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了一顿打,下一次有经验了,再找我扮你女朋友吧!”我叫道:“下一次?还有下一次?这一次就差点要我的命了!”她说:“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叹息说:“唉,伤是快好了,这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好?”我拍拍心口。她轻蔑地望我:“哇,照你这么说,我干这行那不得去自杀了?哼,我懂了,女人卖身是活该,男人卖身就活不下去了!”我无言以对。
沈晶本来就住琼海,她去博鳌是工作需要。博鳌召开国际会议的前后十几天,警察的保安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琼海、博鳌一带的小姐们也配合地自动“放假”。我不能下床的一个多月里,她天天到诊所陪我解闷,她的“假期”结束后,每个星期也会来两三次。她之所以这么积极,我相信不是冲我本人,她是被我的故事所吸引。当然,主要是我受不了孤独,为了吸引她,什么故事都讲,米玉子、张南生、老洪、吕大嘴、江媚眼,甚至剧团的马脸团长、美食城的林重庆、李胖子,也经常是故事的主角,她最感兴趣的主角,是麦守田、肖露露和许琴。常常为这三人,问得我哑口无言。总之,我的目的达到了。伤好后,她还是意犹未尽,把我接到她的出租屋继续讲故事。
“你多长时间没见过你女朋友了?我是说姓肖的那位。”
“四年。”
“你四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吗,电话也不打一个?”
“没有她的消息我更好过一点。”
“哈哈,你是怕她结婚了,受不了,对吧?这么说,你还是爱她的,你不想她吗?”
“不想,我有人想了。”
“嗯,你又跟姓许的那位好上了。你们男人啊,喜新厌旧最在行,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去你的,难怪你给两个女朋友抛弃了,活该!”
我也认为活该。不过,肖露露和许琴抛弃我好像不是因为我太坏,恐怕是我太好。我不忍心在她们面前演戏了,也就是说,如果我再坏一点,顺从她们的意思,继续扮演一个角色,最后的结果肯定不一样。
沈晶的出租屋在某个单位的小区里,一套两居室布置得相当漂亮,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我安心住下,也是看中这里与传说中的“凤楼”大不相同。她跟我说,从没有带男人来过,我相信。能够出入五星级酒店“工作”,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小姐”,而有钱人是不愿意随“小姐”回家的。换个角度讲,她算是这一行的成功者。我们从不谈论她的“工作”,她对待“工作”并不积极,三两天才出勤一次,不过,每次都要凌晨才回家。
住进沈晶家后,我从不出门,估计隔壁邻舍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闲暇的时间多了,脑子容易轻举妄动、胡思乱想。我尽量学做一个厨师、一个佣人,虽说这方面能力有限,但久住美食城,吃多见多了,我的烹饪技术也突飞猛进,加上在海南一直是独立生活,打理一个不大的家,也还算有模有样。沈晶没有这么要求我,事实上,她是个非常勤快的女人,只要在家,除了包揽所有家务,连我的每件衣服也熨烫得平平整整。我们真正是相敬如宾,她睡主卧,我住客房。
有天夜里,凄历的电闪雷鸣把我惊醒,却发现沈晶睡在我怀里。我再也睡不着,忍不住隔着睡衣抚摸她的乳房。她梦呓般地说:“我怕打雷。”刚说完一道闪电穿入窗口,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她紧紧抱住我:“你、你说,雷公不会打我吧?我、我不是好人。”我安慰道:“不会的,谁说你不是好人?”她像个受惊的孩子:“你说我不是坏人?雷公不打我?”我点点头,我才不管雷公呢,我的手已探入她的衣里,轻柔地向下行走,准备脱下她的内裤。我打算检查一下被吉田踢伤的下身,是否已经恢复功能?
