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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情祭|作者:喝普洱茶的|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5:41:11|下载:情祭TXT下载
  “我们不怕,信者则有,不信者则无……”

  “还有‘件事,月圆醒后叫她到大队开会,千万不能误事。”队长又望了太阳对志强说:“你过一会儿带十八个人去抬九棵房梁,毛竹梢明天再去买。我原先准备去的,因为大队分片干部来查田间管理呢。”

  “队长,还早呢,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吧。”我望着做社员的“黄牛”队长说。

  他又擦了满脸的汗水:“马上是回家休息呢,用破席子铺在地上,载看它暖不暖了。”

  我目送队长,那帽子已没顶了,头发露在外面,全身只有一条一尺五寸的裤头,身上被晒得黑里发亮,一手扶着肩上的锹柄,一手不时地擦着汗水,他甩开浓阴踏上了火热的埂间。

  他,也是人,他为什么那么辛苦。那样繁忙,那样奔波……。此刻,用最感激的语言也无法代替我的心情。啊——生产队的队长,不疲倦的“芝麻官”里的“芝麻官”。

  我们房子已建好,七月十三日中午收工,我铲兔草顺便去看了。房子坐落东南向,东头是公场,后面紧靠方塘,吃水很方便。外墙泥得滑溜溜的,人字头麦秸屋面黄得发亮。我进

  室内,看见屋梁是方的,东房门是木头的,西房门是毛竹片的,大概是给我们做橱房的,东西头前面各留了一个不垂直的土窗,两头房顶上还留了一个天窗(用片玻璃插上去的)。地做

  得平平的,土墙平而结实。瓦工又把它泥得很平滑,就是未干。虽然它是草衣土骨,但我心坎里高兴,因为它毕竟是我们的小天地。

  刚到家,月圆关心地说:“你怎么到现在的,太阳晒坏了吧,我很饿已经先吃过了……”

  “你饿当然先吃,无需等我,我刚才去看房子的,搞得还不错,丽丽亮亮的。”

  “我昨天去看的,就是锅灶没有搞。”她把麦仁饭装好放在桌上。

  “你不懂,我们不买锅,瓦工不好搞,他们不知锅大小,要把这两张锅拿去画圆才行呢。”

  “把这两张锅拿去就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拿去,我们不吃饭吗?我和队长已经讲过,过鬼节后再去住。队长说,干脆十六带热锅带搬家,‘两场小麦一场打’

  ";。。。。。。";

  “十六还有两三天了。”她低头发愣用双手顶着下颌。

  “我看你这副模样,一提到搬家就没精打彩的。”我悄悄地又问她:“几天前,我说房子建好了,过几天就搬了。你听了后连午觉都没有睡,我醒来后,你坐在那里发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不要紧;王大妈家又没人在家;没有第三者听见。”

  她没吱声,牙齿猛咬着指头,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桌面。

  我又说:“你说呀,我是你的姐姐,又不是外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内心里挣扎是件很痛苦的事,懂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缓缓摇着头,面颊上露出无法自拔的表情,幽幽的,冷冷的,“坏就坏在志强这小狗东西身上,他好像天天在我脑里转来转去,不但排除不了他,而且在我心里越来越有位置了。这么倒霉,这一辈子怎么遇上他的。要不是他,我真的安安静静的生活,除了父母之外,真正什么心事都没有。”此刻,她猛咬了几下嘴唇,坚决地说:“离开他,离开他,永远离开他,永远把他‘埋’掉”,搬迁新居后,决不踏他家半步,在任何场合之下都不看他,重新振作起来,表面上的我,一定要压倒内心的我,循规蹈矩重新生活……”

  她讲得太矛盾,太辛酸,太任性。脸上明显地写着一些焦灼与不安。此时此刻我知道,失恋人就如老柳树,表面上枝繁叶茂,内芯全被虫啃空了。当爱神来时你无法抗拒,无法不接受,因为它的力量是那么强大,那么强烈。似巨浪像狂风,一刹那就来到了,当你发觉时,已陷得很深很深,无法回避,深得无法自拔。此刻,我面对无奈的她,只能劝慰:“我理解你,帮助你解脱。你休息去吧……”

