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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情祭|作者:喝普洱茶的|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5:41:11|下载:情祭TXT下载
  “我们乡下人穷归穷,但习惯了。听说你们来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家又远,又没好的吃。我们能照顾的地方尽量照顾。”他笑着继续说,“真算你们俩分福气,正好分在我们这个队,以后你们就晓得了,我们这个队人全是阿弥陀佛,只有个把个‘棍子’。真的。”

  “明年事先要他们写信通知你们再来,约好了,到那一天去人在车站接你们,不接你们肯定认不识路。”

  “嫂子,你想得真周到,来的那些小路确实难认,甚至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此刻我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就回家,只恨生下来妈妈没有给我多添两个翅膀。

  “小兰来了。”春兰说。

  “小兰,今晚派一个住你家,怎么样?”队长对小兰说。

  “好的,我估计找我就这件事,”她贴在墙壁上,两条辫子垂肩延膀,身体一动不动的,活像一尊菩萨,“就走吧,晚上我妈不让我出来玩。”

  于是,我把方便让给吴月圆,和小兰跨出门槛。门外的天空是浑白的,无边无际的小雪轻轻的飘洒着,屋檐下单调地滴着水。

  进了她家,就像造反派刚走似的,叫不上名字的棍捧东倒西斜碰手撞脚,每个角落都藏着坛坛罐罐,室内极潮湿,有着种难以辩分的异味。昏暗的煤油灯放在墙壁的窗洞里,灯烟把洞上面熏得很黑很黑。灯怎么要那放洞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又伸头望到那里面的灯光,使我才明白点意思。

  “小兰,你哥还没有来家?”西头房间里传来苍老的声音,“给你哥留点洗脚水,不要浪费,冷水要劲挑,热水要草烧。”

  “晓得,妈,来了个知青跟我睡觉。”

  “晓得哟,小二喊你没有别的。睡觉不要搅被窝就行了。”

  小兰忙着收拾一些表面上的零乱,我们不作边际地聊了一会,就进了她的寝室。她脱衣裳比机械还快,甩掉有大襟的棉袄,只剩下黑衬衣裳,正身脱了棉裤就是紫布短裤了。完毕,她急忙把白被里朝上,低低地对我说:

  “这样盖好,被里子要坏了,我睡觉蛮,要是拽坏了,我妈会骂我呢。“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盖在身上。灯一熄我就没话找话说:“你有对象吗?“

  “什么叫对象?是不是照片啊?“她在口齿笨拙地反问。

  “就是说你找没找婆家?“

  “哦,我懂了,我们这里全说找婆家,或者说定亲下茶。不过,我还没有婆家,”她叹息着,“都是锅就笼不就,我们乡下姑娘都想找手艺人。还编个顺口溜:‘找干部攀不上,找当兵怕打仗,找工人怕下放,不如找五匠’……”她听见推门声,“我哥回来了。”

  “你哥怎么到现在的,”我小声地问,“他干什么工作?”

  “是做手艺的,茅的,就是跟人家盖草房,修补房子,一天三顿都在人家吃,还能拿几角一天,就是太脏。”

  “那他找对象肯定不烦了。”

  “嗯——,没有找到,他人长得不太好看,整天不说话,老实巴巴的,看见生人就脸红,到最后谈不到就换亲,……”

  “小兰子,少说两句,没规矩,不要影响人家睡觉。”她妈妈在大声招呼。

  于是,我们不敢再谈了。躺下时,我左右折腾,老鼠打得叮叮咚咚,使我恐惧,再加上被子太薄,床上又冷又硌人,简直无法入眼。挨到天亮对我来说就像挨了半个世纪。吃过早饭,队长委托小兰送我们到公社车站。

  (二)

  光阴似箭,一晃到了第二年农历八月,我们收到乡下来信。于是,初三那天下午,我和吴月圆告别了阳光明媚的古城,正式“还乡”。

  到了公社车站,我们把上次欠带的行李拎到个茶铺前,正为崎岖的生路而发愁……。

  “你们……你们怎么跑到这个地方的,”突然一个清脆的乡声音从我们背后飞来。转脸一看,是熟悉的面孔——小兰与另一个齐短发的姑娘伫立在我们身后。现在小兰不像那寒天的她了,圆脸蛋红扑扑的,双眼闪动着爽直的、柔柔的光彩,未言先笑,像唱歌似的。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一后一前,前面正好垂在她那成熟的胸脯上,手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洁白本装衬衫的衣角,“错掉了,这是向东,要向西才对呢。”

  我强词夺理的笑着说:“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下,知道从哪里走。”

  小兰涨红了脸,眼巴巴的望着我吐出来的狡言猾语。她又调转话题:“我跟小红吃过饭就来这里接你们了,想不到你们现在才到。队长说,要是接岔了,今天下午不记我们工分。”

  “有这么严重吗?”吴月圆把黑黝黝的眸子移向她,“半天工分要值多少钱?”

