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他花天酒地胡来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姑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当然他从来不跟我说。可是,若没有这本日记,他们怎么能找到证据呢?”
“由他们去办。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自有人会去办,向旅馆的茶房交朋友,会找出人名字来,甚至于和盐务司的职员厮混。总要费上几个月的工夫。到市井打听闲话,到理发剃头的地方儿去探访。只要有像这本日记里记载的案子,城镇上随便张三李四都会知道的,就是大官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宝珠、银杏、小桂花。这些姑娘们也知道的不少。那很容易。”
“你意思是说那些姑娘们会说?”
“怕她们不说。不用愁。这些文件会退还给你。人家当然抄下一份。”过了片刻,孟嘉又说:“我保存这些东西,想想再说。不用忙。”
过了些日子,梁家姐妹才习惯了北京的生活,熟悉了北京的新奇的声音颜色。北京的天空是晶莹碧蓝。早秋清爽的日子,宫殿的金碧辉煌,深巷胡同里住家的宁静,麻雀、喜鹊吱吱喳喳的叫声,啄木鸟叩敲空树干的清脆的响声,她俩觉得都是北京的特色。乍由南方来,她俩特别感觉到这是真正北方的都市:地方宽阔,日光照耀下,颜色特别鲜艳,老百姓的谈吐诙谐而愉快。
姐妹俩常常坐着马车到东安市场,东安市场离他们的住宅很近。下了车,便走进那帐篷盖顶的街道,在那些商店里,什么东西都买得到,水果、上海的糖果、纺织品、衣料都有。或是在小饭馆儿吃小吃儿,或是到吉祥戏院去听谭鑫培的戏,后来梅兰芳也在那儿演。那时是露天戏台,破烂而拥挤——但是戏唱得好。有时到隆福寺庙,可以买字画,当然有真的,也有假的,不过假的居多,还可以买古代书法的拓本、碎铁、旧剪刀、新皮鞋,还有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比如玉石的小扣子、精美的鼻烟壶儿。若是有孟嘉陪同,他们有时坐车到天安门,在紫禁城前面,皇宫就在附近。
北京城作为天子宝座的所在地,真是再合适不过。大自然的情况,人的想象,不管穷人富人,那种友善热诚通情达理的生活态度,闲聊瞎扯嘻嘻哈哈的一般老百姓——这些就构成了北京的特点。慷慨大方,正是北京人的本性。随时随地,在人的精神上,都可以看得见。你不论站在哈德门大街的什么地方儿,都会看得见这种气氛。哈德门大街,有两三里长,又宽又直,直得像一根箭,城门楼子,不论在南在北,都是高耸入云,犹如在画图中所见的一样。天安门广场可容纳十万人。这种伟大的气派,大概是由于巨大的比例而成的,由一扫无余的开阔辽远的线条所形成,那种气势是惯于居住在穷沙大漠的人心胸中的产品。北京是宁往宽阔方面展开,而不肯局限于一地而飞入空向高处发展。当年成吉思汗征服了金朝的都城,他孙子忽必烈曾修建金都,明成祖将北京改建完成,并予扩大,成为今天的形势,满清入关,康熙乾隆皇帝又予修缮,愈臻精美。历史的力量为后盾,历代皆有增修,所以一直伟大堂皇,坚固无比。
梁家姐妹在北京城的晶光闪亮之下,真觉得眼花缭乱。北方的力量是开阔敞亮,非常坦白率真,纯洁得犹如青天白日,与南方的轻软朦胧,大为不同。在北方,妖艳与朴质是合而为一;宫廷的璀璨堂皇和富丽丰盛,正与民间住宅的纯和满足朴质宁静相匹配。离东四牌楼不远,就可以看见宝石蓝与淡紫色琉璃瓦的殿顶,环以闪亮的金黄色,下面就是宫殿后面有雉堞的长墙,耸立在二十五尺宽的护城河内,这段高墙在东北角上的终止处,是金黄碧绿色殿顶重叠的八角楼。