  鬼节七月十五的清晨,太阳刚出土就被黑云挡了一下。我们在田里薅草时,李大婶对我说:“今天太阳跨门槛有雨等不到晚。”虽然太阳在云里挣扎着,一会儿亮一会儿黑,但天还

  是闷热得很。到了塘边水腥味扑鼻,鱼儿乱跳……。到了中午,满天黑云像一口锅压了下来,笼罩着大自然,闷闷的雷声震荡着万物……

  饭后,我依旧拎着篮子跨出门槛……

  “你还铲草呢,你看西南面天已黑下来了,又是雷轰轰的。”王大妈收着凉晾在外面的衣服侧身对我说。

  我仰头看了看:“可能暂时下不来吧,吃饭前就变天了。”

  “素兰。不铲就不铲,恐怕是要下雨。”月圆忙着猪圈对我说着,“你把鸡子先关起来。”

  “小强快出来,甩两把镰刀在房顶上。”

  “你是唯心主义”志强出来对大妈低语,“不怕她们好笑,是封建迷信。”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好笑干嘛?”一会儿,他甩镰刀上房,给我们解释:“这是我妈的老古懂,老迷信,说七月‘小白龙’回家上坟,沿途碰到什么抓什么,用这刀割它尾巴,它就不敢来了。”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月圆笑着说,“难怪家家房上有镰刀的。”

  “替我们房上甩两把,志强。”

  大妈瞪了我一眼:“你这姑娘才呆呢,你们我们不是一家吗。”

  突然电光一闪,沉雷似乎冲出了乌云的重重包围,“咚咚咚咔啦啦”雷电似一柄柄利箭刺向大地各个角落。稀稀拉拉雨点打在地上的印子有铜板大。一会儿,呼——呼“小白龙”

  似乎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显示疯狂的神威,整个房子都被刮得摇晃呻吟和挣扎,顿时蝉儿禁声,苍蝇逃走,就连蚊子也躲了起来。那雨水就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我们关上门。月圆

  还数着小鸡,我到了房间里。

  “素兰,快帮我顶门,这门闩可能吃不消。”月圆在疾呼着。

  “。。。。。。”

  我急忙跑到堂屋:“这风真大,只好搬大桌子来顶。”

  若干条“小白龙”翻山越岭在村子里盘旋着,把我们的门撞得轰咚轰咚的。月圆双手捂着耳朵随在我后走进房间。颤抖抖地说: 。

  “真害怕,风这么猛的,雨又不留情,还要把房子打坏呢,你听这响雷还要伤人……”

  “啊呀,你看床上已有水了。”我顺手拿脸盆接漏下来的水珠,顿时发出声音:“月圆,这节奏声才好听呢。”

  “还好听呢”她苦脸指着地上“你看这几处也有水了。”

  “我还没有注意呢,快,还有脸盆脚盆。”我又看从耗子洞里淌进来的水,“你看,真没办法了,这老天太没数了。”我又拖着她:“到堂屋去,这里不能呆了。”

  “不好,不好,妈,你来看,二瘌家房子被掀了,李大婶家也是的。”志强在那边惊慌地说,大概是从窗洞里看见的。

  “靠菩萨,靠菩萨,老天爷,不能这样。”大妈在那边祈祷着,“老百姓太穷了……”

  月圆一动不动地坐在凳上,双手捂着耳朵。我站在窗洞前望着外面,银蛇般闪电与“咔喳喳”的雷电交替地响着亮着,似乎想炸毁世界上的一切,可怜二瘌家,李大婶家的人在屋顶上猫着腰在拼搏……

  “可能还不止他们两家,还有小兰他们那几家肯定被掀,‘小白龙’、‘小龙王’你们专跟穷人家斗……”志强说。

  片刻,大妈嚎哭地说:“不好了,小强不能看书了,你来看,公房南头倒了,我又看不清好像在那里有……”

  我又看不见公房,被麦秸垛挡住了。

  “你怎不早说,队长一个人可能忙死了。”只听门“咚”的一声,志强箭似地冲出,“这一下灾难大了……”

  一场狂风暴雨持续了好长时间才平息。风雨一停,耀眼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了,气温明显下降了好多,把饭前的闷热赶走了。但天的东南角上依然有着乌黑的云团,那云层里

  夹着轻微的闪电,但天的东北角上出现一条月弯型的彩虹。举眸远望一块块低洼的田被水埋没了一样,有的田块还剩看寸把长的秧梢了。虽然在我们这里通称后山区,但这里地势较低,所以高处下一滴,低处水一瓢。

  傍晚,我到那边:“志强,公房倒了,我们那房子怎么样呢。”

  “你太呆了,新房子被风掀了,我们这些房子早该完了。”

  “你跟他吹什么。”月圆进来站在一旁“快过去整理整理,明天立即搬家。”