  “半天工分二角钱呢,又不是几分钱……”

  “走吧,小兰,等走到家太阳可能要落山了。”小红是个胖乎乎的姑娘,个头不太高,下颌就像两个似的。浑身全是肉,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臀部肥大,显得柔软可爱,是个挺结实的农村姑娘,她和小兰一样穿的是方口带搭扣布鞋,没穿袜子。

  ……

  我们行走在广阔天地,虽然时间已经是四、五点的时候,但太阳还在无限度的放着它那耀眼的光芒,东南角上的天际还贴着几朵云。小兰向我们介绍农作物的名称以及收种的季节。我心中杂揉着惆怅与欢悦。迎面掠过的景像生机勃勃,稻田,经风一吹就像层层金黄色的浪花,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儿尽情地在稻浪上飞舞,跳跃。一条条一垄垄的山芋田碧绿葱郁,那开着绚烂花朵的棉田和青叶枯杆的黄豆,都使从古城来的“客人”觉得新鲜,看到了人生存吃的第一道流水线——造粮工厂……

  “到了,还认识吗?”小兰转脸笑盈盈地指着,“就是这个生产队。”

  我凝视着前方,整个村庄都被裹在树林中,“真认不出来,难怪王支书上次对我们讲的,农村日天看不见村庄,晚上看不见灯光的。”

  “小红,你带她们从大北塘那边插上去,不能走公场上,免得人多多的,我先跑步叫队长来。”小兰机灵的说过,屁股一扭一扭地跑了。

  我们跟着小红穿过狭窄的田埂,稻穗绊着双腿,到了大北塘埂上,鞋上、裤上却沾上了无数粒稻谷。

  “噢——,知青又来了……”一个小男孩一跳一蹦对其他娃崽说,又指着那遥远的方向:“我爸爸也来家了。”

  我忽然看出来了,上前一把握着皮包骨头的小手,亲切地并激动地说:“小二子,认不识你了,你变黑、变黄了,也瘦了些。我们又来了,你还欢迎吗?”

  他频频点头,露出那天真可爱的笑,一双如星的蛑子盯着我:

  “我爸爸叫我以后喊你们姐姐,又叫我今天不要跟你们再要烧饼吃了。”

  吴月圆急忙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递给他:“小二子,给你”。然后她又拿两盒分给其他孩子。

  “小二今年害了半年肝炎和肺炎病,他爸爸很担心他,“小红对我们说,”现在总算好了,多亏队里赤脚医生高小东天天跟他治疗,要不是他早就死了。”

  “小李、小吴,你们到啦,”李队长老远就把清晰的声音送来了。衬衫上沾满泥点子,裤子挽得一上一下,一双泥泞的脚又瘦又大看不清脚趾,袖子掳得八丈高,凝视着我们,“你们真守信用。”他又对小红说:“你去叫小二妈来家忙晚饭。”

  “爸爸,姐姐给我这个。”小二子双手扬着眼地盒饼干。

  队长弯下腰:“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能要她们东西,你又不听话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们真不好意思。”我看着小二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忙推着他还来的饼干,激动之余,又掏着包:“这里还给你奶奶带来了两包月饼,快到中秋节了,这是我们两家父母给双目失明的老人一点心意。”

  “太客气了,你们只在这里住过一宿,却没有忘记我那瞎眼的老妈妈,叫我怎么好意思呢,”他眉宇间驻着些感激,“好好,不谈这些,以后再说。”他又转身对前面一指:“你们俩从今天起就住在那王大妈家,她家房子多,只有娘儿俩个。我先送你们去,去过再到我家吃晚饭。”

  我凝注着那一户,整个茅屋被茂盛的树木包裹着,是个左右没有第二家的独户,“一条友”的房子比一般人家长些,门口还围了一道半人高的土墙框,上面还盖着草,就像一条蕊友似的卧在房子的三面,屋脊上一根根狗尾巴草在摇曳。屋后的竹林很浓密,竹梢上歇了许多麻雀似乎在谈古说今。……

  队长到门口说:“你们看,这道门是昨天瓦匠打通的,里面床、桌、凳、锅全有,包括米,……”。

  “噢——,你们来了,我以为那个在说话呢,”从左边门里走出来一位约五十岁的妇女,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难怪他们说的,真不丑。‘

  “大妈,您好!”

