垂下来几乎能到自己膝盖的地方,而且嘴很大。下人们最为骄傲的就是说,他又看见二少爷把拳头塞进嘴里面去了。不过倒是没人因此说过我拳头小。而我的哥哥却长得一表人才,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俊秀,头发乌黑而茂盛,脸蛋和额头都方方正正的,肚子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排列着。也许正因为长得好看,哥哥从小就喜欢在人前活蹦乱跳。人们说,看看吧,大少爷真是漂亮,将来说不定要迷倒多少姑娘。他们看到我不这样说,他们会说,二少爷文静礼貌,就像个读书人。哥哥擦着额头上的汗问我,你愿意当读书人吗?读书人就要天天穿着长长的衣服,走路要像牛吃草一样慢,而且逢人都要作揖。
村子有个教堂,白色的尖尖的屋顶,随时都会有许多鸽子聚集在那里,咕咕地唱歌,一不小心房顶上的钟响了,鸽子被吓得四散飞开,向着遥远的天空飞去。那时候天是那么的蓝,一点杂质都没有。你母亲不让你去教堂,其实你连我们家的院子也出不了,我们家的院子太大了,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可是你不能出去,你是新来的奴仆,专门负责在后院拔草,夏天,后院的杂草疯长着,快要把花儿淹没了,你每天都能拔几大筐。你们把盛满青草的竹筐抬到马棚里去。
路过马棚的时候,你看到了身着盛装的珍太太,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轿子,一只秀美的脚一缩,有人做了个手势,轿子就启动了。
珍太太要去教堂接受弥撒了。
珍太太到教堂的时候,有人已经专门给她准备了一个宽松的位置,人们都离那个位置远远的。我爹的卫兵成群地守在教堂外面,枪杆闪着黑色的光。不过我爹是从来都不去教堂的,我爹只信自己。我爹说,他随时能叫人把教堂给烧了,他还可以叫那些留着大胡子的牧师给他点烟呢,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还可以让那些牧师在他们的信徒中为他选一个女人。不过我爹似乎对别的女人并不感兴趣,我娘死后我爹就只和珍太太在一起。那个时候能够只和一个女人睡觉的男人很少,所以等后来人们建立了教堂之后,总会有很多男人偷偷地去和牧师忏悔自己的风流故事,而牧师最后会把所有故事一字不拉地说给我爹。牧师说完故事,还等着我爹给他分发粮食和做饭的柴禾呢。牧师领了东西后,坚持要给我爹念上一段祈祷的咒语才肯走。
对教堂来说,珍太太是那里最尊贵的信徒,她的身上还带着长官府的花香,光影映在脖颈上,精神矍铄地站在众人前面,双手合在胸前。安静的时刻到来了,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喧哗,连教堂外面都没人敢说话,人们都知道珍太太在领着信徒在做弥撒呢。最后,教堂顶部的钟声再度响起,人们才敢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街上才重新会有毛色差劲的流浪狗出没。
梧桐树正在开花,粉白的。你趁母亲忙着的时间溜到前院来了,弯着身子捡那些落地的花,梧桐花儿没有香味,只有颜色,你喜欢没味的花。这时候你又看见了珍太太,她从轿子上伸出一只娇小的脚,踩在满地的落花上,有人扶住她,你看见了她白嫩细长的手指,它们在春天也在盛开,比后院的花朵更艳丽。
珍太太的浴盆太大了,水冒着热气,有粉色的花瓣,花瓣在水面上像一艘艘小船,随着水纹荡漾,整个房间弥漫着潮湿的花香,没有阳光的时候花儿就是那种味道,向着你全身袭来,你很快也会潮湿起来。你站在浴盆前面,专门把那些干了的花瓣往水里面撒,你看着珍太太在水里闭上眼睛,你把花瓣撒到了她身上,花瓣伏在她身上,慢慢地膨胀起来,不过它们再也膨胀不到以前的样子了,它们伸展开来,嫩嫩地动。灯光把浴室照得微明,微明最好,你和一个丫鬟静静的站在浴盆旁边,一个加水,一个添花,卫兵手在门外,透过门帘你能看见卫兵脚上穿着的牛皮长靴,长靴上别有一把匕首。