  “明天搬家,我来帮你们忙忙。”他眼睛对她溜了圈。

  她垂眉,冷冷的:“不必要,无需劳你大驾。”

  “……”

  “王支书,她们在我家玩呢。”未跨门槛大妈转脸对外说。

  “大妈,是王支书找我们吗?”我诧异地问。

  “你听,他们已经到门口了。”大妈进屋说。

  紧接着,就听见李队长的声音:“……她们住在这里确实受挤,两间房子又不太大……”

  我们立即迎出去。他们已经进了我们的家。

  “噢,小吴小李啊,在王老太家玩的吗?”王支书迎视着我们,那胖胖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是的,没事干串串门。”月圆忙把凳上的水珠擦净,打着手势,“你们坐,没有东西招待你们,我们又不会抽烟。”

  王支书先坐了下来,把小狗头包放在大桌上,那不太白的老头衫紧紧的套在他那胖胖的身段,黑裤头下是双草鞋。大腿自自然然叠在二腿上,这显然是个大队干部做工作的架势。

  “招待,不要你们招待唷。”李队长嘴角一弯,用脚指着说,

  “把这块‘养鱼’的地方用灰扫一扫,脚踩上去难受死了。”

  “明天反正搬家了。”我扫着说着,“再说,我们懒人说懒话“不懒,不懒。”王支书看了队长后又对着我说,“听他说你们养兔子、养鸡子,还养了两头猪。”

  “两头猪可能长得不小了吧?”队长问我。

  “我们计算过,有一头长半斤一天,有一头长四两一天,小的已有八十多斤了,两天前秤的。”我笑着解释。

  “队里有人提意见,说我们用集体草机草糠。”月圆从房间里捧来煤油灯放在桌上,“下年我们不养了……”“养,一定要养,是不是啊,啊—”王支书正色地说,“搞家庭副业一定要搞,哪个有意见,就叫他到我那里去提,上次开队长会议,专门表扬过你们,有着扎根农村的决心,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真正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了。老李啊,那天你听见了吧?”

  队长与他面对面坐着,笑呵呵地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王支书不像一般土牛木马的,站得高看得远。”“我最怕人有红眼病,人家知青,一点点副业没有,就能生活了吗,光靠分点口粮,零用钱也没有,人家总不能回家跟妈妈老子要呀。”

  “王支书,你真是一位好领导,你想为我们所想,急为我们所急。”月圆清清脆脆地说,脸上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递给队长一支“飞马”,自己也叼着一支,点燃了后吸了一口:“毛主席说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话一定要听,一定要做,无论当什么干部,都要为人民着想,如果当官不为民,干脆回家种田,我一贯以来都是这种想法……”

  “我真佩服你,言行一致,从停雨到现在,你可能把全大队二十几个小队都跑遍了。”队长脸上含着赞许的成份。

  “只有徐庄、李庄没有去,因为汤仁和在那个小队,其它我都跑过了。”他又从包里掏出小本子翻着:“掀了房子多少,房屋倒塌多少,等等,我全都记下来了,明天我到大队召开分片干部

  “……”

  会议,要他们汇报灾情,不一定报得准……”

  “你们看,王支书是个不平凡的人吧,他掌握材料讲话就有资本,人就服了。”队长脸上滚动着敬意,“他不是空头理论家……”

  “王支书真正走到了基层,不但了解贫下中农的疾苦,而且连我们这茅屋也来看个究竟。”月圆笑着说。

  我说:“今天既然来了,不能空着肚子走,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客气,不客气,今晚在老李家吃……”

  “是在我家吃,小二妈可能晚饭忙得差不多了,菜还有点,就是麦仁饭。”

  “王支书,你也吃麦仁吗?”我惊奇地问。

  “哈哈,我大概是三岁孩童千两价噢,也和别人一样,甚至还不如呢,我家未吃麦仁就借了一个多月的粮了。”他目光调向队长说:“老李,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因为人常到你家找你,到吃饭时候不用说就留人家了,我今年还在你家吃过好几顿呢。”

  “这就对啦,俗话说,人只有私方路,没有私方肚,我家五个人没有一个是大肚汉,全被来人吃超支的,几乎天天要养活半个人……”

  “爸爸,妈妈喊你吃晚饭。”队长家小二子突然溜进来手扶着门框,“菜都端上桌了,就等你。”

  “你先回家告诉你妈,过一会儿就来,还有事情没有谈完呢。”队长挥手对儿子说。

  小二子转身就走,只听“扑通”一声,我急忙出门一把拉了他:“你慢一点,跌倒没有?”