  我还没有来得及称呼,吴月圆先开口了,声音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低,这块“小冰砖”出乎我的预料,头次来,她讲几句话比金子值钱,无论什么人她都不理,好像乡下人与她有着血海深仇。此刻显然“慷慨”起来了,但是她不慷慨怎么行呢?这之间有利害关系,因为王大妈是将来的邻居,早不看晚见。

  “好,好,姑娘,晓得你们今天来,”她用露筋骨瘦的手掠了掠头上斑白的鬓发,望着下塘边洗脚的队长,“他派我在家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最西头一间给你们铺床睡觉,外面这间给你们做厨房带当堂屋……”。

  “她们俩就请你照顾了,”队长在衣服上擦着手,对王大妈说,“把她们安排好后,送到我家吃晚饭,我先走了,王支书在田里开积肥现场会呢。”

  “你去,你去,晚饭就在我家吃吧。”

  “……”

  我们的“家”相当简陋而又潮湿,空气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儿,大桌子,门,看得出来是现修的,我又仰头看那屋顶蛛网密结,屋梁细得要断,似乎又被烟熏得像黑炭似的,脚踏在地面上就像跛脚走路一脚高、一脚低。

  王大妈看我们“验收”她的房子,显然有点尴尬。再说:“我到那边煮晚饭,你们忙吧,忙好到我家去吃晚饭,没其他人,只我们三个人,我家小强做木匠,在人家吃。”

  “……”我们目送着王大妈,一见面就像自己妈妈似的关心我们。她老人家穿的和其他农妇一样,蓝褂黑裤,但第一印象使我感到她衣冠整洁,待人和睦,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孔。

  我们俩进了没门的房间,月圆喃喃地说:“怎么这样黑的,一点看不清,窗子开得太小。”

  “不要急,定会儿就看见,这是室外阳光刺眼的原因。”

  片刻,稍微清楚了。一张残缺的花板床放在南边的墙边,上面堆着厚厚的草,我用劲一捺一搡,它顿时呻吟起来。

  “我们俩只好睡在这张床了,没有第二张床,习惯吗?”

  “只好这样,也没有其它办法。”她淡淡地说。

  私下里,这千人之上高干千金,一贯以来娇娇的,趾高气昂的,到这种环境下,也束手无策了,真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紧接着我们就忙乎起来,把十几块长方体土砖摞起来,把箱子放在土砖上面,也当着梳妆台,墙壁上钉子很多,把能挂的东西都挂上去,没房门,用一条草绿色的布挂着(这条草绿色的门帘是妈妈准备的,说我们毕竟是女孩。)

  “快到我那边吃饭吧,”王大妈进来说。

  “给您增添了麻烦,”我说。

  接着,我们随着她,进了她的家。

  “乖乖,你们吃过了吗?”一进屋王大妈弯腰问那两个一高一矮的孩子。那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摇头。“等这俩个姐姐吃过,我再装给你们吃。”她转身在那竹碗柜里取出几个大碗洗了又洗。

  我看着那两个小孩,在暗弱的灯光下显得又黄又瘦,一个骑在板凳上,在在玩弄使它两条腿落地。另一个“目无他人”,大胆地伏在桌上,严格“审视”着桌上的每一个菜碗,就好像拴着的猫看着几条生鱼似的,望个够,闻个饱。

  “小弟,你多大啦?”我看着骑在凳上饿的馋的小孩,抓着他的手问:“上学了吗?”

  “我——我四十缺一斤,正好前天爸爸秤猪时秤我的,我跟猪一样大,没能上能下学呢”。

  两眼发直的月圆扑哧一笑。稍顷,她由上而下地打量这两个孩子,看得出她对这两个孩子像似在一一推究。此刻,我也无聊地巡视着:原来那人高个孩子短裤似蜘蛛网,没系穿芯带,扎着一根鸡肠带,把肚子勒得像“铁拐李”的葫芦,那个小个头与他也是彼此彼此,我低俯头看那小孩的脚……。

  “噢,地上还有钱。”他还以为我对地上望的呢,就顺着我的视线望下看后急忙从凳上跳下来,捡起一分硬币在手上搓了又搓,看了又看,又环顾自己没有口袋,没法,就把它储蓄到鞋碗里。

