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中午,男主人回来,小柳红拿牡丹花水冲了一碗八宝珍珠茶送了过去。到了正厅,见女主人不在,椅子上只坐着男主人。见小柳红进来,男主人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当着夫人的面,庙里神像似的坐着,而是冲小柳红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接茶的时候,顺手把小柳红的手一块儿捧住。担心会让女主人撞见,小柳红吓得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差点没把茶碗弄掉。男主人见了,挑逗地看了小柳红一眼,问道,“听说你从上海来,在这里还习惯吗?”
“回老爷的话,习惯。”小柳红低眉顺眼地应道,多少天来,才正眼看了男主人一眼,见男主人生了一张国字脸,头发稀疏,却留着中分;面色黝黑,两道浓重的大刀眉,眼角很长,却总是眯缝着,已经明显垂下的眼袋,像一堆赘肉,挂在下眼皮上;蒜头酒糟鼻子;嘴角下撇,呈一副正人君子相。
“在自己家里,别老爷老爷的叫着,搞得像封建家族似的,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我是国民的公仆,你是我们家里的公仆,我们都在为党国效劳,以天下为公为己任,你这一声老爷,倒把我叫得像封建贵族似的。”
“是,老爷。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还有活儿呢。”
“你瞧瞧,”男主人笑着拿五手指着小柳红,说道,“你又来了,还老爷老爷的,多封建。”见男主人一边低声说话,眼睛却不住地往里屋瞥着,小柳红知道,男主人是怕让女主人撞见,心里却有了底,相信这男主人,不是一个规矩人,便不再和他搭话,趁机退了下去。
晚上吃过饭,小柳红夫妇回到房里,见世德靠在被朵上歇息,小柳红问,“你成天到街上,没遇见过算命先生吗?”
“经常遇见,”世德说,“街上有的是,有的坐摊儿,有的举着八卦旗,到处乱走。怎么,你信那玩艺?想算算?我可告诉你,那可纯是蒙人的,早先,我家老爷子就曾干过,还拜过师呢。”
“我倒不信那玩艺,”小柳红说,“我只是想借用一下。”
“借用?”世德问,“怎么借用?”
“这家里的男主人,不是个规矩人,只是惧内,才收起花花肠子,一当不在老婆跟前,他就开始了。”
“怎么?”世德刚听过这句,忽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问小柳红,“他怎么你啦?”
见世德有些发毛,怕他又惹出事端,小柳红赶紧嗔斥道,“看你,简直不敢跟你说点事,点火就着,心里存不下一点儿事。我成天在他家厨房里转,他能把我怎么样?只是我平日给他送茶时,一当那婆娘不在堂屋,他那眼里,就露出色相,有勾搭我的意思。眼下咱俩在这里,都遇到这等麻烦,这种事,一时半会儿,还应付得了,时间一长,怕是不好对付。反正迟早要出事,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咱先下手,在他家里做一次,弄些钱出去,离开这里,再寻生路。”
“你打算怎么做?”世德问。
眼见世德平定下来,小柳红挨着世德,把设局的思路,低声说了一遍,世德听了,觉得过于诡奇,只是有些冒险,心里不托底,问了句,“能行吗?”
小柳红相当有把握地说,“你只把算命先生找准了,让他把话讲明白,剩余的事,全在我身上,你就不需心了。”
二人把事情商议妥当,放下被褥,上炕躺下,又把一些需要小心的地方,仔细推敲了几番。
以后的几天,每当给男主人送茶时,小柳红趁女主人不在,都会和男主人吊吊膀子,虽说把握住分寸,却足以让男主人心旌摇荡;在厨房里,和孙寡妇说的话也多了起来,讲得多是她和世德的私房话,抱怨世德太生猛,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克制,天天都要纠缠她,每天晚上都要几次才行;而她呢,随着年龄渐渐大了,对这种事儿,也越来越淡漠了,晚上一看见世德上炕,她就心情紧张,直等听到世德的鼾声,才能心里踏实地睡着。有时讲到细节处,常常能把孙寡妇听得裤裆里湿淋淋的。
三月十六,女主人要出城,到怀恩寺烧香还愿。世德一早就赶车出了城,拉着夫人到寺里去;男主人只好到街上搭车去省党部。中午回家时,刚在家门口下了车,迎面走过一个算命先生。此人左手举着八卦旗,右手摇着铃铛,青巾道袍,长须飘然,真个仙风道骨。从男主人身前走过时,侧目瞥了男主人一眼,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男主人片刻,开口道,“先生相格非凡,必是大贵之人;只是相格中小有缺憾,不知可愿听本山人道出?”