“不、不!别碰我!”沈晶突然推开我,歇斯底里大叫,“我不要做爱,我讨厌做爱,我讨厌男人,我讨厌你,把你丑陋的东西拿走啊!”她在我身上急风暴雨般地捶打,我若无其事承受下来,倒是验证了我的内伤彻底痊愈。她打累了,又一次抱紧我,口中仍在喃喃:“我不要做爱,我不要做爱……”我再也不敢碰她,给女人当枕头我是有经验的。眼望天花板,脑子里回忆美食城的厨师做回锅肉、做酸菜鱼的工序,直愣愣让她抱到天亮。
我的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也可以说我讲腻了、讲怕了。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讲了几个月自己的故事,我发觉我有点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我竟然不想走,或许我不知道要去哪,今后将干什么,我甚至不想见到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
“我有个男朋友,他在新疆种棉花,我们是同学,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怀孕了,我家里不同意,我逃出来和他住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开心。可是,他承包的棉花地遭了害虫,一分钱也挣不到,还倒贴了本钱。他整天去喝酒,我劝他离开新疆,他不听我的,我们吵架了,他打了我,我一气之下,去做了流产,跑到海南来了。”
沈晶大概是想挽留我,我不愿讲故事了,她主动给我讲。我问:“你还会回新疆吗?”她道:“会,我再做一年,挣够钱了,我回去和他种棉花。”我又问:“你男朋友跟你还有联系?”她点头:“是啊,我每月都给他寄钱,春节我回去了,不过我说我在做传销,没让他来。”我笑说:“他信了?看来你也是做戏的高手。”她不在意地说:“我哪天不在做戏,上次在博鳌的酒店,我不是跟你讲过,有个人爱上我了吗?那人想包我做二奶,出手真大方,我差点答应他,因为你我才没跟他走。”我摇头道:“想不到我被人打,影响到了你。”她说:“不是你被打这次。你忘了,我第一次去找你,你送我出门时,跟我说了什么?”我迟钝地想了想:“哦,好像我叫你不再做这行了。”她对我的反应极不满意:“原来你都快忘记了,还以为向我求爱呢!幸亏我当时没答应你,哼,看样子,向女人求爱对你是家常便饭。”我想辩解,但我真的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
我不出门、不读报、不看电视、不上网,离开博鳌后,手机也一直没充电,我与世隔绝了。老洪这么快能找到我,幸亏沈晶,她在本地电视上看到了寻人启事。
“你是个好厨师,做家务也不错,而且还很听话,跟你在一起我非常开心。今年我不会走的,你要是愿意,欢迎再来。”沈晶依依不舍送我到回海口的班车旁。我谢绝她的好意:“我不会来了。你还是尽快回新疆吧,女人挣钱太多,男人会受不了的。”我说的是心里话。
半年来,我可以把自己失败的爱情、丢人的丑事,毫无保留讲出来,我以为我已经万念俱灰,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是错的。我二哥的一封电报,就能让我泪流满面,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大陆。看来,想让自己麻木并不容易,我开始理解毒品的作用了,同时也发现,我还是活的。
“就在这儿吃饭吧,今天包厢全满了,正好这儿是你以前的家呢!”
老洪陪业主吃饭,迟迟不来,江媚眼带来两个服务员在大茶几上摆上餐具,酒菜也陆续端来。
我又躺到沙发上抽烟,跟我二哥通过电话,我心里平静了许多。江媚眼凑近我的脸问:“雷山,你没事吧?”我讨厌她像瞻仰遗容一样看我,坐起摇摇头。她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唉,这两天我和老洪急得要命,干脆连报纸、电视上的开业广告也撤了,换成你的寻人启事。你要是赶不回来,老洪今天就代你去了。啊,不说了,你先吃,我这就去叫老洪。”她换了一付长嫂的口吻,说得我心里暖洋洋。不过,她离开时走得太快,像是怕跟我多呆一会,刚才老洪也是这样,两人忙得也太离谱了?我和他们半年不见,而且我老爹出事,又要马上离开,他们再忙也应该多陪我一会。
老洪来时,我刚喝完一杯啤酒。他脱下西装放到大班椅上,又解开领带,自嘲地说:“妈的,我这个叫花子也变人模狗样的了。唉,哥们,跟你的屁股跟对了。哦,和你二哥通电话了吧,雷叔情况怎么样?”我没接他的话茬,又倒一杯啤酒说:“你把林重庆杀了?”他尴尬一笑:“什么话,我连狗都不敢杀,是他自己不愿干了。”我指他的鼻子叫道:“去你妈的,少跟老子花枪子,你这个洪总是怎么来的?”