  那大孩子缩起破烂不堪的鞋子,倒还有点自尊:“我爸爸说,等到过年给我买一双最新最好的好球鞋,要我好好放牛,天天铲兔草就是了。”

  “吃饭,吃饭不要好笑,我们乡下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大妈端着两大碗饭投给孩子,们一瞥,有将目光移向我们:“刚才我喂猪的,把你们拖迟了。”她把筷子放在我们对面:“上席坐,上席坐,我们乡下人有个规矩,客人一定要做上席。”她真的连拖带拉的把我们捺在上席,真做上了主席。

  “大妈,饭退一半。”我看出月圆的心事,领会的说。

  “这一碗饭连我都吃掉。”那大孩子嘴角一翘说。

  “孩子说的不错,种田人就要肚子大,越大越好,我们有句俗语,‘做不过人力小,吃不过人骂世’。”王大妈正正经经的说,“今天我跟你们退了,以后要多吃些,啊——”。

  我们细细的品尝这“美味佳肴”。

  “吃鱼,吃鱼,又不是做样子,”她夹给我们各一块,“这鱼是我家小强早上在那弯糖里捞的。”

  鱼,送到嘴里,淡而无味,还有点腥气,韭菜炒的像麻丝似的还蠢牙,丝瓜汤像中药似的难喝。总之,没有一样是清爽的,私下里,我想,农村真是传播疾病的好场所,为医生永不失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噢,对了,我还没有打你们招呼,鱼里面没有放酱油,我到大庄上借了好几家都没有,不好吃吧,……。”

  “我家从来不买酱油。”那大孩子一本正经的,“去年为买酱油过年,我妈妈和我爸爸还打了一架。”

  “不要多话,被姐姐好笑,”大妈起身,“我装饭给你们吃。”

  我斜视着两个孩子馋涎欲滴,连坐板凳时间都没有安排,不到一刻工夫就狼吞虎咽吃完了。

  晚饭后,王大妈要我们“参观”她家的房间。一一介绍室内的“陈设”,她说:“这三节头竖柜是我家小强上半年做的,那小灯柜、箱子是我娘家陪嫁的,只有那连桌和那花板床是小强爸爸的,你们看,那床上的花板和那抬头棚被破‘四旧’砸散了,成了空架子。总的来说还不错,比一般人家还好一点。”她又提着灯拐过床头对那小门:“我睡在里面小坯里,小坯是队里为我搭的,因为正房子还要给你们两间住,再说,我老了,又不考究了……”

  一切参观完毕,到了堂屋她又说:“你们没来之前,那边最西头的一间堆草关鸡养兔子,现在把它们一起搬到后园,搭了两个小窝,小强说,这样好,没有臭味,现在你们的堂屋就是我以前的房间。你们看才几天,是用芦芭隔的,还看见亮呢,就跟一家人一样。……”

  “你家哪有这么多房子的?”我问,“我看其他人家没这么多。”

  “嗯——,以前我家房子还多呢,青砖小瓦,七梁七垫,屏门格扇,肩山板壁,四合头交圈,可是六六年被红卫兵拆去建大队部去了,后来就还我们这四间草房。”她深深的叹息着,眉宇间那一抹笑容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云,似乎有难以启齿的事。“你们才来什么都不清楚,以后慢慢就晓得了。”

  我看她老人家没精打采的垂着头,我立即把她从冥想中拉出来,找个话题:“你家小强什么时间回来?”

  一提他那儿子,显然,把他那死盯在地上无神的目光移给了我们:“嗯——,我家那儿子你们看到不要好笑,一天到晚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像有人跟他借‘黄豆种’似的,没有哪一天开心过。”她缓缓摇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你们玩一会,我去把鸡子,兔子关关好,还要找一盏灯给你们。”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坐立不安地向月圆示着眼色,准备招呼王大妈后到那边……。

  忽然,咚咚的脚步声踏入门槛,沉沉的暮色推进个小伙子来,他那较高的身材进门时也不由自主的一弯腰。暗弱的灯光正好映照着他那白皙宽大的脸上。我们俩同时投给他一瞥,他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进了房间里。

  片刻,听王大妈在对他叽叽咕咕,由于这两个孩子在玩耍,几乎听不清。

  “刚才来家的就是我儿子——王志强。”王大妈从里面出来,脸上洋溢的骄傲和自负,又转脸对里面喊着:“小强出来,和她们见见面,不要像大姑娘似的,男伢子家……”

  “不要,不要,他一天到晚工作很疲倦,让他休息吧。”月圆看着她轻声地说,“以后天天见面呢。”