珍太太说了,加水,丫鬟提起黄亮亮的铜壶,把壶嘴对着浴盆边上,水贴着盆边流下去,你看见珍太太的身体微微在动,花瓣从他身体上往下落,乳房露了出来,小肚子和长着黑色阴毛的阴埠也露了出来,乳房和阴埠分别象征着女人的生命,它们在珍太太身上盛开着,亮丽而湿润,凸起和凹陷在你眼前像图画一样闪烁。你把花篮抱得紧紧的,贴着浴盆的边,你听见珍太太快乐地呻吟了一声,乳房在水中抖,抖出涟漪,花向四散漂去,你连忙又往里撒了一些进去,花瓣把珍太太的身体盖住了,盖得密密麻麻的,不过乳头还是露出来了,那乳头血红血红,你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胸部,你的胸部太小了,只有两个指头脸般大小的小疙瘩,小米粒样的乳头惨白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一个丫鬟说,女人没有血色,就不是女人。以后你就盼望着流血,你在浴盆里看到了珍太太两腿之间鲜红的肉,她穿衣的时候腿一张,红色的肉也张开了,它们躲在黑色的毛发之下,被血染得红红的。可是你看看自己,你什么也没有,你那里光秃秃的,肉是酱紫色的。你盼着流血,像珍太太一样流血,把它染红,像玫瑰一样鲜艳而且芬芳。
秋天就要来了,草儿开始枯黄,霜降来了,你北边的家乡还在打仗,你们回不去了。看来你们要在南边过冬了。
入冬前的一个晚上,一帮土匪在村子里洗劫了一户财主,他们把财主杀了,抢走了财主的女人。下人和丫鬟筛糠一样哭着跑到长官府,要我爹主持公道,他们还成群地跪在教堂前面。神父说不要跪,上帝不要看到人下跪。可是没人听他的,人们哭丧着脸要神父为他们死去的老爷做最后的祷告,神父答应了他们,在教堂后面的草地上,神父把刚从井里吊上来的水用手指弹到财主身上,财主的尸体躺在草地上,面色苍白铁青。
祷告结束后,我爹带着卫兵把财主的尸体运到山岗上埋葬了。财主的钱被抢光了,连做墓碑的钱都没有,就连棺材也是下人们伐掉他们门前的一株白杨树做的。我爹说,天下看来真的不太平了,北边的战火已经烧到我们家门口了,那些土匪说不定就是发了疯的造反农民呢。
我爹让人火速给首都写了一份报告,报告上说,北边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造反的人打着〃要吃饭〃的旗帜,纠集了很多农民。目前,他们正在不要命地进攻北部县城,死人都快要垒到城墙那么高了,再这么垒下去,迟早有一天刁民会沿着尸体攻进城的,即就是他们攻不进来,尸体的恶臭也会让瘟疫流传开来,到时候全城的将士就会全部毙命,如果真是这样,瘟疫势必会向南蔓延。我爹说,国家会帮我们想到办法的,只要国家的物资一到,他就组织人们到北边去帮助国家守城,他从外面袭击,和北边的部队对造反农民两面夹击。我爹让人用快马把报告送到首都去了,他叮咛送信的人,一定要把报告亲手交到住在金水居的项策将军手里,亲眼看着将军把报告看完。
几天之后,项策将军的批示下来了,一些枪支和粮食也紧跟着下来了。项策将军说,国家一直非常重视北边的战事,他让我爹收到物资后即日起就启程北伐,不过项策将军还说了,大凡打仗就会死人,民众是国家的基石,既然北边打仗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就一定要保证不能再让更多的老百姓去送死了。我爹把枪支发了下去,可是他没有派人去北边,他让人在村子北面修建了防御工事。我爹说,要不了多久,北边农民就会攻城成功的,那时候他们就会一窝蜂地来向我们进攻,我们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连城墙都没有。没有城墙,他们会很容易就攻进我们的家。
我们的村子被战争的阴云遮住了,每天早上,士兵们早早就起来在村头广阔的空地上操练,操练的声音很大,他们像发情的公鸡一样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倒下,爬起,尘土飞扬。为此,人们起得比平时早了,他们早起并无事可做,而是把双手缩到袖筒里站在土卯上看士兵操练,一大群人像看戏一样聚在飞扬的尘土中,士兵喊口号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喊,士兵把枪在身上抖得叭啦叭啦响的时候他们就紧闭起紫黑的嘴唇,舌头顶着牙床发出类似的声音。带兵官并不在乎人们围着他们,操练中的士兵更是欢喜的不得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神气,汗水在脸上冲出花纹一样的痕迹。我爹说,谁脸上的花纹最多,他就重奖谁。