  “没有,你看满手是烂泥”他只穿了一条紫布裤头,腿上、肚上全是泥,偏偏只说手上泥。

  “不要慌,慢点走。”我目送他。

  他应声就转脸,月光照在他的小脸蛋上:“我家今天晚上吃饭,还有几样菜呢。”

  我转身踏入门槛,队长对我说:“你不要理他,他晓得晚上煮麦仁饭才这么高兴的,是得意忘形跌下来的。”

  王支书朗然地笑着说:“看来你家儿子今天还沾我的光,不然喝稀汤,真是小人好欢必有祸噢!”

  我也笑着说:“我们也沾你的光,今晚也煮饭,再说,今天在这里算是最后一顿了,明天一早就搬家,实在不能再呆下去了,到处都是……”

  “哈哈,老李啊!”王支书拦住我的话,抛给他一个眼色,深深地注视着他,“既然她们已经提出来了,我们应该扯扯正题了。”

  队长一瞬间变得不自然了,居然在我们三双眼睛注视下还做出摸头的小动作,眉宇间贮上了苦涩与尴尬,轻轻叹息一声,看着王支书说:“还是你先说吧!”

  我和月圆伫立着,彼此凝视了一下,不知他们要说些什么,似乎觉得他们有重大事情要说。此刻的王支书收回盯在队长脸上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鼓在嘴里,把烟灰弹在

  桌上,又用烟蒂漫不经心地把烟灰描成个大白团……

  “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尽管吩咐,我们一定效劳。”月圆的眉头摆满了疑惑,但还是笑吟吟的。

  “小吴、小李啊,我呢——大小干部已当了五、六年了,这件事情真有点棘手呢,话好说,口难张。”王支书目光依旧落在烟灰上,勉强的话压制着不安的情绪,平平稳稳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王支书,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立即想扫清他脸上的阴云,推心置腹地,“你如果交给我们任务或什么的,我们保证完成,绝不讨价还价。”

  队长踌躇了半天,终于直说了:“还是我说吧,已经远转三遥到现在了。”他的声音既慢又低,虽然他面对我们说,但不敢抬头,“支书和我的意见是——跟你们协商,明天你们就不要搬家了,那房子暂时给我们当公房用,因为队里公房倒了……”

  “这……这,王支书……”

  “这就要你们受很大委屈了。”王支书闪电般地打断了月圆未说出来的话,打着手势,声音高亢又稳重“实在对不起,算我当干部当回头了。”他把目光调向队长:“老李啊,明天就找人给他们搭个小厨房,把锅灶放在外面,我看这就像话了……”

  “一句话,一句话,四天之内保证完成,到时请你来验收。”队长浑身像似轻松了许多,满有把握的话,像子弹似的喷了出来。

  我们两人被他们的话推到墙壁,似乎后路已绝,彼此凝望,啼笑皆非,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演双簧。

  “你们有没有意见?”王支书哈哈大笑地站了起来,笑声中寄托了对我们的无限希望,希望我们全部谅解他。

  我奈何不得地说:“没意见,就这样吧,我们住的只能说是小事了,因为有百十个人的口粮呢,个人的利益应该服从集体

  的利益……”

  “好好,好样的,不能照顾的地方我恳求你们多多包含

  了。”他扬着眉又对队长,“我知道她们的工作好做,老李啊,她们不像一般人吧,我很早就对她们有好感了……”

  “只能说你工作有方,赢得她们的信赖。”队长也站起来满脸的笑容,“要不是你来,我可不敢做这工作。”

  “不能这样说,老李啊,应该说她们在理解的基础上把了面子,明天在大队好人好事专栏里表扬她们,她们真是……”

  “不不,王支书。”月圆把委屈全部咽下了,幽幽地,“这点小事还要表扬吗,你为了全大队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还空着肚皮呢……”

  “哈哈,谢谢你的提醒,我都忘了吃饭了。”他将目光弹向月圆,笑声献给了大家,“因为你们给我工作上的方便,我已经够饱的了,哈哈……”他的笑声没有含糊了,继续说:“你们该煮晚饭了,老李啊,不跟你客气了,就到你家混一顿吧。”

  “……”

  我们俩同时把他们送到明月之中。

  我们又度过了秋收秋种。“重阳”的前一天,麦子基本上种完了,还剩下三四块烂田。在收工前,队长对大伙说:“大家已辛苦几十天了,明天上午休息半天,好好地度过‘重阳节’。”