我在茶几上拍了一掌,老洪正要落座,又弹了起来,哭丧脸说:“喂,喂,真的是他自己走的。唉,实话告诉你,他是因为你才走的。还记得吗?有次我给两个便衣打了,你去找过他,他吓得半死,你又有枪,又有人,他老是担心你跟他算账,我和美燕,啊,不,我和老江催回来几万欠款,他也以为是你逼人家还的债。后来,他主动找我商量,只要你不再跟他过不去,他愿意让出一半股份,把美食城交给我们管理。啊,啊,这样,他就走了。”
林重庆在老家另有生意,我原以为他两头跑,忙不过来,干脆让老洪挂个总经理的虚名。听他这么说,太匪夷所思了,我吃惊不小:“为什么不跟他解释?哼,你他妈打着老子的名头敲诈,好意思说是他自己走的?王八蛋,老子不是黑社会,你他妈想害死我呀?”我越说越气愤,又一次拍茶几,震得餐具、酒瓶不停晃动。
老洪被我的气势吓坏了,胆怯地向后退,“这个、这个怎么解释呀?我、我打你手机又不通,能怪我吗?唉,兄弟,事情都成这样了,不如将错就错,反正你又不是真的黑社会,正正当当做生意,谁也不敢说什么?股份当然归你,你要拍戏尽管去,我、我和美燕,啊,不,我和老江帮你打工,好不好?”他转眼间恢复了以前的熊样,一付在麻将桌上赊账的表情。
“不行!”门开了,江媚眼怒气冲冲闯进来,“股份不能全归他,最多给他一半,我们整天起早摊黑白忙了?而且,重新装修的钱还是我们自己的,又刚刚和业主谈好联营搞酒店,什么都让他捡现成的,我绝不答应!”
我鼓掌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洪总是傀儡,江总才货真价实。放心吧,我不会跟你们分赃的。”我走到办公桌后坐上大班椅,找出林重庆的名片,拨通他的电话,寒暄两句后,我说:“你回来吧?我保证,从今往后,永远不再踏进美食城一步,你的股份你还是收回去,至于我的两个朋友,也由你决定他们的去留。”
无意中陷入骗局也就罢了,这件事从始至终是我自导自演,置之不理说不过去,我怎么能让自己成为另一个麦守田?谁想林重庆毫不领情,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龟儿子,想哄老子去海南,想收老子的命对不对?你个狗日的龟儿子,老子对你一让再让,有本事你到重庆来,老子怕你不姓林!”骂完把电话挂了。
我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江媚眼“咯咯”大笑:“笑死我了!咯咯,雷山,你他妈还说不是黑社会,我看呀,黑社会也没你利害,咯咯,能把人吓成这模样,我从来没见过,看你怎么充好人,咯……”老洪打断她:“喂、喂,别笑了。啊,啊。小山,现在、现在怎么办?”恭敬向我探询。
“怎么办?”我脑子里乱得紧,拿出一支烟放入口,滤嘴也咬了下来,“想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了!”老洪给我点燃烟,从皮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啊,这里是三万五,你、你带去。”我不接,他又道:“两万是店里的公款,一万是我、我和美燕、啊,我们的,还有五千是符波的,你二哥说要你带上五万,我、我实在凑不齐,唉,干脆,你把这两天的营业款都拿去。”他以为我嫌少,那模样像打麻将时孤注一掷。江媚眼不乐意了:“那怎么行,想关门不干了?雷山,你先自己想办法,只要你家老爷子顶得住,最迟到月底,我们再帮你凑两万,行不行?”