天空蔚蓝,冬日是阳光普照,这一点大自然对北京是特别的慷慨厚施,京西郊外西山一带,风光壮丽灿烂,山上点缀着建筑精美的寺院。人为的艺术已经创造了壮丽肃穆平和宁静的感觉。但是当地居民却把大自然的赏赐视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恩,艺术家创造的艺术美也同样得不到人的感激。一个城市之可爱,全在这个城市的居民的生活情调儿。对北京的居民而言,北京就犹如一个聪明解事宽容体贴的慈母,或者像一棵供给各种蚂蚁、苍蝇、其他昆虫居住的巨大的榕树。保持北京城日常活动的,是轻松愉快的穷洋车夫,饭馆儿里彬彬有礼的跑堂的,庙会上转来转去的人群,小生意人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这数百万人口都有耐性,心情好,生而谦恭和蔼。
有时候儿,这堂兄妹三人,去到大名鼎鼎的正阳楼吃烤羊肉,吃一顿热闹的晚饭。吃烤羊肉是在一个敞亮的大院子里,客人站着,一只脚踩在铁炙子周围的架子上,自己用筷子夹着一片羊肉在火苗儿上烤,由火上拿下来立刻往嘴里送,所以滋味完全鲜美,毫无损失。他们饭后回家,在书房中灯前闲话,或是谈书论画,评论诗人墨客,说名儒的轶闻怪癖。有时孟嘉和牡丹下一盘棋,素馨在别的桌子上写家信。
晚上是静静的。夜里的胡同中自有其音乐声。在外面夜色沉沉中,卖馄饨,冬天卖冻柿子,卖脆萝卜,卖干瘦花生“空儿”等清脆悠扬的叫卖声,穿透了深夜,悦耳可听。半夜时吃碗热馄饨做点心,真是舒服。
一天晚上,他们作诗为乐。孟嘉给她姐妹讲这种诗的作法。他念第一句,姐妹俩补出下一句,要用三个字“一半儿”,描写心思或景物。主题是“秋景”。
“秋来北地霜风紧,”
素馨:“看树叶,一半儿棕褐一半儿金。”
牡丹:“眠孤衾,一半儿凉来一半儿温。”
(bsp;“鹤鸣高在碧云天,”
素馨:“看芦苇,一半儿飘摇一半儿垂。”
牡丹:“俏佳人,一半儿思郎一半儿愁。”
“午夜谁来轻叩门,”
素馨:“倾耳听,半似落叶半折枝。”
牡丹:“芳心里,一半惊来一半喜。”
“亦非折枝亦非叶。”
素馨:“半似雾来半似花。”
牡丹:“半似相识半故交。”
孟嘉说:“现在要考考你们的真本领了。”
“迟来客人门前立,”
素馨:“一半儿外来一半儿里。”
牡丹:“一半儿遮面一半儿觑。”
素馨撅起嘴唇来说:“我不作了,越来越没法儿作。”
孟嘉说:“当然,这是闺怨诗。我只是要考考你们的技巧。不过你们若想作吧……”
“好了,接下去。”
孟嘉说了下一句:
“郎声正若春风至。”
素馨(想了好久):“两眼半开又半闭。”
牡丹:“小佳人儿,一半儿就来一半推。”
素馨说:“哎呀,要命,越来越不像话。这么下去,那不就要上床了么?我顶好走开吧。”
孟嘉说:“到此为止了。”然后又对牡丹说:“你似乎把《牡丹亭》看得很熟。”
牡丹说:“我十三岁看的。”
孟嘉对素馨说:“我想你的看法还客观。看爱情从外面看,你姐姐从内里看。”
素馨并不觉得羞惭,她很安详的说:“天下有诗以前就有了爱情。《诗经》上有好多爱情诗,开头就是说文王与妃子的爱情。有生命处,即有爱情存在,要点是看最后怎样个结局而已。”
就这样,在玩笑之间,姐妹二人就学到了不少诗文的密诀,也渐渐熟悉了宋朝艳词精美的形式。
孟嘉觉得总是不能使牡丹把一本书从头到尾看完。牡丹有才气,字写得美,文章作起来也不吃力,就是缺乏耐性,不求精细。但所说皆言必己出,孟嘉对这一点是极为高兴。孟嘉相信一旦她思想丰富,有了经验,她会突破常轨藩篱,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一天,牡丹对孟嘉说:“一本书我若能读半部,决不读全部;若能从一页或一段得其乐,决不读半部;若能从一行或一句而得其乐,决不读整段。这样就足够了。”