我也在人群中看士兵操练,不过我有我爹的卫兵跟着,我不用像其他人那样站在灰尘里傻乎乎地喊口号。我是地方长官的儿子,他们都要叫我二少爷,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叫士兵们停止喊口号,我甚至可以让他们全部闭上眼睛倒着走路,带兵官不时地看着我的表情,地方长官家的二少爷在卫兵的护卫下,根本不屑于对他发号施令。
晨起之际,你把花儿抱在怀里,胆怯地踏进珍太太的屋子。珍太太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两手相互摩挲着,香味习习。你找花瓶,你觉得这房间里好像四处都有花瓶,却一个也找不到,珍太太站在你身后,她指指窗户边上的酱色矮桌,那里有一个紫色的花瓶,一盏和花瓶一模一样的灯,灯下是昨晚没喝完的茶。珍太太说,你把那茶喝了吧,隔夜茶美容呢。珍太太把茶递过来,你不敢接,她就送到你嘴边。喝完茶,你闻到了自己口里吐出来的香味。
这时,我爹披着白色的衬衫从屏风后面出来了,长官老爷不和你说话,径直向屋外走去,他肚子里憋着一泡尿呢。我爹在撒尿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刚刚操练回来的带兵官,他对带兵官说,快打仗了,一打仗就知道你每天的晨练有没有糊弄我。我爹还用他沾着尿夜的手给带兵官擦了一把脸。在我们那里,大家都知道我爹是个称职的地方长官,我们家自从很早的时候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了,国家的领袖换了无数次,可是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人上台,不仅不会非难我的祖宗,反而会不停地嘉奖他们,这样,到了我爹当家的时候,他终于干了一件连总统听了都感到吃惊的事情,他让人把以前为了防御敌人入侵而修葺的城堡拆了。所以现在看起来,我们的地盘就成了一个村庄,人人都说那是一个村,整个国家只有我爹一个地方长官住在没有城墙的村子里。我爹说,不会有人能够威胁得到他和他的后代当这个地方长官,地方上有许多年没有打仗了,看起来还会有许多年不会有仗打,他要让新当选的国家总统看看,他的地盘根本用不着防御什么。以前,大家都很佩服我爹的胆识,他的做法赢得了总统的赞许,总统为此专门授予了他一枚代表国家至高荣誉的奖章,总统还派内阁最有威望的官员,也就是帝国最骁勇善战的项策将军来我们这里视察。那时候,据说别的地方长官做梦都想结识我爹这个国家英雄,他们不断派人给我爹送来邀请函,邀请他到全国各个地方去散心和打猎,不过既就是这样,最后还是没有一个长官敢于拆掉自己的城堡和城墙。
现在看来,我爹的英雄做法受到了现实的挑战,北边有人耐不住平淡的寂寞了,他们煽动起农民拿起简单的武器向地方长官发起进攻,攻城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首先感到紧张的人我们的带兵官,他承担着保卫村庄安全的责任。我们的带兵官是项策将军赏赐给他的,很早的时候,这个国家就是带兵官的祖宗和那时候的总统打下来的。项策将军把他赏赐给我爹,是出于对我爹的欣赏。为此,我爹专门给项策将军献上了三个姑娘,本来我爹想送四个姑娘去的,后来他把那个最漂亮的留给了新来的带兵官。
北边逃难的人还在不断的往我们这里涌,他们像灰色的浪潮一样带北边的腐烂野葡萄味道源源不断而来,我爹让下人拿出一些粮食做成糍粑分给那些难民,可是还是有很多人饿死了,他们来晚了,我们家以及很多富人家里再也不能增加奴仆了,他们只得拖着疲惫的脚步继续往南去碰运气了。南边是更为广阔的平原地带,国家的首都也在南面,总统看到逃难的人一定会派兵来剿杀造反农民的,到时候难民就可以回家了。
