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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蛙 莫言著|作者:littleyin1|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6:32:01|下载:蛙 莫言著TXT下载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吗……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洞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八

  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5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1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7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z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小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说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网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位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功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操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扬的乐声飘来;有古装女子;如同画中人物;在船舱里抚琴吹箫。不时有一艘船头高高翘起的快艇飞速驰过;浪花飞溅;惊起白色鸥鸟。

  我们拉着手;看上去亲密无间;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这也许是小狮子所想的;而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在这大河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我们沿着那座刚竣工不久的斜拉钢桥上的人行道越过大河。桥上来往的车辆中有很多“宝马”、“奔驰”。大桥造型风流;宛如海鸥展翅。过桥后;右侧是大都会高尔夫球场;左侧便是远近闻名的娘娘庙。

  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正逢庙会。娘娘庙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从车牌上;我们知道这些车大多来自周边县市;其中还有几辆来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为“娘娘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

  新建的娘娘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摊主高声叫卖;招徕游客:

  “拴个娃娃吧!拴个娃娃吧!”

  其中有个身披黄袍、头剃秃瓢、看上去像个和尚的摊主。他敲着木鱼儿;有板有眼地喊叫着:

  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

  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

  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

  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

  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

  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噘小嘴。

  ……

  声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几个看上去像日本或韩国的女人推销泥娃。我正犹豫着是否该拉着小狮子走开;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伤;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狮子却挣脱手;径直奔王肝而去。

  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摊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没有吹牛;他摊上卖的泥娃娃;果然与众不同。旁边那些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色彩艳丽;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一个模样。但王肝摊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撅嘴;有的张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这的确像我们高密东北乡泥塑大师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1999年与我姑姑结婚——他的泥娃娃;从来都是他自己用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特方式销售;怎么可能交给王肝叫卖呢?——王肝呶呶旁边摊位上那些泥娃娃;对那些女人们低声介绍着:那些货确实便宜;但那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我的货贵;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工艺大师、泥娃王秦河闭着眼捏出来的。什么叫栩栩如生、吹弹可破?王肝拿起一个咕嘟着小嘴、仿佛生气的小泥孩说;法国杜莎夫人的蜡像;与我们秦大师的作品比起来那就是一堆塑料。万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抟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灵气的。我们秦大师用的泥土是专门从胶河河底两米深处挖上来的;这是三千年沉淀下来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历史的淤泥。挖上来这淤泥;放在太阳下晒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让它们接受了日精月华;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阳冒红时取来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时取来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个时辰;用棒槌敲一个时辰;一直将那泥巴团弄到面团一般;这才能动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秦大师;每捏好一个泥孩;都会在它的头顶用竹签刺一个小孔;然后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进去。然后糅合小孔;将泥孩放置在阴凉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才拿出调色上彩;开眉画眼;这样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灵——我不瞒你们说;你们听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师的泥娃娃;每当月圆之夜;都能闻笛起舞;一边跳一边拍巴掌一边嬉笑;那声音;就像从手机里听到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几个回家看看;如若不灵;您拿回来摔在我的摊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摔;您会摔出他的血来;您会听到他的哭声——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几位女游客各买了两个泥娃娃。王肝从摊下拿出专用的包装盒;为她们包装好。女游客高兴而去;这时;王肝才来招呼我们。

  我想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们;他即便认不出我;也不可能认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小狮子啊。但他就像猛然发现我们似的惊叫着:

  “啊呀!是你们两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说:“好多年不见了。”

  小狮子对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呜噜了一声;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与他用力握手;然后放开;互相让烟;我抽他一支“八喜”;他抽我一支“将军”。

  小狮子专注地观赏着那些泥娃娃。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的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的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1990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性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奶;因为我发现了她乳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奶?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篦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群鹅;跩啦跩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地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分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分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