这些话通常是算命先生兜售生意的老生常谈,男主人见得多了,本想一笑了之,转身回家。只是这人说他相格中小有缺憾,便停来,冷笑一声说,“先生既是山人,想必道行极深,这样吧,先生请先说说本某的身世吧,说得准时,必有请教。”
算命先生听过,收起手里的铃铛,捋了几下胡须,凝目端详了男主人一会儿,开始把男主人的身世娓娓道来,直听得男主人两眼呆直,张开嘴巴,以为遇上了神人。听算命先生说自己的身世,与实际情况分毫不差,男主人便真的信服了,一当算命先生停下话头,男主人赶紧问道,“刚才听先生说,我的相格中,有些缺憾,不知是哪方面,愿听先生教诲。”
算命先生脱口说道,“我观先生眉心处有一道断剑纹,此纹主先生子息艰难,推知先生眼下当是膝下空空,不知老朽此言当否?”
“一点不差,”男主人若见神明,虚心答道,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能否帮我破解此厄?”
算命先生听后,淡笑一下,说道,“这个,还消我再仔细推研,请先生把左手伸过来。”
男主人伸出左手,算命先生攥在手里,仔细端详一会儿,说道,“依本山人看来,先生命中,不像无子,却又不易得子。看你这生命线与情感线若即若离,怕是与夫人难续子息;可你这生命线尾端潮红,又明显该有子息,老朽推研,先生若要得子,必得偏室方可,只是你生命线与情感线偏离,怕是先生与夫人情感难以专一,我观你面色偏暗,这是惧内之象。情感不专,又惧内,必然难容偏室,照此推研,先生只有外遇得子,才是续得子息的唯一方法。”
算命先生说完,抬脚要走,男主人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塞进算命先生的褡裢,目送算命先生走远。回到院里时,男主人禁不住想起了小柳红,想想刚才算命先生说的卦辞,再想想小柳红近来向他暗示的那份儿暧昧,不正预示着算命先生说他将外遇得子吗?这样一想,男主人陡生出沾花的勇气,觉得自己该出手了。
男主人回到堂屋,小柳红冲了碗茶,扭着身子端了过去。男主人接茶时,再不像往常那样偷偷摸摸,放肆地握住小柳红的手,咧嘴笑着,却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小柳红;小柳红也不再忸怩,媚着脸向男主人吊膀子。男主人握了一会儿小柳红的手,叹息道,“咳,多俊的人儿,却天天在这儿干粗活儿,真的叫人心痛。”
“这是命呀,老爷。”小柳红娇声娇气地说。
“不许再叫老爷了,”男主人说,装着生气的样子,“再叫老爷,我可真的生气了。说句心里话,我心里真想给你当奴才呢,却没有个机会,你知道吗?天天坐你男人赶的车子,我多眼馋他呀,心想,要是和他颠倒个个儿,那多好。”说完,嘻嘻地笑了。
“咳,我哪里有那么好的命呀,能在这里当奴才,已知足了,哪里还敢有别的想法。”
“听说你男人有点问题,至今还膝下无子?”说着,男主人把小柳红的手拉过来,贴到自己的脸上,“多可惜呀,这么好的人儿,硬是让那车夫耽误了。”
“咳,这有什么呀?早先一想这事,心里还发着慌,现在想一想,也就无所谓了,你想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像我们当奴才的,生出个孩子,将来脱不了还是奴才的命,那可真是造孽呀,有什么好处,反倒不如自己轻手利脚的,自己一辈子受苦,也就罢了,不必再拖累着儿女跟着受罪。”小柳红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主人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道,富不过三代,穷不生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敢把人看扁了。再者说啦,既然你男人不能和你生儿育女,要是咱们俩在一起生儿育女,你想啊,我会让你生下的孩子去当奴才吗?我能亏待你吗?”
小柳红听了,认真起来,盯着男主人问道,“听说老爷先前纳过几次妾,都让夫人打跑啦?”