孟嘉说:“你若能站着,你决不迈步走;你若能坐下,你决不站着;你若能投身躺在床上,你决不坐着。”
牡丹说:“我知道,我懒。我一个人寂寞独居也自有其乐。”
孟嘉说:“这是你的个性。我不希望你有所改变而失其本来面目。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在街上看见别的女人,就都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了。她们,总而言之,都不是你。天下只有一个牡丹:只有一,无有二。有人长得像你,没有你的声音;有了你的声音,又没有你的心灵,没有你的生活态度。”
牡丹听了很满意,她问:“我的生活态度如何?”
孟嘉说:“那是你全部的个性。你坐的样子,你站的样子,就像以前丁妈说——你移动的样子,你的手垂在左右两边的样子,走路时的抬头,你对人生的看法,你对美满人生的寻求,你对美满人生的渴望……并且你的热情,你的任性不肯节制,你的成熟!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了……”
牡丹向他流露着得意的微笑说:“我不知道自从遇见你我起了什么变化。我不能写。我记得怎么样等你信。那时我住在我妈家,你还没从福州回来。我常常拿起一管笔要写,可是后来慢慢把笔拿得越来越低,终于把笔放下。说着说着话,我沉默下去;沉默的时候儿,我开始思索;思索的时候儿,思想又飞到好远好远去了,心里纳闷儿那时你正在做什么。”
“你把现在说的话,就照样儿写下来,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我真是好愿写作呀。”
第十一章
冬去春来,牡丹坐立不安。这是一种小不舒服,是一种微恙,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越来越愿孤独,往往离开别人,自己关在自己的屋里。她的情思在有所探索——自己也不知道何所探求。她依然很爱孟嘉,但已然不像在桐庐时那么发乎自然,那么毫不勉强,再说精确一点儿,不像船开往宜兴时在船上相遇的情形了。后来,越来越厉害,她总愿一个人儿出去,在茶馆儿酒肆,公共娱乐场所,混迹在男人群中。一种内在的行动逼迫着她,仿佛她在寻求这个世界上早已失去,早已为人所遗忘的东西。
她妹妹问她为什么她要自己一个人出去,而不和孟嘉坐车出去,她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儿,我愿意自己一个人,完全我自己孤独一个人。”她原先打算和孟嘉在一起过活,现在如愿以偿了。她不是不快乐,可也不是完全快乐。孟嘉感觉得出来,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她的绊脚石。也许是事情已发展到极点。梦般的月光中的世界,终于快要隐去,让位于阳光普照平凡真实的人间。但是,这也不是;牡丹似乎是被一个影子迷惑住了,是一种自己也难以言喻的影影绰绰的不安情绪。牡丹自己知道她是爱慕孟嘉,以前对别的男人都没有那么爱过,可是在他身上似乎缺少了什么——也许是金竹青春的影子,是那青春的火。
也许只是女人要结婚找个归宿的原始本能。在不合法的关系上似乎欠缺一种自然的满足。也许是牡丹她自己敏感的,无时不在的,对不可知的东西的梦想渴望。
所以她一方面遵从那旧习惯,一方面又受这专横挑拨不可抗拒的新习惯所驱使。她觉得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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