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骑师。散在草地上的人,三五成群,像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只见一双双鞋底在空中显现。骑师们从草坪上飞驰而过。娜娜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只见脚下的人畜似波涛,人头似海洋,被赛马卷起的旋风吹到了跑道旁边,向远处看去,骑师们像闪电一样划破地平线。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的背部,只见马屁股在逐渐远去,飞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变小,甚至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现在,他们已经跑到了尽头,他们的侧影在远处布洛涅森林的绿色景色的衬托下,显得又小又细。然后他们突然被跑马场中间的一大片树丛遮挡住了。
“得了吧!”乔治嚷道,他始终满怀信心,“现在还未跑完……英国人被赶上了。”
但是拉法卢瓦兹轻视本国的情绪又抬头了,他变得令人气愤,他竟为精灵喝彩:好极了!跑得好!要给法国一点颜色看看!精灵第一,杏仁奶油第二!让它的祖国苦恼去吧!他把拉博德特惹火了,他严肃地警告拉法卢瓦兹,说如果他再这样,就把他扔到车下去。
“看看他们要跑多少分钟。”博尔德纳夫平心静气地说。他抱着小路易,从口袋中掏出怀表。
赛马一匹匹从树丛后面出现了。观众都愣住了,人群中嘁嘁喳喳议论了好长时间。瓦勒里奥二世仍然领先,但是精灵渐渐要赶上了它,精灵后面是吕西尼昂,它慢下来了,另外一匹马取代了它的位置。大家没有立刻分辨清楚,因为骑师的衣服的颜色很容易混淆。后来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声。
“那是娜娜吧!……快跑,娜娜!我跟你说吕西尼昂已经跑不动了……啊!是的,那就是娜娜。一看见它那金黄色的鬃毛,便认出它来了……现在你看见了吧!它像一团火焰……好极了,娜娜!好家伙!……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不过在为吕西尼昂助威而已。”
有一阵子,这种意见竟变成了大家的意见。可是,小母马还一股劲儿往前跑,越来越领先了。于是,大家的热情高涨起来。谁也不看跑在后面的那些马了,一场激烈的较量在精灵、娜娜、吕西尼昂和瓦勒里奥二世之间展开了。人们叫它们的名字,他们絮絮叨叨,说这匹马快了多少,那匹马落后了多少。娜娜爬到车夫的座位上,像被人托起来似的,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博德特就在她的身边,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英国马跑不动了,”菲利普高兴地说,“它不行了。”
“不管怎样,吕西尼昂完了,”拉法卢瓦兹大声嚷,“瓦勒里奥二世追上来了……瞧!
四匹马跑到一起了。“
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
“跑得多快!伙计们!……跑得快极啦,真见鬼!”
现在,四匹马风驰电掣地迎着他们的面跑过来了。人们感到它们越来越近,好像远处的喘息声、鼾声越来越近。观众都迅猛拥到栅栏边;马还没有到,人们的胸膛里就发出一阵深深的呼叫声,叫声越来越大,犹如汹涌澎湃的海水声。这是一场数额巨大的赌博,已经进入最后的激烈争夺,十万观众的心中都怀着一个念头,都急于看看自己的运气怎样,在这些奔跑的马的后面,有数百万的输赢。人们互相推推搡搡,互相挤压,人人捏紧拳头,张着嘴巴都在用喊声和手势驱赶自己押赌的马快跑。整个人群的喊声,是从穿礼服的人中间发出来的野兽般的喊声,越来越清晰:
“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
娜娜更加领先了,现在瓦勒里奥二世被它抛在后头两三颈远,它与精灵并驾齐驱了。那雷鸣般的奔跑声越来越响。它们跑过来了,娜娜的马车上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以此来迎接它们。
“吁,吕西尼昂,你是孬种,该死的劣马!……太棒了,英国人!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老家伙!……这个瓦勒里奥二世真令人讨厌!……啊!这废物!我的十个金路易扔下水啦!……