“哼,那刁婆子,仗着她娘家有些势力,越发不成样子了,我哪里是怕她,只是怕她到省党部去搅闹,坏了名声,才一忍再忍,就把她给宠坏了。再说那几房妾,也是自己不争气,迟迟没有身孕,就让那刁婆子有了借口,经过几次折腾,我也学精了,咱们先背着她,把事做了,等你有了身孕,生下孩子,我看她敢把你怎么样?”
小柳红趁机说,“这办法好是好,只是我现在有男人,怎么打发他走?”
“这有何难?”男主人拍着胸脯说,“给他些钱,打发他走就是了。”
“你打算给他多少?”
“咳,一个车夫,哪里见过什么大钱,给她几百块钱,就能把他吓着,保准乐颠颠走人。”男主人得意地说。
“老爷要是真能这样,我觉得这办法挺好。”
男主人得到小柳红这句话,以为时机到了,揽过小柳红,伸手要往最要紧的地方摸去,惊得小柳红一个狗狗出水,耸子,挣脱出来,“白天家里人多眼杂,小心让夫人知道了,我在这里可就无法容身了,老爷不可心急,其实有的是机会。”
“待那刁婆子回来了,机会可就没有了。”男主人急得哭丧着脸,哀求小柳红,一面又要伸手去揽小柳红,小柳红急着往后退,低声安抚男主人道,“别、别,老爷只要愿意,其实今天晚上就行。”
“今晚什么时间?”男主人问。
“每天夜里子时,我男人都要起身,到马厩去喂牲口,老爷只要相准时机,趁他给马喂夜草的功夫,进我屋里,足可遂了老爷的心愿。”
男主人听过,觉得这主意不错,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小柳红答应道,说完,转身出了堂屋,回到厨房。
厨房里,孙寡妇正在收拾午饭,见小柳红这回送茶,比平日的时间耽搁了稍长一会儿,瞪着老鼠眼问道,“老爷没回来?”
“回来啦。”小柳红说,“老爷问我几句话儿。”
“都问什么话啦?”孙寡妇盯着小柳红问。
“问了些上海那边的事情。”
“就问这些?”孙寡妇意犹未尽,“再没问些别的?”
“就这些。”
“这么说,老爷是喜欢上你啦。”孙寡妇边说,边拿眼观察小柳红的脸,想从脸上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瞧孙姐,说些什么呀?老爷那样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喜欢一个奴才?”
“话可不能这么说,”孙寡妇奸笑一下,诡秘说道,“你从上海来,就没听说过爱情这种新名词儿?爱情这种东西,怪得很,它可是不分贵贱高低的,就这西安城里,主子爱上了奴才,最终娶了奴才的事儿,也不在少数呢。”
“孙姐,你怎么越说越下道啦?”小柳红装出生气的样儿。
“不是我下道,”孙寡妇干笑着辩解,“你是不知道呢,咱们老爷要是喜欢上谁了,才会跟她说话;要是他不喜欢的人,平日连看都不看一眼。夫人就最清楚这一点,一当发现老爷开始和哪个仆人说话啦,那个仆人大概就在这里呆不长了。”
“哎呀,孙姐说的可是当真?”小柳红吃惊地问,
“那还有假?”孙寡妇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这个家里,我呆了十几年了,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这可怎么办呀,孙姐?”
“哎哟哟,柳妹子多有福气呀,别人做梦都想得到,却偏偏得不到的事,柳妹子却犯起愁来,老天爷可真不公平,弄得人间旱涝不均,这真是命呀。睢人这家柳妹子,老的少的都喜欢你。”
“得了吧,孙姐,都什么时候啦,你还拿人耍笑,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有一个世德,都快把我愁死了,天天一到夜里,我就躺在被窝里害怕,一直等把他应付完事,才能踏实睡觉。一个世德我都招架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有时候,真想去雇人顶替我,这世德也死心眼儿,硬是不肯到外面沾花惹草,他要是能那样,我真的巴不得呢。”
孙寡妇听了,脸上有些忸怩,小柳红猜出她的心思,趁机说道,“有时听孙姐耍笑我,心里气不过,真想让我家世德折腾折腾你,看你还敢不敢耍贫嘴。”
孙寡妇脸上一阵发热,却并不心怯,迎着小柳红的话说,“真能那样的话,死了也值。只怕妹子舍不得呢。”
“有什么舍不得的,孙姐要是愿意,今晚就让你试试。”
“试就试。”孙寡妇眼里露出贪婪,毫不退让,“只是你家世德看不上我,上次我碰了他一下,看把他气成那样儿,这回他能干吗?”