  “噢——,你们是下午到的吧,真是信到人到。”大妈的“心肝”从里面慢慢吞吞的走了出来。虽然这句话是劈头盖脑的,但声音带点儿磁性和普通话的味道。

  我向他点着头,“是下午到的,到这里太阳快落山了。多谢你妈妈招待了我们。”

  王大妈又忙家务去了,王志强坐在灯光最近的桌旁,一手环伏在桌上,一手用一根火柴在桌上画来绕去,一言不发,就像指挥官在查地图,圈圈这个高地,点点那个据点,似乎一个都不能让……。

  于是,我偷偷凝视着:他外貌绝对漂亮,自从上次和这次下来是很少见到如此干净,如此出众,如此英俊的男性,白衬衫敞着领口好像刚整烫过的,袖口不上不下自自然然的挽两道,挺自在,挺潇洒。浓密的黑发罩着他那匀称的头,前额的额发生得很高,离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很远很远,鼻子长得挺直,薄嘴唇,略带点棱角型的下巴……。所以,像他这样容

  貌很能使女孩一见倾心的,话又扯回头了,也许是“灯下照美人”的原故吧。

  我看王大妈从里面出来,扑打着身上的灰尘。我问:“大妈,您家儿子多大啦?”

  “今年二十岁了,不要见笑,他是‘山高无材,树大无料’。”

  “照年龄来说,他还是我们老大哥呢。我微笑的又扫丁他一眼,“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当兄妹呼称。”

  “那岂不是老鼠跟猫亲嘴,拼命巴结了?”他巡视着我和月圆,含蓄的笑着说。他这半天讲一句,逗得月圆婿然一笑。她又深深地给他一个注视,四目却巧碰个正着。

  王大妈坐在那矮凳上,背贴着墙壁,用那喜悦的目光一一掠过我们三人,总觉得空气给我们搅活了。一种和谐气氛在这小小的茅屋里飞翅。

  “听你妈吃饭时说的,你已经是个手艺不错的能工巧匠了,又有一定的文化,真了不起。”我有意逗他,“我们刚从学校才出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

  “你是卖羊不带绳子——牵须(谦虚)。”他看了他妈一眼又对着我说:“你不要听老年人的话,我才做了不到三年呢,连基本功都不够扎实,只髓说才人门,知道点鸡毛薜皮而已";

  “按你这样说?木匠也是很难学,干了三年才人门?”我不解地问。“难又不太难,无须精确度,又不是造火箭、飞机大炮,掌握横竖线就行了,在我们乡下做家具都是传统的老样

  子,没有什么推陈出新的。”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睛不看我们,把手上的火柴盘翻来复去,无辜的火柴被他折磨得嚓嚓响。

  “大概就是基本功难学,”月圆忽然大长兴趣,似乎把郁闷巳久的情绪抛之九霄云外了。此刻脸蛋红朴朴的,乌黑发亮的眸子柔柔的抛向他,声音又轻又脆又嫩,“记得四年前我爸爸请来两个木工师傅做家具,那小徒弟可怜刨得满头大汗,老师傅还向他大发老火,说他刨料全‘桥的’。后来打眼又骂他打歪的,斜的,又太浅。”

  “这些告诉你,你就不懂了,”他骄傲的回答月圆的话,目光偏偏落在我脸上,那一双动人心的、灼热耀眼的光,逼得我真不敢与他对视,“按行话说,眼要斫得深,三凿移一分,换句话说,眼要斫得深,面前掏成坑,身体要坐正,凿柄要垂直。谈基本功,按老师傅们说,大锯三天,梳锯七天,刨子一年,斧头砍一世砍不全。总的来说,要把木笔构东西搞好,就在于一料二线三打眼,线要准确,料要规矩。” .

  他这一整套的顺口溜,和他那一副含蓄的表情,自然而然的收服了我们。我钦佩地说:“干个木匠不容易,但相当实惠,就连我爷爷也常说过,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行牵涉到千家万户,尤其是木匠这行,真是个崇高的职业。”

  “崇高个鬼,无路可走的人,才干这下贱的职业”他戏笑着把火柴盒摔在桌边,差点儿滑掉地上。他这一动作弄得我们莫名其妙,我与月圆触目了一下,私下里想,这人才滑天下之大稽呢,是不是从神经医院溜出来的,莫非我们与他“话不投机”而“弄巧成拙”,使他大发牢骚。王大妈一声不吭,脸上猝然间结下了厚厚的云。