现在只有娜娜了!好极了!娜娜!好极了!小母马!“
娜娜站在马车夫的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扭起大腿和腰部来,仿佛她自己在跑。她不时挺挺肚子,这样似乎有助于小母马跑的速度。她每挺一下肚子,都感到疲倦,叹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费力地说道:
“快跑……快跑……快跑……”
这时大家看见一个精彩的场面。普里斯站在马镫上,用铁一般的胳膊,高高扬起马鞭,抽打娜娜。这个干瘪的老小孩,那张冷酷、毫无生气的长脸上仿佛在喷射着火焰。在一种狂热的大胆、必胜的信心的激励下,他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这匹小母马的身上,他把它抽打得腾空而起,向前飞跃,口吐白沫,眼睛充血。全部赛马风驰电掣而过,扬起一阵风,人们屏住呼吸;这时裁判员显得非常镇静,目光注视着标杆,在等待着。接着,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普里斯尽了最大的努力,驱赶娜娜冲过标杆,以领先一头的距离胜了精灵。
这时,场上人声鼎沸,犹如海水发出的波涛声。娜娜!娜娜!娜娜!喊声震耳,越来越响,犹如暴风骤雨,渐渐扩展到天际,从布洛涅森林深处传到瓦莱里安山,从隆尚草原传到布洛涅平原。草坪上爆发了一阵疯狂的叫喊声。娜娜万岁!法兰西万岁!打倒英国!妇女们挥动着阳伞,一些男人跳跃着,转动着身子,狂呼狂嚷;另一些男人发出神经质般的笑声,向空中扔帽子。在跑道的另一边,在体重过磅处的围墙内也沸腾起来了,看台上沸反盈天,人们只见拥挤的人群上空,空气在隐隐约约地颤动,犹如一堆炭火发出的看不见的火焰。一张张小脸上激动不已,他们挥动着胳膊,眼睛像一个个黑点,张着嘴巴。这种热情经久不息,不停高涨,一直蔓延到远处小径的尽头,蔓延到聚集在树荫下的人群中间,甚至扩展到皇家看台上,那里的人也很兴奋,皇后也鼓掌了。娜娜!娜娜!娜娜!喊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回荡着,阳光像金色的雨点洒在头晕目眩的观众的头上。
这时候,娜娜站在马车上车夫的座位上,看上去变得高大了,她以为观众欢呼的是她自己。她一动不动地呆了一阵子,被她的胜利惊呆了,她注视着被人流占满的跑道,人群是那样密集,连草都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帽子的海洋。接着,人群站到跑道的一边,形成一道人墙,一直延伸到出口处,再次向娜娜欢呼致意。娜娜驮着普里斯离去,普里斯伏在马背上,疲惫不堪,茫然若失。娜娜忘乎所以,使劲拍大腿,得意洋洋,粗言粗语地说道:
“啊!他妈的!是我胜利了!可是……啊!他妈的!运气真好!”
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潮起伏的心情,看见小路易高高坐在博尔德纳夫的肩上,便一把紧紧抓住他,一股劲儿地亲吻起来。
“三分十四秒。”博尔德纳夫说道,一边把表放进口袋里。
娜娜总是听到观众喊她的名字,喊声在整个平原上荡漾,回声又传到她的耳畔。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她则屹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秀发,身着与天空浑然一色的蓝白两色的连衣裙,俯视着她的人民。拉博德特离开她时告诉她,她赢了两千金路易,因为他把她的五十金路易押在小母马的身上,比数是一比四十。这笔钱固然使她激动,但还比不上这个意外获得的胜利令她兴奋,因为这个辉煌的胜利使她一举成了巴黎的王后。其余妇女都输了。罗丝·米尼翁一气之下折断了阳伞;卡罗利娜·埃凯、克拉利瑟、西蒙娜和不顾儿子在场的吕西·斯图华见这个胖婊子走了运,个个怒不可遏,悄声咒骂她。这时候,在赛马起跑时和到达终点时画过十字的拉特里贡挺着高大的、高出其余女人的身子,为自己的敏感嗅觉而洋洋得意,露出经验丰富的老虔婆的神态为娜娜祝福。