你在我家的后院听到了外面人们的声音,你母亲也听到了,她说,天下乱了,孩子,天下从北边开始乱了。你母亲这样讲,那意思就是说你们还要做好再一次向南逃难的准备,造反农民军很快就会打到这里,然后一路顺着河流打下去,直到打进首都,俘虏总统。
你不喜欢母亲的杞人忧天,你转个身,把屁股对着她,你母亲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知足地闭上了嘴巴,把花池里的草苗拔得滋滋响。
那时候我总共有六条内裤,这六条内裤颜色各异,我给它们依次编上了号码,周一到周六每天换一条,礼拜天我就光着屁股把换下来的六条内裤全部洗掉。我从来不把我的内裤交给下人们洗,我不喜欢他们总是把洗好的内裤晾在屋前的绳子上,内裤在风中就像小旗子一样飞舞。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每个人的内裤中央总会有一小块黄色的痕迹,那些晾晒在院子里的内裤都有,我的也有,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长在内裤中央似的,后来我知道了那是被尿液染黄的。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生产出来能够把尿液从内裤上洗掉的清洁剂,不像现在,什么都能洗干净,黑的也能被洗成白的。如今,我老了,已经不再介意自己内裤中央的颜色,更不在乎是谁去洗它了,我甚至会拖着一个月都不换内裤,内裤前面会像结了一层茧一样硬邦邦的,人老了,感觉迟钝得像柴刀的刀背,也就不在意硬和软了。
每次洗澡的时候,珍太太会在浴盆旁把衣服从身上褪下来,然后坐在凳子上让丫鬟把她的内衣一件件脱下来,有幸的是你能摸一摸珍太太的内衣,内衣软软的,透着香。你把珍太太脱下来的白色内裤挂到墙上的挂钩上,你闻闻那内裤,它也是香的,香中有股酥味,有上次你在珍太太屋里喝过的茶的味,这味道多新鲜,让你振奋,让你觉得繁花似锦就在眼前,可是眼前的东西你抓不到,你只能闻闻,闻得仓促而紧迫。你后来还闻了你的内衣,你的内衣是酸味,有隐约的皂角味。野葡萄味已经远去了,逃难路上的疲惫和辛酸气息也已远去,时间和长官府的后花园让你分泌出了另外一种味道,这味道显得有些陌生。
珍太太的内裤中央也有黄色,小小的一个圆圈,大拇指那么大。母亲说,女人穿过的内裤都是那样,你不管女人是不是都有,你只关心珍太太有没有,后来你也开始关注自己有没有,你在房间里把内裤成千上万次的搓洗,搓得皂角的泡沫散落了一地,床和窗台飞着透明的泡泡。
母亲从后院里回来,她看看你手上的泡沫,说,下人永远是下人,永远都变不成主子,就算你的衣服比主子的干净,可你还是奴仆,这样你倒还不如做一个尽职的奴仆。你不愿意理她,你把洗好的内裤搭倒窗户前的绳子上,房间因此而暗了下来,最后,你平静地对母亲说,你真是一只泥地里打滚的土鸡。母亲撇撇嘴,屋子外面有卫兵,胖子管家路过屋前,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出去了,屁股上沾着枯萎了的草叶。秋天到了,草叶黄了。
关于北边的战事,它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天刚刚一见冷,攻城的起义队伍就开始大规模的溃散了,他们淅沥哗啦地不战而退。北边地方长官的军队趁机追击,一直顺着山路追了一天一夜,许多造反者被打死,一个起义的指挥者被俘虏,政府军首次赢得了战事上的胜利。我爹听到这个消息高兴的不得了,他当即派人给北边的地方长官送去了足够武装一支百人部队的枪支,还有一些粮食。
为了让国家看到我们对北部战事的重视,我爹决定,除了让带兵官和管家一起押送这些物资之外,还要让自己的一个儿子也跟着去,我爹决定由我去,我已经十三岁了。我爹对我说,记着,你是代表南面邻居的地方长官去的,所以你得处处像一个长官老爷的儿子,你要做得和一个未来的长官一样不卑不亢。我爹还说,知道长官什么样子吗?就是会在很多人面前指挥别人,尤其是要会指挥带枪的人,再则,就是要学会说谎,当然,说谎是为了骗别人的,千万不要自己把自己给骗了。我懂我爹的意思,不过我不知道我爹为什么不让我那几乎比长官还长官的哥哥去做这件事,我哥哥正在端着他的木头枪四处吓唬女孩子呢。