  早上,我悄悄地起来烧好早饭。我看月圆还在沉睡,就轻轻地推着她说:“你过一会儿起来把猪喂喂,我上集去买点豆腐干子,今天很好地吃一顿,要不是‘中秋节’吃的荤,已经记不得哪天吃的了……”

  “我想起来了,不睡了。”她急忙起身说:“跟你一块去玩玩,今天正好逢集,人肯定闹哄哄的。”

  “去就去吧,我来把兔毛再带去卖,鸡子已经捆好了。”

  “怎么啦,鸡子要卖多少?”她拖着鞋子随我到了堂屋,“为什么要卖?难道没钱用吗?”

  “你不知道,那天开社员会队里规定,一个人只能养两只鸡,虽然队里没有直接要我们卖,但贵在自觉。”

  她弯腰拎着叫喳喳的鸡子说:“还真舍不得呢,这么大了,今年可能要下蛋……”

  “舍不得就行啦,麦子被它吃了,你难道就舍得吗?”志强突然进来手里捧着碗开玩笑。

  “你耳朵怎么不聋的。”她给他个白眼,放下鸡子,笑吟吟地说:“我们讲话与你什么相干?”

  “不相干,不相干。”他还她个大白眼,“不过,下次讲话不要被我听见。”

  “那你就把耳朵竖起来,不听就是了。”

  “李素兰,你听,你们的月圆把我当成什么呀。”

  “没听见,请你不要干扰,我们还要上集,迟了鸡子卖不掉。”

  “我妈也要上集卖鸡子,跟你们一块儿走吧。”

  月圆多情地说:“干脆你去卖,留你妈在家。”

  “我不去,怕难为情呢,我从来不欢喜卖东西。”他转身边走边说:“今天还要到人家有事去,到晚才来家呢。”

  我们和王大妈一同往集上走去。未到集上她招呼我们,说到她表哥家去一下。

  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到四面八方的人往集上涌去,活象蚂蚁去围骨头似的。挤进人潮中,不知是什么声音“嗡嗡”的,就像一只笆斗里盖着若干个野蜂子一样。黑乌乌的人头似乎下

  雨都打不到地上。手上拎东西的人,要举过头顶才好走。我们俩挤了好长时间才到丁字型市场。这市场不是专业的,也就是设在头南头北公路的两侧和街道的岔路口上。

  “你看,小二子在那里”,月圆对人缝里指着,“我们就摆在那里卖吧。”

  于是,我喊:“小二子,你在那里干什么?”

  他突然转过一百八十度的脸:“是是是你们,我还以为是哪一个的?你你们也来卖鸡子吗?”

  “就请你替我们代卖,我们还有点事,过一会儿来。”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把鸡子放在他面前,实际上是我们不好意思卖的理由。

  “你你们往前面走,队队里有几个人在在在那里卖呢,放在他们那里不是更更更更好吗?”

  “我们相信你,怕其他人会赚我们的钱。”月圆找借口说。

  “不不过,你们要快点来,卖不掉不不要怪我。”

  “卖不掉不怪你。”月圆扬着眉说。目光又落在他的米口袋上:“小二子,你卖鸡又卖米不行,米,队长是不会管的。”

  他顿时脸红了,垂着眉用瘌头对我们绪结巴巴说:“我我我家老头子叫我卖的,说说到人家吃喜酒没有钱。”

  我拉着月圆走了几步后:“你不知道,他爸爸是个大酒鬼,吃咸菜都能喝酒,没钱用就卖米。不会过日子,粮食上市卖米,粮食下市不够吃就买米。”

  我们披着耀眼的阳光离开了闹哄哄的集镇。

  在老远的地方就见一个行为不规的人,在我们门口东张西望,过了一会他又坐在我们的门前。我说:“月圆,你看那人先鬼鬼崇崇的,现在又坐下来了,是乞丐还是小偷?”

  “不像,可能是——刘成。”她细仔细观察着。

  “他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玩的。”“他可能还没有注意到我们呢?”