男人们还在不断地拥向娜娜马车的周围。车上一伙人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阵子。乔治像哽住似的,一个人继续用嘶哑的嗓子叫喊。香槟酒喝光了,菲利普便带着几个听差,去饮料摊上买饮料。娜娜宫廷的人越来越多了,迟迟不肯过来的人见她胜利了,也决定来了。人们纷纷拥过来,顿时她的马车变成了整个草坪的中心,最后她竟被她的狂热的臣民尊为神——爱神王后。博尔德纳夫在她的身后,怀着慈祥的父爱,嘴里骂着粗话。斯泰内再次被她征服了,他抛开了西蒙娜,爬到娜娜马车的一个踏脚板上。香槟酒拿来了,娜娜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这时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反复高呼:娜娜!娜娜!娜娜!观众都很惊讶,环顾周围,寻找那匹小母马。大家都弄糊涂了,自己心里所装的究竟是那匹马,还是那个女人。
米尼翁不顾罗丝凶狠的目光,也跑来了。这个走运的女子令他神魂颠倒,他很想上去吻她一下。接着,他在她的两边面颊上吻了吻,慈父般地对她说道:
“我烦恼的是,现在罗丝肯定要把那封信寄出去……她气坏了。”
“那就太好啦!我巴不得这样!”娜娜随口说道。
她见米尼翁发愣,连忙又说道:
“啊!不对!我刚才说了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有点醉了。”
她的确醉了,她被欢乐陶醉了,被阳光陶醉了。她一直高举着酒杯,为自己欢呼。
“为娜娜干杯!为娜娜干杯!”她喊道,四边的喧闹声、笑声、喝彩声越来越高,渐渐响遍了跑马场。
赛马接近尾声了。现在进行沃布朗奖赛。马车一辆接一辆离去。这时,人们争吵起来,不断提到旺德夫尔这个名字。现在真相大白了:两年来,旺德夫尔一直在准备这一着棋,他让格雷沙姆看住娜娜,不让它出来,只让吕西尼昂露面,以便让小母马最后一举闻名。赌输的人个个垂头丧气,赢的人则耸耸肩膀。到后来呢?难道这不是允许的吗?马的主人可以随意调配他的赛马,这样的事例不是很多吗!绝大部分人认为旺德夫尔很有一手,他能通过朋友们找来足够下赌注的人,把大笔赌注押在娜娜身上,这就是娜娜牌价突然上升的原因;有人说他下了两千金路易,平均比数是一比三十,一共赢得一百二十万法郎。如此惊人的数字足以令人吃惊得对他肃然起敬,并原谅他的一切。
然而,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从体重过磅处围墙里传来的坏消息。从那儿回来的人们这个消息说得很详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高声谈着一件可怕的丑闻。这个可怜的旺德夫尔可完蛋了。他干了一件蠢事,用了愚蠢的舞弊手段,这导致了他那高明的一招的失败。他委托不可靠的赌注登记人马雷夏尔替自己押四万法郎,赌吕西尼昂跑输,以便捞回他公开下的两万多法郎的赌注,这是一种卑鄙的做法,证明他的面临彻底破产的财产又露出了一条裂缝。那个赌注登记人得知吕西尼昂不会跑赢,于是在这匹马身上赚了六万法郎。不过,拉博德特没有得到旺德夫尔的任何准确而详细的指示,偏偏跑去向赌注登记人下了二百金路易在娜娜身上,由于马雷夏尔不知这一招的真正用意,继续以一比五十的比数押出,结果在小母马身上输了十万法郎,抵销六万法郎赢数,实输四万法郎。马雷夏尔感到头晕目眩,比赛结束后,看见拉博德特和旺德夫尔在体重过磅厅里交谈,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昔日的马车夫,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勃然大怒,露出凶相,他公开大吵大闹,用冷酷的字眼揭露这件事情的内幕,煽动周围的人。有人说赛马评委会将开会处理这件事。
菲利普和乔治悄声告诉娜娜这个消息,于是她信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仍然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酒。不管怎样,这是很可能的。她还联想到与此有关的事情;何况这个马雷夏尔有一副卑鄙的面孔。不过,她还有几分怀疑。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面色苍白。
“怎么样?”娜娜悄声问道。
“完蛋了!”他简单回答道。