我一言不发接过信封塞进旅行包,静静往外走。老洪跟在屁股后:“过一段时间,不那么忙了,我再去看雷叔。唉,你别生老江的气,女人就这样子,其实她心里最服你。我说,以后你也别去拍戏了,咱们一块干,由你当头,股份的事慢慢商量,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解决的,是吧?”我没有答他,走出大门,头也不回。
“哎哟,雷哥,你真的回来了,我瞎了眼了。”符波在停车场认出了我,“刚才江姐说我还不信呢!”他激动的样子感染了我,我搂他的肩说:“多谢你了,兄弟。”他叫道:“谢什么呀,你老爷子就是我老爷子,除非你雷哥瞧不起我。”我的确一直瞧不起他,愧疚地拍拍他的肩。还有老洪也一样,我并没有真正把他当朋友,而是把他当仆人看待。尤其这一次我老爹出事,他是帮了我的大忙,什么都为我准备周全,我却没有向他说一声谢。
老洪和符波想送我到机场,我谁也不要,一个人上了出租车。
30
也许是客家人的关系,我老爹是落地生根的人。退休前以厂为家,退休后以怀城为家。他很少出远门,我的哥姐全在外地,他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次,他驾临省城,是为了我二哥新生的女儿。他本来也不想去,但受不了老娘说他重男轻女。我可以想象,他在省城多么的无聊,连老娘买菜也陪同去市场,这在怀城是没有过的事。问题就出在市场里买卖的东西提不起他的兴趣,只停留了几分钟,有个扒手偷别人的钱包,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遇上这种事,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扒手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乖乖就擒。然而,事情没有到此结束,我老爹做好事不留名,将小偷交给市场保安,撇下老娘继续买菜,没等警察到来,一个人躲进人群。谁知扒手另有两个同伙候在人群里,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在他腹部、腰部连戳了几刀。
人犯了大错,如果不忏悔,不寻求救赎,那他将受到神的惩罚。这是韦花玉的理论,和我信奉的因果报应异曲同工。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不仅是为麦守田行骗当帮凶,从我在美食城墙壁上写下“危险”两个大字起,我也设下了一个骗局,不管我可以摆出多少理由推托,最后的结果表明,我和麦守田没什么不同。林重庆怒骂的声音振聋发聩,似乎恨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被人憎恨到这种程度,说是罪孽深重一点不过分。而且,我从没有过忏悔之心,仅仅是感到羞耻,还想方设法推卸罪责。我老爹在这个时候突然遭遇不幸,我认为是他在救赎我。
我整整四年没到过省城了,我故意的。在剧团里春风得意时,有过许多出差的机会,我通通推掉。我是害怕,记得春节从海口回家,为了不进省城,直接从机场坐出租车返怀城。我害怕的不只是肖露露,省城代表我的另一个世界,离开以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以至于不忍心再去涉足,或者说,我没有信心让它变得更好,也没有信心去拥有它。
飞机降落了,从天空鸟瞰,这座城市还是那么的熟悉,我的脸紧贴舷窗,似乎能够看见艺术学院的足球场,看见肖露露的家,看见露蕾公司培训中心的大门。那一瞬间,我几乎忘记是来探望跟死亡搏斗的父亲。走出机舱,下机通道就像是时间隧道,我仿佛又回到五年前。这个机场曾经无数次到过,照样不陌生,甚至感觉工作人员也相当面熟。我知道是心理作怪,这座两百多万人口的城市里,认识我或我认识的人,不会超过千分之一。不过,我在小商场买了一项棒球帽,神经兮兮地扣在头上,还戴上黑镜,躲躲闪闪跟随人群向外走。
“雷山!”
我的预感出奇地准,走出机场就看见了熟人。宜佳是模特中的矮个,但站在接机的人群中却有如鹤立鸡群,加上出众的容貌、别于常人的超前打扮。估计除了我之外,刚下飞机的每个人都愿意她接的是自己。我已经把帽沿拉得很低了,而且不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还是逃不过她那双大眼睛。
“雷哥,以为不是你呢?”宜佳兴奋地向我跑来。我又是激动又是惶恐,站在原地说:“要不要来个拥抱?”她脚步不停,直扑到我身上,虽说只是象征性搂了我一下,但这个印象中最保守的模特,当众如此大胆,说明她也高兴见到我。
看清我的脸后,宜佳又惊叫道:“哇,你的脸怎么啦?”我苦笑说:“我这张烂脸,你居然能认出来?”她左右打量:“是出车祸了吧?你走路的姿势一点没变。”我摇头:“你真是神了,如果你是特意来接我的,那就更神了!”她微笑,羞涩地望向下飞机的人群:“我可不是神仙,我、我接北京的飞机,在你们后面。”不消说,肯定是接男朋友的,我向她笑笑:“那我得赶紧溜之大吉。”我真的掉头就走。
这时,北京来的旅客出现了,宜佳想拦我又不敢跟来,叫了我几声。我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小跑出大门,逃命一样上了进城的大巴。
