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妻子把绳子在丈夫脚踝上系好,丈夫就拖着绳子,走出堂厅,坐到门外石阶上抽烟。不一会儿,里屋炕上就传来妻子特有的鼾声,丈夫拣起一个小石子,站起身子用力向街门掷去,石子掠过二进房的屋顶,准确落在门房的瓦棱上,发也一声脆响,街门的锁头就应声打开。贾南镇按照甄永信写在纸条上的吩咐,把从朱家羊汤馆借来的一只公山羊牵了进来,把依照甄永信画在纸上的图案仿制的钥匙交给甄永信,甄永信解开脚踝上的绳子,系到公山羊的后腿上,两人又把大门反锁上,悄悄地离开了。
玻璃花儿眼在午睡结束前,做了个恶梦,梦中来到一处陌生的旷野,四周林木茂盛,一个浑身长毛的强盗在身后追撵她,她拼命奔跑,两腿却像踩了海绵,绵软无力,而强盗的步伐明显比她迅猛有力,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想喊“救命啊!”张开的嘴巴却发不出声,忽然脚底绊了一跤,就势跌倒……浑身猝然颤栗一下,惊出一身冷汗。睁眼看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窗户开着的,方知是被恶梦惊醒。炕上就她一人,大儿子世义上学去了,老二世德上午被姥姥接去,这时她感到脚踝正被什么东西抖动着,拿眼看时,才知道是拴丈夫的绳子在抖动。往常不这样,都是她醒来后,扯着绳子把丈夫牵到炕前,亲自给丈夫解开绳子,午睡才算结束,今天丈夫却有些大胆,竟敢在门外不住地扯动绳子,勒得她脚踝挺痛。她解开自己脚踝上的绳子,打算把丈夫牵过来训斥几句。但丈夫今天显得比往常倔犟,用力牵拉才向前移动一小步。玻璃花儿眼有些生气,抓起炕头的笤帚,打算在丈夫进屋时,先给他一笤帚。
丈夫没进来,进来的是一只公山羊。玻璃花儿眼“啊”地叫了一声,松开绳子,滚到炕里边,恐怖不安地看着公山羊。公山羊带有明显的暴力倾向,怒睁着羊眼,跳起前蹄,拿犄角使劲儿碰撞炕沿儿,发出“砰砰”的声响。玻璃花儿眼惊叫起来,浑身哆嗦地挥舞着笤帚,吓唬公山羊,却又不敢过去,只在嘴里发出瘮人的叫骂,“滚出去!滚出去!”公山羊受了惊吓,调头跑了出去。
玻璃花儿眼确信公山羊跑出去后,拿手捂着胸口,半天才把心跳恢复到正常,看到公山羊这时已躺在西厢房下的荫凉处倒嚼,她才匆忙下炕,把脚伸进鞋子里,手持笤帚,趿着鞋跑出庭院,穿过门洞,打开街门,一溜烟儿往夫子庙那边跑,在卦摊前,她挤进算卦的人群,抓住贾南镇的手,说了声,“兄弟,不好了。”就拽着贾南镇往家里赶去,一进院儿,呼哧呼哧地一边大喘气,一边指着公山羊,说,“你哥,他变成了公羊啦!”
贾南镇显得有些糊涂,要她稳一稳神儿,慢慢说。玻璃花儿眼大喘了几口气,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照这么说,我哥受的屈,常是大了些。”听完玻璃花儿眼的进述,贾南镇蹙着眉说,“那年我到公主岭卖药时,碰上过这种事儿,一户人家的后娘,不待见前窝儿的儿子,天天打骂,那儿子慢慢的,头上就长出两个犄角,变成了一头公牛,而那后娘也变成了一头母驴,家里人给他俩儿拴到牲口棚里,那头公牛就成天拿犄角去顶撞后娘变成的母驴,没过多久,母驴就让公牛给顶死了。”
玻璃花儿眼吓得流出了眼泪,倒不是因为丈夫变成了公羊,而是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猪狗一类的牲畜,遭受丈夫的欺凌。便带着哭声问贾南镇,“这可咋整呀?兄弟。“
贾南镇沉吟了一会儿,说,“嫂子先莫慌,等我想想。”想了一会儿,又说,“听说城东大黑山里的响水观,有一个公孙道长,很有些道法,我这就去那里问问,看他能否有个办法。”说着,又嘱咐玻璃花儿眼,“这羊,嫂子可要看好喽,别让它跑了。”
“跑不了,我把大门锁上,拿好吃的喂它。”玻璃花儿眼送走了贾南镇,锁上街门,回厨房拿来两个饽饽,掰成小块,搁在台阶上,公山羊就闻味赶来,开始大快朵颐。傍晚,贾南镇再来时,表情就轻松了许多。他说响水观的公孙道长已答应,明天早晨给哥招魂还形,让我今夜先把这羊带去沐浴斋戒一下,说着,就要把羊牵走。那畜牲却竖起耳朵,瞪着眼要顶撞他。贾南镇一把薅住公山羊的胡子,公山羊就温顺地乖乖跟着去了。
“兄弟,这可是你哥,别折腾了他。”玻璃花儿眼指了指公山羊,难过地说。
“放心吧,嫂子,俺心里有数。”
“那你哥他多暂才能回家?”