“瞧,孙姐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让这点小事难住了?他不愿意,你偏让他看见?”
“那怎么办?”
“天天夜里,三更时,他都要去马厩给马喂夜草,你事先躲藏在我家里屋,等他出去喂马的当口,到炕上替我,我躲出去,等他喂完马回来,你俩不就做成好事吗?”
“他回来后,要是不做呢?”孙寡妇问。
“你往他一摸,他保准就做了。”小柳红说,“平日,我只要想要,只须摸一下他的,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上来。”
“可是做完事,我怎么脱身呢?”孙寡妇问,“我怕在一块儿时间太长,让他认出来。”
“你放心,世德每回完事,都要去马厩洗身子,你见他出去,不就脱身了吗?”
二人商量停当,孙寡妇乐得把口水都咽干了,只巴望着夜晚早点到来。
下半晌,世德赶车载夫人回来。把马拴好,回到屋里,小柳红把中午的事说了一下,世德听过,觉得有些冒险,不过事已至此,不便多说,只叮嘱一句,“你得当心些。
傍晚,世德到省党部把男主人接回家里,吃过饭,世德去给牲口添草,小柳红趁机把孙寡妇藏进自家里屋,嫌孙寡妇身上一股油烟味,小柳红取出粉脂,在孙寡妇的脸和脖子乱施一通。
战争时期,施行灯火管制,原本就不够繁华的西安,到了夜间,像一座死城。二更将过,世德起身去了马厩,给牲口添夜草。小柳红跟着起身,把藏在里屋的孙寡妇领到炕上,自己刚到里屋躲起,就听虚掩的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跟着就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根据脚步声,小柳红能够判断出,那人在炕前没做停留,径直爬到炕上。孙寡妇这会儿躺在小柳红的被窝里,紧张而兴奋,听那人爬上炕来,要在自己身边躺下,便急不可耐地伸手向那人处摸去,直当碰到硬梆梆的东西,才吓了一跳,缩回手来。那人及时回应了他,立马跨了上去,一个龙潜深渊;一个为烧干柴,直折腾到精疲力竭,才各自缴了械。
那男人跌落下去,几乎来不及歇息一会儿,匆匆穿上衣服,下地出去。孙寡妇知道世德每夜做完事后,有到马厩洗身的习惯,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一点回味的时间都没有,便也穿好衣服,匆匆回去了。
一早起来,到了厨房,孙寡妇面色郝然,见了小柳红,干笑道,“怪不得你那么怕你们家世德,他真个是碎骨机,我浑身骨缝,现在还痛呢。”
“活该,”小柳红装出解气的样子,“再让你成天开口闭口全是这些事儿,也该让你吃些苦头。你不是说,有过一回,死也值得呢?”
孙寡妇听过,咯咯地笑了,丝毫没有羞耻的感觉,也不提钱的事。小柳红知道她要赖帐,也不拿话去提她。二人又说了些淡话,各自忙碌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傍晚,世德卸了车,回到屋里,高兴地冲着小柳红说,“你猜我今天打听到什么消息啦?”
看世德兴奋得那样,小柳红以为他找到了世仁,问道,“你有世仁的消息啦?”
“错!”世德洋洋得意说道,“我有狗将军的消息了。”
“狗将军?”小柳红问,“你是说小柳青的男人吗?”
“可不是吗。”
“他在哪儿?”小柳红也来了精神。
“就在西安,在军需司法令部,听说还是军需司令呢。”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今天去省党部,我去接主人的时候遇见了,听人说,他就是狗司令,我就留了心,上前去问他的司机,果然是,我怕不准成,又打听了一下,知道他原先在武汉当过城防司令。你说这还有假?天底下狗姓本来就少,哪有这么巧,正好两个狗司令,履历又是一样的?”