  ……

  “你们上集买了不少莱噢。”他笑着迎了上来,“我在这里等你们好长时间了。”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与下放前判若两人了,头发又黄又长又乱,原来的小白脸被现在清瘦灰黑的面颊取代着,原来那风流倜傥的举止被现在的忧郁堕落取代着。略微往眼窝深

  处陷去时眼腈深思般的瞅着一切。我玩笑地说:“我还以为哪个叫化子在这里的,你看你这身坏衣服从哪里抢来的,这球鞋快要飞了……”

  “环境造‘英雄’呀,没钱怎能打扮呢。”他目光往我身上溜了一圈后,又落在菜篮里,“你们真可以。”

  月圆开着门,“刘成,请里面坐,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吧。”

  “不客气,今天来传达你妈的口信,要你回去,最近几天你爸爸身体不佳。”

  “嗯——”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那一句话把她脸上的光辉扫光了,两眉顿时蹙起,有气无力地说:“穷人专会得富病,我最怕家里来信。”

  “谁吃五谷不生灾呢。”他坐下对她说。

  “月圆,愁有什么用,明天回家看看。时间不早了,去割点韭菜来,我来弄饭。”

  “我看你们真不错,还有菜地,还养鸡养兔。”他又指着门外。“那猪圈里的两头猪,也是你们的吧。”

  “是的,是我们俩人合资买的,不过,糠基本上是用队里的稻草机的。”

  “你们生产队人真好,真是你们前世修来的,我们那生产队,他妈的对我们苛刻得不得了。”

  “……”

  “刘成,出来理韭菜。”月圆在外面喊:“这韭菜太乱,太脏。”

  我虽然忙着,但还有点怜悯刘成,他,在学校的时候绝对神气,真是个人看人爱的人,现在不但没有活力,显然像个小老头子了,头发乱蓬蓬的,脸皮又黑又瘦又黄,两眼虚大无神,不但不引人注目,反而让人害怕他了。

  “素兰,韭菜他去洗了,我到小店买瓶酒来,正好有菜,刚才我听他讲得怪可怜的。”

  “好,你去,我把钱给你,再买一包香烟,好一点的,快去快来,饭马上就好了。”

  “不要买不要买,又不是外人,还要你们破费吗?”他在门外阻止她,“你们如果这样,我要走了,我以为你们叽叽咕咕说什么的……”

  “你不要小看我们没有钱,这点钱还是有的。”她顿时婉转地对他说:“你从来还没有在我们这里吃过饭,今天好好地招待你一餐,吃过饭我们还请你做一点事情。”

  “那太客气了,你们的盛情我领了,就是不吃都是高兴的,有事尽管吩咐。”

  莱上桌了,月圆斟满三小杯酒。我和月圆每人只有一小杯酒量。月圆对刘成说:“剩下的就是你的了,能不能吃完?”

  “不瞒你们说,我只有一二两酒量,不过,长时间没钱吃酒了,此刻感觉特别香。”他吱——吱——地喝着,平时的虚荣与自尊全飞了。又拿桌上的香烟对着月圆说:“你怎么买这么好香烟的,这是公社干部级别了,俗话说:公社干部抽的两边分(大前门),大队干部抽的四脚奔(飞马),小队干部抽的一角四分(勇土),社员抽的是八分(经济),老头在家抽的呛得抱头伸(旱烟斗)。”

  他这顺口溜把我们逗笑了。我看他酒喝得很香,我说:“我们也好常时间不喝酒,不过,我们女孩子根本不想酒喝,中秋节那天正好是月圆的生日,我们俩只喝了一杯酒,后来剩下

  的被我倒了。”

  “不提中秋节了,提起中秋节,我的泪水要往肚里流。”他蓦然沉了脸,面颊上使人读到许多委屈。于是,他猛烈地吸着烟,吐出的烟雾简直把桌上莱碗都笼罩了,重叹轻言的,“连午饭都没有吃着。”

  月圆脸上顿时布满了同情:“怎么午饭没有吃着的?”

  “那天,我们四个人几乎把零钱都凑上了,只有四块七角四分钱。”他猛的连喝了三小杯都没有夹菜,“他们强迫我上集买菜。我不愿意去,他们三人磨拳擦掌欺负我,扬言不去就不给你中饭吃。而且他们又是一条心,一呼百应。本来队里又忙,谁缺半天工,倒扣两天工分。最后在他们的威胁下只得顺从。当我到了集上,掏钱买菜时发现钱丢了,不知是丢了,还是被人偷了。于是,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他们得知后,说我有意把钱赚起来了,就和我大动肝火。我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就和他们赌咒发誓地骂。王立那东西狠狠地揍了我两拳。那两人也立即蜂拥而上,没头没脑地打我。”他又指着牙,“你们看,我这颗门牙就是他们打掉的,最后他们烧饭居然不让我吃……”