管家会是你的好老师的,他是天下最称职的管家。我爹说。
于是,我带着我的六条内裤出发了。
一路上我看见了很多逃难的人,虽然说攻城的战争已经结束,可是逃难的人似乎并无减少,他们看见我们的队伍,就像看见瘟疫似地躲得远远的。带兵官对士兵说,注意了,谨防那些家伙来抢我们的粮食,他让士兵们给枪里装满子弹。管家说,二少爷你看看吧,我们的带兵官多么地细心,他时时都拉着战争的弓弦。我并不在意管家对我说了什么,我坐在摇摇晃晃的两轮马拉车里,几乎都要睡着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一座山梁下面,那里刚好有一片足够我们休息的空地,我们就在那里驻扎了下来,带兵官让士兵们在周围五里的范围内做了巡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于是他才走进我的马车对我说,二少爷,您可以安心的下车歇息了,有人已经把帐篷扎好了,我的帐篷扎在那群帐篷中间。
刚吃过晚饭我就想睡觉,一路颠簸累了,今天是礼拜三,我穿的是那条白色内裤,我把换下来的内裤塞进包袱,换上礼拜四的蓝色内裤,我对管家说我要休息了,晚上如果不是有人来抢劫就不要叫醒我,说着我就爬到了下人们给我铺好的简易床上,不要一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晚上,一阵寒冷把我冻醒,我睁开眼睛,帐篷里光线灰灰的,外面有篝火,我听见士兵挨着火堆在我帐篷周围放哨的脚步声,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山谷里安静极了,我听见自己翻身的声音。
秋天到了,天真的要转冷,地下面不断有寒气往上冒,虽然床上铺了蒙古草原狼皮做的褥子,可是还是能觉得不断上升的寒气在帐篷里盘旋回荡着,帐篷里没点篝火,只有一个小火盆,根本不起作用。管家说篝火有烟,会熏得二少爷睡不着觉的。这下我没有被篝火的烟气熏得睡不着,却被寒冷从梦中冻醒了。我尽量地往狼皮褥子里面缩,把自己卷成一团。我爹说,押运物资是件辛苦的事情,但也是个考验人的事情。现在看来,我爹说得没错。
我们在第七天,也就是我的所有内裤全部换下来的那一天的傍晚到达了北边的县城,北边的地方长官早早就派了人在城门口迎接我们。我问管家,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在那个时候到呢?管家说,二少爷,带兵官早就把我们的行程通报给他们了,他们知道您是来给他们送粮食和枪支的,高兴得就一直站在城门口等呢,二少爷,您是他们的恩人。管家老爷真会说话,我并不是谁的恩人,我只是遵照我爹的命令出来看看北边的样子,顺便扳起面孔代表一下他而已。
我们的队伍被迎进了城,大街很干净,似乎刚下过一场很大的雨,不过要是使劲吸口气,还是能闻到一股死人的腐臭味,毕竟大战刚刚收场,出去追击起义军的军队还没有回来。我爹的做法对极了,他们正需要粮食,我看见街道两边站着为我们举行欢迎仪式的人一个个脸色铁青,透着过冬后的土豆颜色。管家说,那是长期忍受饥饿的结果,没了粮食,人们只能饿着,我还以为那是人们土豆吃多了的缘故呢。
地方长官在他的官邸隆重的接待了我们,当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十三岁男孩就是南面地方的行政长官的儿子之后,他简直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拥抱我了,他让他的地方教堂的牧师为我做了一个体面的洗礼,牧师在我额头上擦了很多古怪的香油,为我唱了一首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赞歌。地方长官的太太说,她很久都没有见到过像我这么尊贵的客人了。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把酒杯举得高高的向我敬酒,不过他们都被管家挡住了。管家说,我们尊贵的二少爷只有十三岁,大家知道的,按着我们老爷的规矩,他还没有到喝酒的年龄呢。管家看看我,他简直把我当作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主子了,像一只雄鹰一样张开翅膀看护着我,生怕我在这陌生的地方被对方的热情伤着。