说完,他耸耸肩膀。这个旺德夫尔简直是个孩子!娜娜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晚上,在马比耶舞厅里,娜娜大出风头。将近十点钟时,娜娜来了,那里已经人声鼎沸。这个传统的狂欢晚会把所有风流青年都聚集到一起,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他们的行动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大家在煤气彩灯下挤来挤去;黑色礼服,袒胸露肩的奇装异服,还有耐脏的旧裙子全都混杂在一起,人们旋转着,叫嚷着,人人醉醺醺的。三十步远处的铜管乐声都听不见。没有一个人在跳舞,胡言乱语在一群群人中传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些话。谁都想表现得滑稽可笑,但是总是毫无效果,白费力气。七个女人被关在衣帽间里,哭闹着要求把她们放出来。有人找来一棵葱,进行拍卖,竟被人加价到两个金路易。
恰恰就在这时候,娜娜来了,她身上仍然穿着观看赛马时的蓝白两色衣服。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大家把那棵葱给了她。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有人把她一把抓住,三个欣喜若狂的男人把她举起来,穿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和遭破坏的树丛,一直抬到花园里;因为乐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便向乐队扑过去,砸碎了椅子和乐谱架。一名像慈父一样的警察在那里指挥这场混战。
直到星期二,娜娜才从胜利的兴奋中平静下来。早上勒拉太太来了,娜娜与她谈起来。
她是来告诉娜娜小路易的情况的,小路易在外面着了凉,生病了。目前有一则新闻轰动整个巴黎,娜娜听后,心里很不平静。旺德夫尔被开除出赛马场,这项决定是在赛马当天晚上,在皇家俱乐部宣布的,第二天他便在他的马厩里放了一把火,自己与马匹同归于尽了。
“他早就对我说过,他要这样死。”娜娜说道,“这个人真正是个疯子!……昨天晚上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我被吓坏了。你知道,他简直能杀死我,一天夜里……另外,他哪一匹马能跑赢也不告诉我一声,这样做对吗?如果告诉我,我至少能发一笔财!……他对拉博德特说过,如果让我知道了,我就会立即告诉我的理发师和许多男人。这话说得多么不礼貌!……啊!
不,说实话,对他的死我也不怎么惋惜。“
她越想越生气。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走进来;他已算好了帐,给娜娜送来四万法郎。
她见了这笔钱,更是火上加油,因为她本来可以赢一百万法郎,对于这次投机勾当,拉博德特装得一身清白,干脆抛弃了旺德夫尔。这些古老家族早就徒有其名了,最后都落得这样愚蠢的结局。
“啊!不对,”娜娜说道,“把自己关在马厩里自焚,这种做法并不算愚蠢,我倒觉得这样是挺有勇气的……啊!你知道,他与马雷夏尔的那件纠葛,我并不为他辩护。我一想到布朗瑟想把这件事的责任推给我,我就回答说:‘难道我叫他去舞弊的吗?’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讨钱,并不是叫他去犯罪,你说是吗?如果他对我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我就会对他说,‘行了,我们分手吧。’这样事情就不会糟到这个地步。”
“一点不错,”姑妈严肃地说,“男人固执己见,他们倒霉活该。”
“不过他那略具喜庆色彩的结局倒是很精彩的!”娜娜又说,“看上去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浇上汽油……接着烧起来,此景值得一看!可以想象,一个几乎完全是木质结构的庞然大物,里面又堆满麦秸和干草!……火焰蹿得有宝塔一般高……最壮观的,是那些不愿被活活烧死的马。只听见它们尥着蹶子,拼命撞门,像人一样喊叫……是的,人们对这幕可怖情景还心有余悸呢。”
拉博德特轻轻舒了口气,样子像将信将疑。他不相信旺德夫尔已经死了。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他从一扇窗户逃了出去。他是一时神经错乱才点火烧马厩的。不过,到被烧到不能忍受时,他神智清醒了。一个在女人圈子里鬼混、落到囊空如洗境地的蠢男人是不会这样勇敢自杀的。
娜娜听后很扫兴,只说了一句:
“啊!他真不幸!他的行为真高尚!”