  “那为什么不告诉队长?”我愤愤不平地问。

  “告诉队长有什么屁用?”他又喝了两杯,脸上脖子眼睛都红了,声音震骇而又愤怒:“队长包括队里所有的人,对我们恨之入骨;说我们偷人家鸡子,偷粮食,人人把我们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

  “你们究竟偷投偷?”月圆问。

  他颤抖地拿着火柴送到嘴上,结果忙擦火柴,又没点着,我们想笑又不值得笑,是酒醉得他无法自拔的。月圆伸手拿香烟递给他,然后他手颤颤地擦着火柴,猛吸着:“我们那个生产队,全他妈的王八蛋,那天下午,王立在公场上看到一只鸡子,大概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当时还有点气,就被他拿回来烧给大家吃了。到了晚上,人家找不到鸡子就估计是我们偷的,

  正好来查时,发现我们这里的鸡毛就是他家鸡身上的。不用说,就是我们偷的。久而久之,无论哪家东西不在就是我们偷的,而且生产队全他妈的偷星下凡,天天不是张三家不在东西,

  就是李四家不在东西,没有一天安宁过……”

  “你看,墙倒众人推,把我们知青说得太不如人了。”我对月圆说:“看他们像偷的人吗?”

  他不忌讳:“谈偷草,我们是偷的,队里分的草根本不够烧,只好晚上轮流去偷,粮食确实也是偷的,真正不够吃,我们每天四个人要尽吃就要六七米,这从哪里来呢,又没有东西卖,你们说呢?”他的眼睛里泪水汪汪的,似哭似笑:“像你们这

  ……这桌莱,我们在乡下还从来没有吃过,更没有人请我们吃。麦子下来,谁都不愿意吃麦仁,结果米吃完了,全吃麦仁,咽得头伸伸的,连屎都拉不下来,这像人的生活吗?连他妈的猪狗都不如。在割稻的时候,又分下来挑稻把,田里烂泥又陷人,我的腿又短,一直肩一用劲,腿就陷去半截了,两头的稻把死死地吸在田里,硬拖硬拉地上了田埂,力气全完了,到中到晚又吃不饱,你们看看这日子能活下去吗?社员们都不在乎,他们到时候饿了,有自己家小孩送去,年老人在家烧饭,有着三代人才能种田呢,我们呢,饿了只得到塘边上捧几口凉水充饥……”

  此刻的月圆在流泪地愣着。

  他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脸由红又转白了,白得有点惨,泪水汗水糊涂了一脸,死死地盯着月圆:“你为什么要哭,还是下雨给我看,你……你……你真是小气鬼,怕我把这几碗莱吃光,是不是,是你们留我的,又不是我要……”

  “刘成,我们不是小气鬼,你已经醉了,月圆是在同情你们男知青的遭遇”……

  “同情,谁要你们同情,你吴月圆一家才要人同情呢,一家人个个被批斗。你李素兰又不是好人,说我醉了,哈哈哈,我才不会醉呢,再来两瓶,我——我都不在乎,我喝水还能喝几大碗呢,不要说是酒了……”

  他那高一声的,低一声的,把人吓得不知所措。我的泪夺眶而出,模模糊糊的视着他:“好好,你没有醉,你再喝吧,你……你把这瓶全都喝了……”

  “吱——吱”他站起身倒得快喝得快:“好样的,你最好,你最好,你最理解我们这些人,因为我们都是……都是城里人。”他坐了下来,似乎心里平静了些,不为酒而争执不休了,抖抖地夹着菜。

  我说:“听你上半年说,在队里谈个对象了,谈好了吗?”

  “谁告诉你我谈对象的,哈哈哈哈,连吃米都没有了,我们已经超领了伍百斤稻子了,连吃的都没有,还想女孩吗?我们男知青这一辈子都找不到找对象了,在乡下,姑娘们根本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小偷,说我们是二流懒汉,说我们是坑人鬼,反正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年轻时候混混算了,我不知道老了日子怎么过下去……”他双手捂着脸,哭声从手缝里挤了出来,“我的娘啊,你怎么生下我这可怜虫的,我死比活在这世界上好……”

  “刘成,你吃饭吧,你不是说能吃一斤米饭的吗,我们锅里多的是,”月圆擦着泪喃喃地,“不要哭,不要哭了,慢慢过吧,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难道忘了吗?”