“公孙道长说,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贾南镇边说,边走了出去。
第三天傍晚,玻璃花儿眼烧火做饭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打街门,就撂下烧火棍子,起身往街门那边跑。这些天,她时时都在留心倾听街门那里的动静,相信那熟悉的敲门声会随时响起。拔下门闩,打开门时,丈夫神色颓废地站在门口,头发里还夹杂些草叶,身上散发出公羊的臊味,正温情脉脉地用公羊讨好母羊的眼神看她。她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就拿食指抠了下,觉着痛,才相信是真的,眼里浮出泪光,喜极而亲柔地说了声,“进来吧。”丈夫就进来了,关上大门,重新上了栓。想到孩子正在上屋里玩耍,玻璃花儿眼就一把搂住丈夫的脖子,脸贴着丈夫的下巴,“往后,我不再对你凶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好。”甄永信不知怎么回答妻子,就直耿耿地说。
“你也把你的毛病改改,孩子们都大了,你得给他们做出个样儿来。”
“好。”
“平日该做的事,你就去做吧,只要不在外面留夜就行。”
“好。”
“别老这么‘好、好’的,你也说句话呀。”
“我已身经轮回,脱胎换骨了,往后只听夫人吩咐,重新做人就是了。”
妻子心里极为得意,亲自把丈夫送到里屋的炕上,自己又到灶上加做了几个菜。吃过晚饭,夫妻二人重温了旧梦,一番忙乱,歇息时,妻子问,“这些天,你在哪儿受罪了?”
“一片蛮荒之地,说不出名子。”
“指定吃了不少苦吧。”
“无事时还中,只是饥饿时吃草颇苦,腹中常常疼痛难耐。”
“那你是怎么找回家的?”
“只觉一觉醒来,身在城东的山坡上,望着城墙,一路过来,就到了城里。”
这一夜,夫妻都没作恶梦,睡得香甜。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白天,甄永信外出做生意,但每夜一定准时回家,带回的银子如数上交。妻子的脾气大有改观,说话时不再让甄永信心跳,偶尔显了原形,怒眉瞪眼的刚要吼叫,甄永信就会顺势跪下,像跪乳的羔羊一样,“咩——咩——”凄叫几声,就能把妻子吓得脸色苍白,忙着换上笑脸,一迭声地向丈夫道歉,把丈夫从地上扶起。大约半年过后,妻子就完全控制了自己,没再敢发过脾气。丈夫趁机发起攻势,每日里阴沉着,一脸正人君子相,平日极少言语,偶尔开口,也是慢条斯理的,神色峻严,一赚到银子,进门就交给妻子收管。说不清从什么时开始,甄家夫妻的关系发生了逆转,虽说甄永信从不嗔斥妻子,妻子却越来越畏惧丈夫了。
一天下午,甄永信进城后没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没着城墙向西折去,在那间临街的矮房前,他让车夫把车停下,欣开车窗的帘布,朝房里看了看,发现这间房里已换了主人,心里不觉一阵酸楚,想到宁氏一个女人家的,浪迹江湖,心底不免涌起一些不安,而她腹中的孩子,不知生下了没有,也不知是男是女,想着想着,眼角就湿了。
“天不早了,”车夫催促说,“我得回去交差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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