“不会错,”小柳红说,“不会这么巧的,小青妹妹就在西安,咱们苦日子,也该到头了。”小柳红惊喜过望,搂住世德摇晃着。
“咱们明天就找他吧。”世德说。
“别急,”小柳红说,“既然找到了,谅她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咱们在这里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布的局儿,说走就走了,多可惜呀。”
“你是说,等做完这局再去找他们?”
“那当然,”小柳红说,“你看咱们现在这德行,到人家司令家里,还不得给人家吓死,好歹也要置办一身行头,打扮个人模狗样的,别让人家看低了。”
“那你得快些,整天闷在这里,我都快憋疯了。”
“我也一样,”小柳红说,“天天侍候人,看人脸色行事,哪那么容易?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悠着来。”
其实机会一直就有,只是小柳红并不着急。自从尝到了甜头,孙寡妇便把小柳红当成了主人,天天笑脸巴结着,三不动问一声,“你家世德还缠着你吗?”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还想偷腥。只是想想这种事做得多了,备不住就会穿了邦,坏了大事,便装出不明就里的样子,一味的向孙寡妇大倒苦水,听得孙寡妇眼馋得不得了,却又磨不开脸皮,说出自己还想要。又过了几天,孙寡妇到底忍将不住,厚着脸皮哀求小柳红,能不能再安排她一次。小柳红早就提防着这一步,犹豫了片刻,为难地说,“小姐,你也知道,我两口子,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虽说眼下没什么家产,却是指着身子当地种的,乡下人都知道,家里养头公牲口,也不是白给人家用的。”
小柳红刚说出这话,孙寡妇就听出味儿来,腆着老脸笑道,“瞧你这妹子,把姐姐当成什么人啦,不知底儿的,还以为姐姐在沾你便宜呢,姐姐只是怕羞着你,才没提起这事,心里却是天天惦记着这事呢,瞧,这不给你带着吗?”说完,伸手从怀里摸出十块大洋,递给小柳红。
小柳红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拿眼数了一下,问道,“就这点?”
“这点?”孙寡妇放下笑脸,嗔怪道,“妹子可知道,咱们这里的爷们儿,到窑子里耍一回,好一点的窑姐,才一块大洋呢,姐可是给你十块呢。”
小柳红情知孙寡妇心贪,专往她的痛处说话,想让她死了这份邪念;要么多出些血,帮她再做一次,故做委屈的样子,说道,“可我当初,是听姐姐说出一百块大洋,才狠下心来,帮姐姐做成这事的。”
孙寡妇当即翻了脸,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哟哟,真是上海的妹子,连头发梢都长了精神,人家开句玩笑,你就当真啊?”
“开玩笑?”小柳红也有些生气,“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就这种事才开玩笑呢,要不怎么说半推半就呢?真是的,上海人也这么生嫩。”说完,转身干活儿去了。小柳红也装糊涂,并不把揣进怀里的钱掏出来还她,跟着忙碌起来。只是孙寡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小柳红估计,这孙寡妇大概就要背地里对她使绊子了,便想赶紧把这局结了。
一天晌午,男主人回来,眼见夫人出门,到前院的茅房解手,小柳红瞅准机会,端起茶碗,到了堂屋。夫人不在屋里,见小柳红进来,男主人握住小柳红的手,呲着黄牙,眯缝着眼,看着小柳红傻笑,嘴里却不说话。小柳红知道,男主人怕说话的声音让别人听见,小柳红表情娇媚地靠了过去,软语含娇地说道,“老爷真厉害,一枪就中!”
男主人了愣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紧攥着小柳红的手晃动着,问道,“怎么,你有了?”
“都一个多月没来事呢。”小柳红略带羞臊说道,“这两天,吃不下饭,恶心,老是倒胃口。”
“唉呀,天哪,算命先生说得真对,真是神了,他说我会婚外得子,今天真的应验了。老天爷呀!”男主人说着,两手合实,举在鼻子上,仰面朝天,祷告起来,眼角噙着两颗老泪。
小柳红故作糊涂,惊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啦?”男主人睁开眼睛,正要把一个多月前那天晌午,在街门口遇见算命先生的事说出来,忽听门外台阶上,传来大口喘气的呼吸声,男主人吓了一跳,倏地坐好,重新装成塑像一样。小柳红刚把茶盘重新端好,夫人推门进来,见丈夫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便拿怀疑的目光,在小柳红身上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才冷冷地说了句,“下去吧。”小柳红也不敢回言,乖乖地退了下去。
吃过午饭,收拾完碗筷,小柳红比平日稍晚一些离开厨房,到了庭院,放缓脚步,慢踱着步子,走过长廊,到了前院西南角的茅房。走进茅房,正要蹲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抬眼看时,见是男主人。男主人正拿眼睛盯着她看,小柳红机警地朝马厩那边指了一下,说,“到那里等我。”
男主人往马厩那边望了望,问道,“你男人呢?”