如果碰上肖露露,那将是什么情形?她是不是也会给我一个拥抱,还是赏我一大嘴巴?或者我像个回头的浪子,款款深情,主动靠近?这都太浪漫了,绝对不可能。倘若真的和她巧遇,宜佳的出现已经做了最合理的解释,她接的人恐怕还不是男朋友,最可能是接丈夫的。而我呢,一个局外人罢了,与其他刚下飞机的过客没什么区别。
我是为探望父亲而来的,想起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老爹,我当即把肖露露、宜佳甩到脑后,停止了联翩浮想,恨不得马上飞到医院。令人气愤的是,进城大巴要等到人坐满才走。车上还不能抽烟,我正想下去坐出租车,又看见了宜佳。
“雷哥,我开车来了,跟我们一块走吧。”宜佳找到大巴上来。我强挤笑脸说:“我可不想当电灯泡。”她娇嗔道:“哼,以前我们整天给你当电灯泡又怎么说?今天偏要你当一次!”这话对我的刺激非常大,半响我才说:“谢谢了,你去吧,别让你男朋友误会了。”她还是不依,“什么误会,量他不敢!几年也不来看我们一次,见面你就想逃啊!走吧,你这人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众目睽睽下,拒绝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我担心在大巴上引起公愤,极不情愿地跟随宜佳下车。
“这是我的专车。”宜佳把我带到一部漂亮的进口轿车旁,“你要不要开?”我手指我的脸:“你不怕我刚出车祸?算了,等我的脸变好再说。”她帮我想的理由真好,老娘和哥姐如果追问,正好可以用上。
宜佳不驾车,也没有坐助手座,陪同我坐进了后座。驾车的是她的男朋友,北京某个网站的部门经理,年纪跟我不相上下,人长得很普通,但有张真诚的笑脸,宜佳介绍过后,也把我叫“雷哥”。车子上路,宜佳向他男朋友讲述了几件我带模特演出的趣事,然后问道:“雷哥,你知道苏柳获奖吗?”
“知道,我在电视上看的。”我的话不多,基本上是宜佳在讲故事。
宜佳越说越兴奋:“苏柳现在可红了,一次出场就上万,在北京买了房子,把全家都接去了。获奖那晚上,她哭了好长时间。她跟我说,她最想感谢的人是你。你换了电话,谁也不知道,上个月我去北京,她又跟我说,想回来找你,不过,她太忙了,一直抽不出空。你也知道,这一行是吃青春饭的,不抓紧时间迟早被淘汰。”我实在不愿聊这个话题,索性不说话,向她笑笑。她又说:“雷哥,不管你和肖姐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感激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今天。哦,你这次回来,公司知道吗,怎么不派车接你?”我苦笑道:“我早就不是公司的人了,我是来办私事的。”怕她再提“公司”,我只好说起老爹受伤的事。她听我讲完,像明白了什么:“难怪像你突然老了,还有点怪怪的。”
终于进城了,车子直接送我到医院。宜佳告别时说:“今天太匆忙,改天我们再来看望伯父。”我只希望她快点消失,再也不要出现,最好别告诉肖露露我在这里。
老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部分原因与他的倔脾气有关。受伤后,他没有倒下,没有呼救,周围的人谁也没有察觉。他硬撑着离开市场,大概想自己上医院,在街上走到渐渐不支,才进了一个店铺,叫店主帮他找急救车,还给了一块钱电话费。急救车没到他就昏迷了,一直没有醒来。我二哥说,他的衣服裤子装满了血,皮鞋也能倒出一大碗。
“老人家体格很好,但是,你们家属要随时做好最坏的准备,我们尽力了……”医生的话,言外之意是没救了。老娘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哭了两声,突然没了声音,送去抢救了半天,人是醒了,但半边身子已瘫痪。真是祸不单行啊!看样子,老爹一个人救赎我不够,还要搭上老娘。
这所医院是全省公认的最好的医院,正是这个“最好”成了病人的希望,省城人到这所医院看病的只占少数,大多数是外地来的患者。长期以来,人满为患,尽管做过几次扩建,但病房楼还是像一个难民营,常常连走廊也摆上临时病床。每天,小孩的啼哭声、新来伤者的惨叫声、医务人员的吆喝声、往来行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可以说,二十四小时,没有一分钟是清静的。这样的环境,病人难受,陪护的亲属也苦不堪言。再让我住院的话,我宁可选择琼海那个女医生的破诊所。
老爹虽然是重病号,但属于挨时间的一类,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待遇,住在一个四人的病房里,而老娘更惨,由于她肯定是瘫痪了,急也急不来,被安排进一个十几人的临时病房。我们四个子女轮流陪护,吃不好、睡不好,半个月下来,个个又黑又瘦。最苦最累的数我姐姐,半身不遂的老娘主要由她侍候,原来肥肥胖胖的她,一下子变得苗条许多。不过,她反而高兴地说:“减肥成功了!”。
其实,只要敢花钱,无论哪个医院,都会有宾馆式的病房等着你。可惜,我们没钱。尽管住在条件恶劣的地方,但医院收费照样贵得惊人。我哥姐全是工薪阶层,有房子、孩子负担,存款不多,老爹一个人就耗尽他们三人的所有积蓄,老娘再病倒,无异雪上加霜。我倾尽所有,再加上老洪凑的那部分,才勉强支撑下来。掌管全局的大哥,知道我也弹尽粮绝了,让我大嫂返回怀城,把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一家人齐心协力,苦点累点算不了什么,我和哥姐从小就不怕苦累。然而,老娘开始受不了了,整天哭闹回怀城,要我们把老爹也带回去,说什么“死也要死在家里”。这样一来,我们的信心也开始动摇,大哥和姐姐赞成老娘的意见,我和二哥坚决反对,两种意见最后达成妥协:再守一星期,老爹没有好转就回家。