十二
快到深夜一点钟了,娜娜和伯爵躺在那张铺着威尼斯针织花边床单的大床上,还没有入睡。他怄了三天气,那天晚上回来了。卧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惨淡,充满睡意,弥漫着温暖、潮湿和作爱的气氛。镶银的白漆家具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白色。放下的帷幔把床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声叹息,随后一个亲吻,打破了寂静的气氛,娜娜倏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腿在床沿上坐了片刻。伯爵的头落到枕头上,呆在黑暗中。
“亲爱的,你信仰仁慈的上帝吗?”娜娜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她离开情人的怀里后,表情严肃,内心充满对宗教的恐惧。
从早上起,她就抱怨自己身体不适。正如她所说,她的一些愚蠢的想法,如对死亡和地狱的想法,在暗暗地折磨着她。有时,她在夜里像孩子一样害怕起来,头脑中产生一些可怕的想法,把她折磨得睁着眼睛做噩梦。她又说道:
“怎么样?你想不到我要上天堂了吗?”
接着,她打了一个战栗。伯爵感到蹊跷,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提出这些怪问题来,他觉得自己心中又萌发了天主教徒的悔恨。这时,睡衣从她的肩上落下来,头发披散着,猛然扑到伯爵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呜咽起来:
“我怕死……我怕死……”
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挣脱了她。这个女人因为怕死,紧紧地抱住他,这种恐惧感是有传染性的,他生怕自己的情绪也受到她的精神错乱的影响,便劝导她。他说她身体很好,只要她行为规矩一些,总有一天,她会得到上帝宽恕的。但是她摇摇头,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是不容置疑的。她胸前总是戴着圣母像,她还把一根红线系在两乳之间的圣母像指给他看;不过,上帝是安排好了的,凡是没有结过婚同男人同居的女人都要入地狱。她想起了教理书中的零零星星的东西。啊!人要能知道死后怎样,那该多好,但是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带回来死后的消息。确实,如果神甫们说的是蠢话,我们去烦这烦那,真是傻瓜。不过,她仍然虔诚地吻那个带着她体温的圣像,她把那个圣像看成可以驱除死亡的祛邪物,她一想到死就怕得浑身发冷。
她到梳洗间去也要缪法陪同,即使开着门,她在那里呆一会儿,也怕得浑身发抖。缪法又躺到床上,她还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每个角落她都要看看,那怕听见一点点声音,便吓得浑身打哆嗦。她在一面镜子前面停下来,像从前一样,她一看见自己的裸体,就忘掉了一切。但是这一次,她看见自己的胸脯、腰部和大腿,更加害怕起来,最后她抬起双手摸着脸上的骨头,摸了好一阵子。
“人死后样子就难看了。”她拖长声音说道。
她用手挤压双颊,睁大眼睛,下颌向内收缩,想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样子。接着,她把这副鬼脸转向伯爵,说道:
“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
伯爵见她那样子,生气了。
“你疯了,快点睡觉吧。”
他仿佛看见她躺在坟墓里,长眠了一个世纪,只剩下一身白骨。于是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已有一段时间,宗教信仰又征服了他,每天这种信仰发作起来,就像中风一样来势凶猛,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的手指格格作响,口中不停地念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是他的软弱无力的叫喊,是他的罪孽的叫喊。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但他却无力洗刷自己的罪孽。娜娜回到床上时,她发现他盖着被子,神色惶恐不安,指甲放在胸口,眼睛仰望着空中,似乎在寻找天国。娜娜又哭了,两人搂抱起来,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俩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能在愚蠢的顽念中打滚。以前他们已经度过类似这样的一个夜晚;不过,这一次太荒唐了,娜娜不再害怕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起了疑心,便谨慎地问伯爵:罗丝·米尼翁大概已经把那封告发信寄出去了。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不过是伯爵害怕而已,没有别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
缪法又一次离开娜娜出走,两天没回来,一天早上,他突然来了;他从来不在这样的时刻回来。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心绪不宁,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可是心里慌张的佐爱没有发觉他忐忑不安的神态,便跑过来迎接他,对他说道:“啊!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昨天晚上,太太差点死了。”
伯爵问她详细情况,她回答道:
“这事说了别人难以相信……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很长时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身体不适,但布塔雷医生却有点怀疑,后来他明确说她怀了孕。因为她觉得很烦恼,就竭尽全力隐瞒怀孕真相。她神经质般地恐惧,心情忧郁,与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她对怀孕之事守口如瓶,为没有结婚就怀了孕而感到很害羞,不得不把真相隐瞒起来。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意外事故,人家知道了会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哎?真是开玩笑!真倒霉!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这次偏偏又碰上了。她惊讶不已,仿佛她的性器官的功能紊乱了,她不想要孩子,并把这东西作了别的用途时,她偏偏怀了孕。造化令她恼怒,在她正当享乐的时候,竟然要让她当上严肃的母亲,在她把周围的男人一个个害死的时候,竟然给她一个小生命。难道人不该少遇到一些麻烦,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生活吗?这个小孩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啊!天哪!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有好心肠才会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承认,如果一个人专门损害别人,他自己一生中肯定不会很幸福的。
这时,佐爱把这件倒霉的事的经过讲给伯爵听。
“将近四点钟时,太太肚子疼起来。我见她到梳妆室去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是的,先生,她晕倒在地上,还有一摊血,像被人谋杀了似的……于是,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很生气,太太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我把她扶起来,他一听到小产这个词,也难过了……说真的,从昨天起,我就为太太发愁!”
公馆里确实乱糟糟的,仆人们跑上跑下,每个房间里都有仆人进进出出。乔治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过了一夜。晚上,在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乔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他面色苍白,带着惊愕和激动的神态,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利普和其他人已经来过了。他们听到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一定是在开玩笑!接着,他们变得严肃起来,目光盯着房门,神态惆怅,摇摇头,不再觉得这是可笑的了。共有十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他们低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为止。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究竟谁是父亲。他们好像彼此原谅,个个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然后,他们弓起背,觉得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娜娜自己的事。哎!这个娜娜真了不起!人家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闹出这样的笑话!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脚地走了,似乎这间卧室里死了人,不能笑出声来。
“先生,还是上楼去吧,”佐爱对缪法说道,“太太身体好多了,她会接待你的……我们在等大夫来,他答应今天早上来看太太。”
这个贴身女仆劝说乔治回家睡觉了。楼上客厅里只剩下萨丹一个人,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支香烟,眼睛望着上空。娜娜意外小产后,公馆里的人个个惊慌失措,她却无动于衷,肚子里憋着气,不时耸耸肩膀,说几句刻薄话。佐爱走过她面前时,跟伯爵说,可怜的太太这次可吃了大苦头。萨丹脱口说了一句难听的话: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
他俩吃惊地掉过头来。萨丹一动也没有动,眸子一直盯住天花板,两片嘴唇死命地叼着那支香烟。
“哎!你的心肠真好!”佐爱说道。
萨丹坐起来,气乎乎地瞧着伯爵,对准他的面孔又说了一遍: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
说完,她又躺下来,吐出淡淡的一缕烟,仿佛事不关己并决心不介入这事。不管啦,真是太愚蠢了!
佐爱还是领缪法进了卧室。屋里温暖而又宁静,散发着一股乙醚的气味,维里埃大街上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发出低沉的声音,有点打破室内的寂静。娜娜的头枕在枕头上,面色苍白,还没有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沉思冥想。她看见伯爵,一动没动,只嫣然一笑。
“啊!我的心肝,”她拖长声音悄声说道,“我原来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身子去吻她的头发,她感动了,真心诚意地对他谈到孩子,似乎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感到很幸福!我做过不少梦,我真希望他不愧是你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我不想给你生活中添麻烦。”
他听说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感到很惊讶,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把一只胳膊搁在被子上。这时候,娜娜发现他大惊失色,眼睛通红,嘴唇像发烧似的颤抖着。
“你怎么啦?”她问道,“难道你也病啦?”