  “谁说我哭的”,他猛然一抬头,“我是在演戏,在这个世界上人人不都是在演戏吗,哈哈……”

  我摇着头,轻轻地叹息着,对月圆说:“他真醉了,说话也是语无伦次倒烂肠,赶快扶他到床上睡觉吧。”

  “没有醉,真的我没有醉,”我们两人撑住他,实际上他浑身已飘飘然,步履蹒珊了,嘴上还喃喃地说着,“我还要吃两大碗饭……没有饭锅巴也行,锅巴也行……”

  我们俩用力地把他搬上了床,可能他到乡下后还没有吃过像我们这样的莱,但他又吐在我们的床上了……

  (九)

  九

  冬天不快不慢地来了。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村外的树木已变成了光胳膊,田埂上的衰草也由金黄转向灰黄色了,有的高埂坡上焦黑的,那都是玩耍的孩子放的野火。

  当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时,就远远看到村里的男人背着粪筐拾狗屎(是种田一等肥料)。据王志强的经验介绍:捡粪也有诀窍,只要那高埂头是三岔路口,就有狗屎,你会天天拾

  到,也就是狗习惯的“厕所”,狗屎还相当好拾,因为它冻起来了,弯勺一钩连底层沾上去的泥巴或枯草都一块起来。

  那年冬天与往年不一样,早上不出工,吃过早饭出工。队长为了维护社员的切身利益,还和分片干部汤仁和吵过嘴,队长一再向他解释,说这样出工比大早上工事还要做多些。

  王大妈这两天有些反常,平时向我们问寒问暖没有了,问饥问饱也飞了,平常的微笑也不知收藏哪里去了,我们很纳闷,真捉摸不透。晚上,从大队开社员大会回来时,我问月圆:

  “这两天王大妈怎么搞的,我昨天问她到哪去?她轻描淡写的说,上集去。”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借东西还她东西,再说,我们又没有对她怎么样,莫非她真的上集有事吧。”

  “我看志强这两天也是板着脸,今天不知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今晚上他们如果来家早,我们过去玩玩,了解个究竟心里踏实些。”

  “王志强那东西是标准的神经质。”她坐在凳上抖着腿,“今天早上我出去倒灰,看他在锁门,我就问他到哪里去,他简直像个聋子。门锁大概有毛病,也不知他烦躁不安,嘴里叽里咕噜地骂锁。我站在那里实在难堪,不能一大早就碰到这哑吧,那太不吉利了,就是唤狗它也会摇头摆尾的。我真看他平时对我们不错的份上,我又重复问他,他才说‘不到哪里去’这样的矛盾话,而且连头都没有抬就走了,真正与我们去年见面一样。甚至还不如,这个人怎么这样的……”

  “嘘——”我立即用手捺着嘴唇:“小声点,他们已经来家了,这不是开门声吗?”

  她顿时警惕,侧身把嘴贴在我的耳朵说:“不要噜嗦,听他们说些什么?”

  “妈,火柴在哪里,这么倒霉的,连火柴都找不到。”志强在那边叮叮咚咚的翻着。

  “在连桌抽屉里找找看,可能那里面有。”大妈有气无力地说,还干咳着。

  “我来煮晚饭吧,要煮多少米?”志强的“台词”。“乖乖,你煮你吃吧,我一点都不想吃。”

  “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干脆就不煮了,烧点热水喂猪,今天猪中午没有喂。”

  “你不吃就行了吗,该派如此,愁有什么用呢,你马上吃过还要去,多穿点衣裳,当心受凉,是好是歹你要去,明天就不要你去了,我去,嗯——正好为集体,又是合作医疗,要不是这个,家还冲掉呢……”

  月圆悄悄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说:“素兰,你听见了吧,大概是什么人有病,而且这人还不是他家一般亲戚呢,照这两天的行动和刚才的对话中可以听得出来。我们是不是过去看个究竟。”

  我摇着手:“不能去,不能去,再听他们讲一会儿再说。”

  “小强妈,开门。”是李大婶的声音。

  “小强,你快去开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怎么啦,大姐,我不放心,专来问问的。”大婶进屋就说。

  “不行了,这两天醒都没有醒。”志强说。“偶尔说一两句糊涂话,可怜头发都没有了,脸上也不能看,被窝又不能盖在身上”。大妈插口说:“小队、大队、公社不少人去看他(她),每人看了都淌眼水……”

  “那为什么不转院,到县城医院条件肯定好些。”

  “昨天,公社干部说转到县医院去的,卫生院院长说,病人不能转了,后来打电话到县人民医院,中午十二点,县医院就来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