  他脸上又带着股复杂的、困惑的、惆怅的、忧愁的表情,愤愤然地说:“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还说我们这些人不务正业,是外流,是搞资本主义,要割掉我们这些资本主义尾巴。“他说话时,眉头深锁,把火柴棒一截两根,把两根又截成四根根,顿时一种莫名的扫兴向屋内袭来。

  大妈摇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伢子”……。

  月圆觉得没趣了,但细腻酌脸颊上好像在抽动,好像是情。大家都在沉默。 &;#8226;

  片刻,尴尬的气氛不能再容纳我们了,月圆彬彬有礼的招呼了他们娘儿俩,我带着灯就到了我们的“家”——隔壁。

  灯一熄,夜静得像死的一样,万籁俱寂,虽听不到像城里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但是总觉得烦躁,床上不但硌人,似乎长满了刺。她辗转我反侧,相互在折腾呻吟着的床。

  “农村没有电,幸亏主大妈事先准备周到,得心应手,”我又坐起来,重新燃亮了煤油灯,自言自语的说:“这下取消了妈妈在家对我讲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顾虑”。

  我没精打采念了几句,但月圆始终不理我,我顿时感到难堪,惘然,这贵族小姐不好惹的。何况这不是一两天的事儿,这么倒霉的,她如果天天如此文绉绉的,非把我逼死不可。我又强打精神,脸老皮厚的逗她:“哎,吴月圆,我看你好像有特重的心事一样,从离家到现在你讲得数过来的几句话,难道和我在一起不高兴吗?难道我们今天才认识的吗?难道你讨厌我吗?难道……。” :

  “都不是,”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垂着睫毛,冷冷的说着,

  “有什么可讲的,今天走这么远的路够疲惫了,再说才开始离

  家总有点牵肠挂肚的,不如睡下来慢慢思念,慢慢安慰自己。”

  “哎,你爸爸老朋友多,可以找找关系不下来,免得你如此受罪。”

  “没有人叫我下来,是我自愿的,妈妈说这样做很好,是不

  会耽误我“前途”的。自己应走自己的路。再说,如果在家看我爸爸整天紧蹙眉头,会使我担心,看不到就罢了。”她又抬头用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望着我,“不过,出乎预料之外,隔壁这王大妈对我们热情的,‘待以贵宾之礼’。”

  “我看她那儿子长得俊俏俏的,就是有点‘神经病’,说变就变,刚才要不是翻脸,我们还多玩一会儿。不过,他妈遇到他也无可奈何,显然,为他乐而乐,为他忧而忧”……。

  “你小声点,”她打断我的话,警惕的说:“不要被他母子俩听见,假设要不是隔一堵芦芭墙就等于是一家。”

  “没关系,就是听见也无关,再说王大妈告诉我们的,耳朵有点沉。她儿子说看什么公场去了,要是她儿子在家不能高声,说了你该看到他那眼睛就能看出他是个精明的人,眼高于顶的,不是久居人下的人。”

  “嗯——,我与你同感,人的眼睛能决定人的一切,叫化子的眼睛里洽谈室是乞丐影子,但他那眼睛简直会说话,人真不敢盯着他那眼睛,可蜡他出生在农村,假设他要当个法官全副武装起来,再狡猾的坏人,一看到他那庄严锐利的眼睛就会心魂俱碎了。”

  “老天没眼睛,怎么把这样诱惑人的人安在乡下的,要是把他安排在城里,准是我们女孩抢手‘货”,连你……。”

  “你扯到哪里去了,”她红着脸,既要笑又要忍,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着我,“对一个人评价不一定有那个意思,再说是你先提他的,我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我说的玩话,你千万不要计较,”我招呼着。

  “不计较,从此我们俩要住一块儿时间长呢,还不知道几年或几十年呢,”她打着哈欠,“睡觉吧,我已经瞌睡了。”

  “好,我的眼皮开始打仗了,”我揉了揉眼睛,“明天真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就这样“言堂话店”打了烊。

  (三)

  三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就和贫下中农缠在一起了,任凭风吹雨打,烈日的烤晒,在繁忙的劳动中,已经苦熬了两个月了,生活对我们来说是艰苦的,时间又是紧凑的。在未下农村前,我还以为下放不过是一场政治运动,谁知道这两个月吃的苦头三天三夜也诉不尽。尽管队长分轻巧活给我们;尽管没有人攀我们;尽管上工没人计较我们迟到早退,但对一贯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我们真的够呛了。