“正在睡晌觉。”
男主人听话地进了马厩,小柳红看看院中无人,出了茅房,往马厩那边去了。进了马厩,扑面一股马粪的臭气,曛得小柳红直想呕吐,费了挺大的劲儿,才忍了下去。男主人以为小柳红是妊娠反应,心痛地问,“多久了?”
“这几天才开始。”小柳红难受地说。
“你男人知道吗?”
“眼下还不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离开这里。”小柳红说完,拿眼看着男主人。
“为什么?”男主人有此糊涂,惊瞪着眼睛问道。
“一来,是为了这个孩子。老爷想想,我在这里,天天吃苦受累,倒也罢了,反正也累不坏人;只是夫人天天盯着,像防贼似的,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做贼似的受着惊吓,还能怀出个像样的孩子吗?退一步说,就是不打算人要这个孩子……”
“你说甚话哩?”男主人急瞪着眼睛,打断小柳红,“前些天,算命先生告诉俺哩,说俺要婚外得子哩,他刚说完,这就来哩,真是天意呀,怎么说不要呢,俺做梦可都想着看儿子哩。”
“老爷可得好好想想,要这孩子,哪那么容易呀?我这里有丈夫,你那头儿有夫人,咱们俩个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又不般配,这孩子……”说到伤心处,小柳红眼圈就湿了。
“莫急,莫急!莫哭嘛,多好的事哇,哭啥哩?”男主人慌着拿袖头去拭小柳红的脸,安慰道,“俺那婆娘,是有些野性,可她不会生娃,断了俺的香火,她也自知理亏,俺早先也纳过几房妾,都莫怀上娃,她性子急,给人家赶走咧,你这眼瞅着怀了娃,等把娃生了,看她有甚话说?”
“得了吧,老爷,”小柳红苦笑了一下,摇头说,“这些日子在你家干活儿,我算领教够了。别说这孩子生不生下,还是两说的,便是将来真的生下了,让我再回到这个院里,那是死也不成的,这个家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成天到晚,担惊受怕的,不气死,早晚也得吓死。连老爷你自个儿,成天都像个受气的孩子,别人还怎么活呀?”
眼见小柳红说到痛处,男主人也没了话,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咳,这婆娘,是有些过分,仗着她娘家有些势力,欺人太甚。你看这样成不成,我在外面先给你租间房子……”
小柳红一见男主人说到正题,不等男主人说完,抢着问道,“租?”
“是啊,先租住些日子。”
“算了,算了!”小柳红挥手打断男主人的话,“我还是把孩子做掉吧。”
“哎哟,我的亲娘哟,”男主人放份,哀求小柳红,“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就成全了俺吧,不管怎么样,先把孩子生下,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好啦,俺什么都答应你,千万别动不动,就说要做掉孩子的话,吓死俺啦。”
“你得替我想想呀,老爷,你租间房子给我住,等哪一天,夫人知道了消息,跑去发一通野,把我赶走了,我和孩子不又成了无家的可归的人啦?夫人神通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依你的意思呢?”男主人问。
“很简单,”小柳红说,“你只要给我买间屋子,我就算有个家了,生下孩子,有何难处?”
“成!成!我这就去给你物色房子,一两天的事,成吗?”
“不消你去买,”小柳红说,“你只消给我钱就成了,我自己去买,落上我的名字,房子在我的名下,一旦夫人找上门来,谅她不敢把我怎么样;若不然,房子以你的名义买,到时一旦夫人找上门来,还不照样把我轰走?”
“成!成!”男主人痛快答应道,“你说吧,买间房子,得多少钱?”