“我早上打电话回家,才知道的。”许琴来了,随她来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她介绍说:“他是我同学,他在这所医院有熟人,我叫他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和那男人握手道:“目前没什么需要麻烦的,以后有机会再说,谢谢了。”
我本想装得潇潇洒洒,说出的话却冷冰冰,我也暗自神伤,我不会演戏了。许琴十分尴尬,红脸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个早就该还给你了,拖了这么久。”不用说,里面是她上大学时借我的钱,我回怀城后,几乎忘记这事,她也从没提起。真会挑时间还钱,我什么也不说,接在手里。她又问了几句老爹、老娘的伤情、病情,我浑身不自在,回答的话惜字如金,最后求救般地望向病房里的姐姐。而平时心直口快的姐姐当没看见,一句不插嘴,坐在老娘身边,像是极认真地编织毛线。
“我、我们先走了!”许琴察觉到她不受欢迎,知趣地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我星期六、星期天来替大姐守阿姨吧?”我还没开口,姐姐已抢道:“不用了,会耽误你学习的,我们忙得过来。”
许琴走得很急,我感觉有点过分,想送他们一程,走出病房,她已经挽着那男人的手匆匆下楼。尽管我猜到她和那男人的关系,但亲眼证实,还是让我心里一阵刺痛。
“别难受了!”姐姐站在病房门口看我,“我早就提醒你,跟她不会好结果,你小子大咧咧的,粗人一个,人家清高得像不吃人间烟火一样,她做不了雷家的媳妇,就算结婚也要离。喂,那几个模特里面,有两个我看挺适合你的。”前几天,宜佳带领一群模特来探望,整个医院都轰动了,我只说是读艺术学院交的朋友,没有进一步解释,现在更没有力气解释。
姐姐摸摸我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回旅馆去睡吧。忘了你刚抽血,不该让你见她的。”
几小时前,我给老爹抽了三百cc的血,我们哥姐几个,惟独我的血型与老爹相同。昨天,老爹睁开眼睛了,醒来几分钟,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又昏过去。虽然医生说,还不能乐观,但对我们是莫大的鼓舞,当即取消了返回怀城的计划。
三天没有出过医院,脚步轻飘飘的,要是刮起大风,一定能把我吹没了。抽血固然是个原因,许琴的出现才是真正的重创。虽说重返海口后,我已经慢慢接受和她分手的事实,但她这个时候赶到医院还钱,且展示她的男朋友,无非是为了示威、为了跟我划清界线,往后,朋友也没得做了。我对她失望,对自己失望。这大概也是救赎我的一个内容吧?我还能扛得住,但是,还有下一个内容吗?我怀疑我的承受能力已非常接近极限。
眼下,我最需要的是喝一碗热汤,然后,洗个热水淋浴,躺到一张舒适的床上,再做个全身按摩。喝热汤不成问题,我家人最懂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节约不在吃喝上做文章。住宿方面就没那么讲究了,只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租了个鸽子笼一般的房间,床是硬板的,热水淋浴也没有,找人按摩想都别想。去小旅馆途中,经过一家宾馆,我停下脚步,像个乡下人一样举目张望。往天经过,身上只剩区区几十块,看也不敢看,现在兜里装着许琴的还款,突然有了进去开房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维持老爹、老娘的开支,开始动用银行贷款了,我不能这么做。
没有淋浴、没有舒适的床、没有全身按摩,我照样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睡前,有点担心许琴会制造一个梦境和我过不去,什么也没发生。我对她肯定是死心了,值得庆幸。不过,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拿起潜水表计算,整整睡了一个对时。哥姐没有叫我,我霸占了他们其中一人的睡觉时间。大概又是特意照顾我这个昨天抽血的小弟,我心下不安,在臭气熏天公共卫生间快速清理完自己,马上跑步去医院。
“我父母哪儿去了?”、
来到医院,老爹居然不在病房里,我有了不详的预感,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又去老娘的病房,同样没看见老娘,哥姐也不在。我心里大骇,抓住一个查房的医生询问,差点没哭出声来。
医生被我抓痛了,脸色难看地说:“你、你别急,你父母昨晚转到高干病房去了。”我这才放开他,也不道歉,扭头就跑。
高干病房?难道大哥看到老爹有好转,决定孤注一掷?不像他的个性,我们兄弟仨,他的胆量比书呆子二哥还要小,全家有胆量这么做的,只有我和老爹。在医院陪护太无聊,我经常拿自己和哥姐相比较,发现他们的性格遗传老娘的居多,只有我的最接近老爹。这恐怕也是老爹救赎我的原因吧?