“没有。”他不无痛苦地说道。
她用深情的目光瞧瞧他。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把呆在那里收拾药瓶的佐爱打发走。等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把他拉到身边,问道: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眼泪汪汪,我看得很清楚……
说出来吧,你来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没有事情,没有事情,我向你保证。”他结结巴巴说道。
可是他痛苦得喉咙哽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病人的房间,进来了非常伤感,抽抽噎噎哭了,他把脸埋到被子里,试图不让痛苦迸发出来。娜娜这下明白了,一定是罗丝·米尼翁下了狠心,把那封信寄走了。娜娜让他哭了一会儿。他哭得身子猛烈抽搐着,连她躺着的床都被震动了。末了,她用慈母般的同情口吻问道:
“你家里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了吗?”
他点点头。她停了一会,然后低声问道:
“那么,你全知道了?”
他又点点头。于是这间痛苦气氛甚浓的房间里顿时又沉静下来。昨天夜里,他参加皇后举行的晚会后,回到家里就收到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那封信。他度过了痛苦不堪的一夜,他在思索着如何报仇。他早上就出来了,想缓和一下杀妻的念头。到了外面,他被六月早晨的风和日丽的气候陶醉了,报仇的念头消失了,便来到娜娜家里。每当他在生活中碰到不堪忍受的事情,就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痛苦,娜娜安慰他一下,他就会消气,心情也愉快起来。
“算了,冷静一下吧,”娜娜露出很善良的样子说道,“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当然不该由我来让你睁开眼睛。你还记得吧,去年你就产生过怀疑。后来由于我小心谨慎,事情才没有闹出来。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证据……当然罗!今天你有了一个证据,你心里很难过,这我很理解。不过,这事不会影响你的声誉的。现在你应该迁就这一既成事实。”
他不哭了。可是他仍然感到羞耻,尽管他早就对娜娜谈过他们夫妻间最隐秘的事情。她不得不安慰他。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什么话郁听得进。他用低沉的声音随口说道:“你在病中,缠住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来这里真蠢。我走啦。”
“别走。”她连忙说道,“你再留一下,也许我会给你出个好主意。不过,不要叫我说得太多,医生不让我多说话。”
最后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动。于是,她问他: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掴那个男人的耳光,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噘了一下嘴,不赞成他这样做。
“这可不是好办法……对你老婆呢?”
“我要去告她,我有证据。”
“你一点也不高明,亲爱的。你这样做很愚蠢,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这样做。”
娜娜用微弱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向他指出,决斗或打官司,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酿成丑闻。那样,会在一个星期内,成为报界奇闻;这是在拿他的生命来孤注一掷,他的宁静、他在宫廷中的高官地位、他的姓氏的荣誉都会受到影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为了让别人来嘲笑自己。
“这有什么关系!”他嚷道,“我要根仇。”
“我的心肝,”她说道,“这些肮脏的事不当场抓住,永远也报不了仇。”
他不说话了,接着嘟哝了一阵子。当然,他不是胆小鬼,但是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一种可怜感和羞耻感使他在狂怒之下,心软了下来。她决计以坦诚相待,对他什么都讲,这样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苦恼的原因吗?……因为你自己也欺骗了你的妻子。嗯?你经常在外面过夜,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大概起了疑心。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责备她呢?
她会回答说,你给她作出了榜样,一下子就把你的嘴堵住了……亲爱的,你跑到这里气得踱来踱去,不在家里把他们两人都杀死,原因就在这里。“
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他垂头丧气,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把他说服了。娜娜住嘴了,喘了口气;
接着,她低声说道:
“啊!我累坏了。帮我往上躺躺。我身子一直往下滑,我的头太低了。”
他帮她躺高了些,她舒了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打官司离婚会有一场好戏看。难道他看不出,伯爵夫人的律师会提出娜娜来,让巴黎人当作笑料吗?这样一来,什么事都会被张扬出去,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公馆,她的生活,无一例外。啊!不行,她不希望搞得满城风雨!也许一些下流女人会怂恿他这样做,借他的事为自己大肆宣传,但是,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幸福。她把他拉过来,把他的头按到枕头边,靠近自己的头,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温存地对他说道:
“听我说,我的心肝,你还是与你的老婆和好吧。”
他听了火冒三丈。绝对办不到!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样太丢脸了。然而她还是温柔地劝他这样做。
“你还是与你老婆和好吧……你听到了吧,你总不愿意到处听人说是我让你离开你的家庭的吧?这太败坏我的名声了,人家会对我怎么想呢?……不过,你得发誓永远爱我,因为有朝一日你若同另一个女人要好时,你就……”
他被泪水哽住了。他一股劲儿吻她,打断了她的话,连连说道:
“你疯了,和好是办不到的!”