“这里的行情,我倒说不好。不过在上海时,我知道,就是买间石库门房子,也得六七千块大洋。我估摸着,在这里,要买间差不多的房子,怎么也得两千块大洋。”
“成!成!这笔钱,今天晚上就给你,成吗?”
“有老爷这句话,我就放心啦。”小柳红心里得意,脸上却并不露出,接着又问,“不知老爷打算把我男人怎么办?”
“咳,一个赶车的,打发走就是了。”
“哟,听老爷说得倒轻巧。你把人家的妻子霸占了,随随便便就打发掉了?”
“要不,我跟警察局说一声,把他关起来?”
“嘿!”小柳红吓得惊叫起来,“我说老爷,你就不怕,我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将来生出来,没有?你霸占了人家的妻子,又把人家关起来,这都是短命的才能干得出来。再说了,我和他好歹也是发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是一时糊涂,造了孽,有了这么个缠身的东西,你要是再刀口撒盐,让我这一辈子,如何安生?老爷要是真心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别心痛那点钱,花几个钱,让他痛痛快快地走人。佛都请了,哪里还差一柱香?你是不知根底儿,我那当家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一旦让他闹将起来,这满城风雨的,又是战争时期,于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你破费点钱,我再哄哄他,兴许这事很好码平。”
“行!”男主人说,“就依你的,给他二百块钱。”
“老爷,你也是场面上的体面人,行事别这么筋头巴脑的,让人小瞧了。这种事,大方些好,再给他三百,凑个五百吧。”
“成,听你的,五百就五百。”男主人真像见了亲娘,小柳红说东,他不说西。
“这钱,你打算怎么给他?”小柳红问。
“傍晚回来时,我把钱交给他,让他走人,不就成了?”
“咳,哪是这么个做法?那还不砸了局才怪呢。”小柳红一着急,说出黑话。自知说走了嘴,赶紧改口道,“那会坏事的,算了,明儿个一早,你把钱给我,我自会处置。”
男主人见小柳红诚心向着自己,真个比原配发妻还通情达理,也不多想,就答应下来。二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怕让人撞见,才分头散去。
一切都做得可心如意。第二天一早,孙寡妇做好早饭,见小柳红还没到厨房,就尖嘴快舌地跑到上房,向夫人搬起是非,“那新来的上海婆娘,也忒不讲究。才来几天?就现了原形,懒遢遢的,这么晚了,还没见上灶房,照这么下去,有她这个人,跟没有似的。”
夫人闻言,正要骂将起来,不料男主人却生起气来,冷着脸嗔斥孙寡妇,“人家都不干了,还这么损人!”
夫人听过,脸上一惊,问道,“不干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人家男人,昨天跟我说了,说是在这西安城里找到了亲戚,要投靠亲戚呢。工钱我让管家昨晚给算过了。两口子今天一早就走了。”
夫人见骂不着人,把几句难听的话,咽回肚子里;孙寡妇因为走了一个可以欺凌的同伴,也觉得有些失落。
男主人到了省党部,一上午没心思办理公务。按照事先商议的,小柳红在哄走丈夫后,半上午时,将会来到省党部对面的续梦楼茶社。那家茶社外面,用苇席搭了凉棚,专供口渴了,来喝一角钱一碗茶水的客人,在那下面坐着喝茶。从省党部的窗户,能清晰看到坐在那下边的人。男主人和小柳红约定,一当小柳红把丈夫打发走,就来这里等他,而后二人就一同去寻找合适的房屋。
等到天晌,还不见小柳红来,男主人有些担心,想到街上寻找她,却又怕自己走后,小柳红来了,找不到他,当管家赶车来接他时,他说公务太忙,回不了家,留在省党部继续等小柳红,直到晚上,管家赶车来接他,男主人才隐隐有些疑心。上了车,管家递过一封信笺,说,“下半晌,我去收拾那两口子的房间,见炕席下放着一封信,是留给你的。”
男主人看信笺的封皮上,写着自己的大号,拆开看时,信笺上只写了一首四言诗:“一夜风流两厢情,各自恩爱各尽兴;前世不曾种恩爱,今朝哪得生吉庆。”男主人读过,思忖片刻,知道中了人家的骗局。只是一切都瞒着家人做的,现在也只好忍着,装着无事一样,接着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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