这是个忠实而聪明的管家。
晚上,地方长官把我安排在他的官邸里最豪华的房间居住,带兵官和管家分别住在我的两边。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我的六条内裤从包袱里拿出来,叫下人打来水洗掉,我让管家去给我找些皂角来,管家去了,他很快就带着一大把皂角回来。他说,少爷用不着亲自做这种事情。我则对管家说,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内裤一直是我洗的吗?我已经学会用隐讳的语言批评人了。管家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洗完了内裤,又看着我把洗好的内裤晾到窗户前绳子上,那些绳子本来是为了收拉窗帘方便而设的,现在我把它当作晾衣绳了。最后,管家看我忙完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二少爷,长官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要给你送个姑娘过来。
我想了想,然后说,不用了,我要姑娘干什么呢?我要睡觉了。
管家红着脸出去了。
我在北边受到了极高规格的待遇,我们的管家和带兵官也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主角,北边的地方长官给他们每人找了一个姑娘,那些姑娘看起来都很漂亮,脸儿红红的,腰细细的,屁股又大又圆。每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都能听见两个邻居不断传来的女人的呻吟声,我听到了以前不曾听到过的声音,后来我知道了,那是男欢女爱时候的声音。女人在欢乐中叫,像个正在接受快乐的小动物,叫得无辜而妩媚,放纵而优雅。她们的叫声为我的北方之行增添了温馨的色彩,我们的粮食和弹药,为我们的人换来了欢愉和发泄。每个早上来临的时候,当地的牧师们都会排着队伍向我致敬,把水撒在我们身上,牧师看见了从管家和带兵官房间里走出来的姑娘,他们也顺带着给那些姑娘的身上撒些水,这样一来我们的鼻子就再也不会总是被死人的味道弄得想打喷嚏了。
我们的士兵也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据说,他们被允许放开肚皮的在街上吃喝,而用不着付帐,看戏和嫖妓也能享受打折的优惠。管家说这几乎能要了那些当兵的命,他们还从来没有在哪里享受过这等待遇呢,一个个红着脖子的在大街上东倒西歪,最后撞到妓院里面,碰到姑娘就拦腰抱起,很久没有生意可做的姑娘们对这帮来自南方的救命恩人充满感激,也敞开了胸怀任由他们抚摸和亲吻。
那段时间,大街上到处都是我们的方言,到处是我们的人在刚刚经历了战争的土地上寻欢作乐,城里人对这个似乎并不反感,他们急需看到战争以前的繁荣局面,要不是那帮泥腿子造反,这样的生活本来就属于他们,所以,他们完全是以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待这些事情,他们几乎要忍不住加入到这群南方人中间去,只是羞于口袋里的钱已经因为战争被征捐的所剩无几了,要不是这样,他们才不会做看客。城里人才没有做看客的习惯。
管家和带兵官被这里吸引住了。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们看起来很忙,白天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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