从那个“难民营”来到高干病房区,宛如地狱到天堂。这里有花园、绿地、喷水池,病房里安静、祥和,内部装饰可与星级宾馆媲美,连护士小姐也一个比一个俊俏。我到一楼服务台打听,老爹、老娘真的搬到这里,而且,为了方便陪护,一次要了两个病房。我疑窦满腹,在一个笑容灿烂的护士小姐指路下,进了上楼的电梯。
第一个病房里,老爹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头的监视仪器和医疗器材比“难民营”多一倍不止。陪护的大哥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悄悄退出。责任护士告诉我,老爹早上又醒来了,说了不少话,医生们组织了会诊,正在研究方案,准备给他再做一次手术。
“小山,你总算来了,妈刚睡。”姐姐坐在老娘病房里,边织毛线边看无声电视。见我进门,迎了出来,兴奋地把我拉到走廊里说:“昨天你刚走,奇迹发生了,来了好几个医生、护士,一下子把爸妈搬走,我们懵里懵懂,来到这边才想起我们没那么多钱,拼命声明搞错了,谁知院方说,有人交了一大笔押金,但不想露面。你二哥说,不能平白无故受恩,非要见那人不可,院方开始不肯,你二哥不依不饶,口口声声找院长,他那呆子脾气你也知道,院方最后拗不过他,只好带去见一个女的。我们谁也不认识,那女的说,是你一个国外的同学委托她这么做的。还说……”
“玉米子!”我惊叫打断姐姐,“这小子消息真灵通,怎么可能呢?”姐姐又说:“是啊,她是说姓玉,在澳洲的。我们当时不敢做主,大哥要去叫醒你,那女的听说你刚抽过血,没让去,说是今天再来,相信你会同意的。”我颤声问道:“那、那女的长什么样,姓什么?”我心里已猜到七八成。果然,姐姐说:“姓肖,长得可漂亮了,个头比我还高,嘴巴又甜又会说话,开口闭口大哥、大姐,把我们叫得骨头都酥了。喂,小山,你和她很熟吧?你二哥说,我们家的情况她好像了如指掌,你们的关系不一般。”我二哥那书呆子眼睛真毒,我走神了,没有回话,姐姐嬉笑拍我的肩:“好小子,昨天走一个来一个,一个比一个出众,你艳福不浅啊!”
艳福?这两个女人简直是我的克星,我落到需要救赎的地步,她们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始作俑者,我追求的生活本来很简单,因为她们而变得复杂多桀。我突然有点愤怒,坐到一楼大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眼睛注视着玻璃墙外的林荫道。
抽完第五根烟,宜佳的进口轿车出现了,后面跟着那辆熟悉的白色雪铁龙。我先是激动地站起,宜佳进门时,我已经不动声色坐回沙发。
“雷哥,我去跟大姐学织毛线。”宜佳一蹦一跳经过,向我做个鬼脸,钻进电梯。我故意不望肖露露,等待她的高跟鞋在沙发旁停下,冷笑道:“原来你喜欢当救星,不过,我用不着你可怜,请收回你的押金,马上通知院方把我父母转回以前的病房。”父母再回“难民营”,我一百个不愿意,真希望这个救星是玉米子,大不了以后作牛作马还他的债,然而,眼前这个人的债我是还不完的。
“谁可怜你了?”肖露露的声音相当悲愤,“你、你以为你是谁呀?我只不过是代表露蕾公司,支付你这几年应得的报酬。”又一个还债的,我叫道:“少来这一套,我这人天生的贱命,受不了别人的施舍,五年前,我该得到的都得到了,露蕾公司早就跟我无关!”