“不,不,”娜娜又说,“必须和好……我将迁就你们。不管怎样,她是你的老婆,这与你随便遇上一个女人就对我不忠诚是两回事。”
她仍然这样说下去,以良言相劝。她甚至谈到了天主。他以为是在听韦诺先生讲话,老头子在训诫他,要把他从罪孽中拯救出来时,就是这样说话的。不过,她并没有谈到与他绝断关系,而是劝他两边逢迎,在老婆和情妇之间做一个老好人,让她们两人各得其所,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使每个人都没有烦恼,就像在人生不可避免的烦恼中,能够有幸福的睡眠一样。这对他俩的生活毫无影响,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只不过他来的次数略少一些,他不同她过夜时,就同伯爵夫人一起过夜。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舒了口气,最后说道:
“总之,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你会更加爱我的。”寂静又笼罩了房间。她闭起眼睛,躺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现在他听她的话了,说他不愿意让她说话太多,把她弄得很疲劳。整整过了一分钟,她又睁开眼睛,悄声说道:
“再说钱吧,怎么办?如果你发起火来,到哪里去弄钱呢?……昨天拉博德特还来催讨那张本票的钱……我呀,什么也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没有了。”
然后,她又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缪法的脸上掠过一抹愁云。昨天晚上他受了打击,他把不知怎样摆脱的手头拮据一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张十万法郎的期票,延期过一次,尽管持票人明确答应不转手,还是拿到市场上流通了。拉博德特装得毫无办法,把责任全推给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跟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这笔钱一定要付,伯爵绝不能拒绝支付自己签过字的票据。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各种新的要求以外,伯爵家里的花费也很铺张。
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后,突然变得奢侈起来,产生了上流社会享受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吞噬着他们的财产。人们在谈论她任性挥霍钱财,公馆里变得焕然一新,花了五十万法郎修缮米罗梅斯尼尔街的那座旧公馆,服装花费极其昂贵,大笔大笔钱不见了,溶化了,也可能送人了,伯爵夫人想不到说一下钱的去向。有两次,伯爵鼓足勇气提出钱的问题,想知道花在何处,可是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用古怪的神情瞅着他,他吓得不敢再问了,担心她回答得太明确了。他所以从娜娜手中接过达盖内作为女婿,是考虑到能把爱斯泰勒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其它一切筹办均由年轻人负责,自己毋庸操心,这门出乎意料的亲事,他还是挺高兴的。
然而,一个星期以来,缪法为了立即筹足十万法郎来应付拉博德特,他想到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使他退缩了。那就是卖掉博尔德的住宅,这是一座华丽的住宅,估计值五十万法郎,是伯爵夫人的一个伯父不久前遗赠给她的。不过,遗嘱规定,出卖住宅必须要有她的签字,没有征得伯爵的同意,她也不能转让住宅。昨天晚上,他终于下了决心,想同妻子商谈签字的事,现在一切都完了。在这样的时刻,他决不会接受这样的和解。想到这里,妻子偷汉的事给了他更加可怕的打击。他完全理解娜娜的目的,因为他对她越来越推心置腹,这就使他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与她商量,他向她埋怨过自己的处境,他要求伯爵夫人签字的事,他也向她吐露过。
不过,娜娜好像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他见她脸色那样苍白,便担心起来,叫她吸一点乙醚。她吸了一点,又提了个问题,但没有说出达盖内的名字。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星期二签订婚约,再过五天举行婚礼。”他回答道。
娜娜仍然闭着眼睛,仿佛在夜间谈自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