  我们这个生产队和其它队一样,没有丝毫的机械设施,全大队只有李庄生产队有一台笨重的需要八个男子汉才能抬得动的柴油机,用来带水泵抽水灌溉。据说,秧田抗旱时,为了它,队与队之间不知打了多少群架。最后只好由大队收管。月圆有次与我闲聊:在上学时,书本上经常读到农村现在基本上实现机械化种田了,什么拖拉机、收割机、抽水机等等,应有尽有,但对农村现实来呢,一看便知:说的都是空话。。。。。。。

  我们这个生产队共十八户人家,没有一台钟,更谈不上手表了,太阳、月亮、星星就是人们的记时器。所以,收工、上工、起早、带晚就对天张望。全队没有一辆自行车,偶尔有人在乡间小路上推着自行车,大人小孩总是目送得老远老远,户户

  都是寅吃卯粮,一箪食,一瓢饮,稀粥熬汤馊粥剩饭度三餐,干饭等来客。据王大妈说,最发财户拿不出二百元。对此,王志强说过这么一句:世界上一切东西都随周围的环境,有比较才有鉴别,家家穷,户户薄也就罢了。我们周围没有一个缝纫店,就是有恐怕也没有那份闲钱。衣服都是自己偷闲用千针万线缝制面成。只有极少部分青年人到集上缝纫店做一两件出客用。有的人家孩子多,衣服就像传家宝似的往下传,正如乡下俗语:“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钉钉挂挂留老四”。

  在那一段时间里,生产队尽管很忙,政治工作却毫不放松,早请示,中对照,晚汇报,红宝书随身带,上工在哪里红旗飘到哪里。每当最新指示传下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雷厉风行,积极宣传贯彻落实。不过,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包括其子女被拒之门外。月圆还不错,都能和我们一样享有这种政治权利。

  队里“十边”很多,都荒着;刚下去不到两个礼拜,队长就分给我们二分自留田,正好靠塘边,塘埂很宽很高,我们顺便翻丁塘埂和埂下的斜坡,这样能扩大种菜面积,结果第二天被大队分片干部(治安主任)汤仁和看见了,说我们是资本主义思想在作怪。最后队长出面打了招呼才算了结。王大妈知道此事后对我说:“是你们,要是其他人就得挨批斗呢”。

  在劳动中,绝大部分社员吃苦耐劳,不投机取巧,因为消极怠工就评不上十分工,干活也有技巧,不像我们“畚箕口朝前,不会种田”,人人都是出大力流大汗。但“土牛木马’’的“设施”把人累得喊冤叫苦,稻子割下来全是用手在石滚上掼,耕牛不够用,人挖田。送公粮有七、八里路程全是人挑去。

  在那艰苦劳动和贫穷的生活中,我们也有一定的“收获”:从不习惯乡下的一切到基本都适应了;从扁担不能靠肩到能歪歪倒倒地

  挑个百拾斤了。社员们有句俗语:压力压力多压就有力;从不认识生产队一个到基本上都面熟知名了。但是我们腰似乎弯了一些,肩膀的皮也换过几次,手心里不知不觉地堆起老茧。对于这些我是有些怨天怨地怨命运。而月圆却说:什么都不要抱怨,假设我们“投胎”就在乡下那又怎么说呢,难道我们城里人是人,乡下人是牛吗?

  劳动不但能够锻炼人的体质与意志,而且还能提高人的食量。记得以前在家一顿只吃一小碗饭,可是现在吃一斤米都不算多。不过顿顿都吃八成,因为生产队分我们粮食虽比社员多一些,但无计划还是不够吃。月圆常说:粮食就是“计划”,计划就该有计划的吃。每顿几乎和社员一样筷头当“菜”。总之,我们的生活总比其它农户好些。我发现农户生活太困难,一天三顿都是稀饭,油、莱更谈不上。

  在那漫长的两个月里,社员们说我们皮肤被风吹黑了,人变瘦了。这些,我们自己不觉得。城里父母多次来信问长问短,我们都回信:“很好”。这样家里人才不会牵肠挂肚。

  在那艰苦的两个月里,月圆在劳动中埋头苦干,不多言多语。回到家也是板着小脸少言寡语。这一点是人之常情不奇怪的。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也没有到其他地方玩过,除上工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东隔壁王大妈家也很少去。她一有空就看书,有时还托着腮巴沉思……。我一开始以为和“高干”千金呆在一起是不好处的,件件事都会落在我肩上。但她很勤劳、朴实、温顺。