肖露露在打量我,目光停留在我手腕的潜水表上,表情略显伤感。我也不示弱,抬头看她。不看则已,看了心虚。真是驻颜有术,她一点不变,没有穿我讨厌的职业套装,似乎比以前更为亮丽。我突然感觉过去的五年好像不存在,她的眼神跟最后一次见面一模一样。我有点慌乱,赶忙抽烟掩饰。她缓缓说道:“你跟金钱有仇,同样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按照商业原则办事,露蕾公司你是创始人之一,只要它存在一天,就有一半股份是你的。哼,你不要,是想施舍给我吗?我也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她把一张卡扔到我身上,“密码和以前那张一样,你扔掉我也管不着,如果对金额有疑问,随时可以找宜佳查帐,不必找我了。”
我没想好说什么,高跟鞋的声音已急促响起,跟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我麻木地望出玻璃墙外,雪铁龙掉头正好撞上了绿化带,倒车又差点撞上宜佳的车,我跑到大门边,车子终于顺利上路,转眼消失。
我又回到沙发上连抽了五根烟,宜佳来了,东瞧西望问:“肖姐呢?”我半响才答:“走了。”她又问:“怎么走的?”我说:“怎么来就怎么走。”她发现不对头了,看我良久,叫道:“你们又吵架了?唉,你怎么搞的?我们特意来送车给你的,人家肖姐昨天刚从国外赶回来,马上到医院帮你办手续,昨晚开心得不行,今天打扮了半天才出门,你是不是有毛病呀?真是……”我站起大吼一声:“别说了!”
我的吼声,惊得服务台里的护士从座位跳起,我扮流氓的狰狞面目一定又显露了,宜佳吓得要哭。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想安静一会。”独自走出门,走到外面的小花园里。
我不止安静一会,直到天黑才安静下来。我坐在一个垃圾桶旁,想把那张储蓄卡扔进去,几次出手都没有扔掉。我真可悲,五年前,逃离这座城市,逃离这个女人的控制,踌躇满志要去打造自己的新生活,到头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甚至逃不出她的掌心。我潦倒落魄到这般田地,还要靠她拉一把。什么商业原则办事?不过是揶揄我罢了。
“下不了决心,是吧?”我二哥来到花园找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可不是滴水之恩,恐怕很难报答。不过,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同意,相信爸妈也会同意。”我牵强地笑道:“可能上辈子人家欠我的,所以也就不用报答了。”我有点自暴自弃,就算肖露露没有出现,我也照样自暴自弃,我早就不要脸了,又何必为这张烂脸,让父母受罪?
二哥为我的决定吁了一口气:“别假装潇洒了,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过,换了我也会这么做。喂,你澳洲的同学做哪一行的?”我支吾说:“啊,他是搞娱乐业的。”二哥点头说:“嗯,难怪,你们是同行。他要是回国内发展,你也帮得上忙,到时说不定有机会报答他。”肖露露编的谎话实在高明,既不暴露自己,又让我解释起来合情合理。我附合道:“是啊,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二哥攀我的肩笑说:“你说话越来越有哲理了。走吧,爸醒了,开口就问你。”
31
入秋了,天高云淡,风开始带来丝丝凉意。我绻缩身子,坐在候机大厅外的台阶上,嘴上的烟几次被风吹灭,我锲而不舍地一次次重新点燃。
我害怕坐飞机,坐了无数次一样害怕。但是,今天我突然不害怕了,甚至希望我搭乘的这趟飞机途中坠毁。安检如果能检查到旅客的心思,肯定不让我登机。
“前往海口的旅客请注意,请马上接受安全检查,尽快办理登机手续,飞机将准时起飞。”
机场广播催促了,我岿然不动。我也闹不清我是不适合坐飞机,还是不想走、害怕走?上一次离开省城,以父母双双住院告终,这一次离开呢?老天爷作弄,又把我踢回,没有路的,何去何从由你自己挑。我越来越发觉我少有主见,或许身边从不缺为我拿主意的人,以至于养成少自作主张的惰性。小时候有父母哥姐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