  在那两个月里,我与月圆就不同了,好像妈妈刚生下我时,没把我“手脚捆紧”,好玩好说好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全队十八户人家我都跑遍了。队里的人都很客气,我饿了,走到哪家吃到哪家,不受任何拘束。好像每家都是我们三个人的家,队里的大人小孩也常到我们这个家来玩,没有食物招待就用说话招待。

  自从我们踏进王家门,王大妈把我们总照顾得无微不至,当亲生女儿似的,有时我们忙得来不及烧饭,她就连拖带拉的请我们去她家吃。久而久之,我们就随便了,不请自去。不过月圆吃得很少,她总觉得难为情。

  在那几十天之内,大妈的儿子王志强,一直板着死气沉沉的脸,迈着像拖铁镣似的步伐。偶然见面就点头擦肩而过,早上起早挑吃水,就顺便给我们带两担,但从来没有在我们这边停留聊天过。有时我们吃过晚饭没事到他那边,只有他妈陪我们东拉西扯。当然,他在人家做工来家很晚,即使他到家也不太喜欢同我们讲话,给人一种文绉绉的感觉。气氛尴尬很了,他就缩进房间里。私下里,我总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尽管他不大理我们,但自从我们进他的家,从来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从内心里讲他还是讨人喜爱的,月圆心里怎样评价他的,怎样研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我说过这么一段话:不要低估那个小木匠,我可以用这二十个字来勾勒他,“才华洋溢,思想敏捷,喜怒无常,骨高气傲,与众不同。

  (四)

  四

  秋去冬来,那年的天气真怪,记得在城里时,好像每隔不长时间,天就云遮雾罩着,大雨小雨也就相应的浙浙沥沥,有时为雨伞就和妈妈胡搅蛮缠要好看的。而我们下乡已有七、八十天也没有“正正规规”下过一场雨,没有停过一天工。而我劳动累很了就装病,请赤脚医生来打针服药,医生证明后可以休息一两天,有时还到其他生产队知青那里去玩,队长遇到我无可奈何,记工员翻到出工花名册直摇头,但我有一张黄鹂鸟儿的嘴善鸣善叫,用乡下俗语是“甜哥哥蜜姐姐”骗他们,逗他们。而月圆和社员们一样几乎没有休息过。

  刚进十一月,这天,全体社员在公场上把零零乱乱的草垛组合成一个大草垛,储备喂牛,拉下来的草垛顶与根角分给社员烧锅。到了中午,东风吹的很紧,碎草和树叶吹的漫无边际,每人搬四个草(用胳腋窝夹着,同时手也拎着)被它推得飘飘的。随着风的穿梳寒流也就袭来,气温明显下降,天好像又低了许多,翻滚的铅云密布整个天空,我猜想可能老天爷这下要为我们创造休息的条件了。

  “收工,收工,”队长冻得鼻涕滴滴的,打着寒噤对大家说,“可能天要下雪了,下午早点来,草垛不堆好是不行的……”他一言未止,社员们“上工如害病,收工如逃命”似的,一溜烟地“四分五窜”了……。

  刚吃过中饭就开始下起小雪,东北风刮得很急,雪,就像接到“圣旨”似的下凡了,下得很大很稳,飘飘荡荡,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外边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连门前零砖碎瓦,阴沟垃圾堆都披上银装,仿佛世界的万物倾刻之间都净化了,平等了,我们都亲切地生活在奇妙静谧的氛围之中。真是社员们说的对:下雨下雪就是我们的“礼拜天”。我和月圆享受着老天爷给带来的“礼拜天”。晚上,我们很早就吃过晚饭,忙完家务就开始安心睡觉了。月圆只管埋头看书,她什么时候睡觉的我也迷迷糊糊。

  “……奇怪,奇怪,真奇怪,下雨又下雪,还打个大响雷,天上的太阳耀眼,使人不敢凝视它,把我们假日都照跑了”。我叽叽咕咕地说着,而月圆背着我“咯咯”地笑着。我生气的说:“反正今天天再晴我都不上工,我需要休……”

  “。。。。。。哎,快开门,快开门,”突然宏亮的声音打断了我,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哦——原来是我说梦话。于是,我懒洋洋的打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跃而起,连鞋子顺倒都没辨认,啪哩吧啦急步边跑边答:“来了!来了!……”把门闩一抽,“唷,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一大早就给我们挑吃水,天又这么冷。”我说着瞧着王志强,他嘴里吐着热气,那黑黑长长的眉毛上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无数片雪花落在他头上,成了头发斑白的老头儿 。

  “我们是邻居,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请别关门,我给你们再挑一担。”他又侧身遥望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