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半个月,世德一家三口,到了成都。
成都是一座安逸的城市,街道不宽,房舍拥挤,市民们平日喜好把几案,搬到街上屋檐下,边上摆着竹制的坐凳躺椅,几个人坐成一堆,或品茶,或吸烟,或打牌,或摆龙门阵,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此时千里之遥的盆地外面,同胞们正在经受战火的煎熬。
世德兜里,只剩下从西安那边带来的几千块钱,路上花销仔细,精心护着钱袋子,到了成都,这几千块还在,却不敢租住像样的房子,只好在城西青羊宫前的烧锅巷,租下一间小房子,好歹把家安顿下来。
家中现在添了丁口,手中钱又不多,小柳红自然就克服了大把花钱的毛病。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有社交圈里人可以走动,成天守在家里,勤俭持家,照应世德和恒安。好在逃难这一路上,什么苦都吃过,现在做起家务,心里也没有委屈。侄子恒安眼看过了发蒙的年龄,再不上学,怕要荒废了。到了成都,世德急急忙忙在青羊宫后,给孩子找了所国立小学,让孩子入了学。恒安是恐惧和磨难中活下来的,胆小如鼠,习惯于逆来顺受,凡事中规中矩,这就讨得了老师的喜欢,很是中意这个外省逃难来的学生。好在这孩子并不像他父亲小时那样厌学,爱学习,老师布置的功课,都能很好地完成,学业自然不错;回到家里,也从不让世德夫妻心,没过几天,小柳红就喜欢得把他视如几出。
现在日子安稳,家中顺心,世德很快又恢复了到街上瞎逛的雅兴,白天恒安上学,趁小柳红在家收拾家,他就跑到街上,四处闲逛。四川人说话,句中多带长音,听起来抑扬顿挫的,个个都像长官训导下属。世德轻易不和当地人交谈,只是一个人四处走走。
一天上午,世德走到青羊宫现前,远远看见山门前围了一堆人。世德凑上前去看热闹,只见一个江湖郎中,身后挂着一张虎皮,地上摆出虎骨、犀角等名贵药材,坐在地上,一手摇着铃铛,嘴里不停地给人唱卦占病。任何问病的人,只消报出病人的生辰八字,这郎中就能唱出病人的病情,而后根据病情,给你配出一方良药,保你药到病除。人群中,不时有人咋咋乎乎上前,报出病人的生辰八字,江湖郎中听过,一边手摇铃铛,一边咿咿呀呀,用蜀地方音,唱出病情;问病的人听了,一脸的惊讶,慨叹道,“先生真是神人哦,你说的一点儿不差。”卖药郎中听人夸赞,也不客气,放下铃铛,从地上摆放的药材中各取一些,拿毛纸包好,说出价钱;来问病的人也不计较,从兜里掏钱,递给江湖郎中,取过药离开,边走边说,“真是神仙,真是神仙。”
世德一眼看出,这些人在玩街头窜骗的小把戏,只是一时还没看出就里。惺惺相惜,世德来了兴趣,打算摸清这些人的门路。正巧这时,世德感到后衣襟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刚才看过病、取了药的那人。那人给世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一下。世德正要探究这种小把戏的门路,见有了机会,便跟着那人过去了。走不几步,那人停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老哥,这先生太神了,把我爹的病,说得一点不差。我爹病在床上几年了,老是没讨着对症的药,幸亏今天遇上这么好的先生,我想再买一副药,可这神医有个毛病,他说,他的药,一副就中,不消第二剂;可我有些不放心,一旦错过这个机会,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神医呀?我看你老兄,不像是来问病的,想求你去帮我再买一副,成吗?”
世德乐得搀和这事,痛快地答应了,说道,“我刚才听说,这位先生看病,是要知道病人的生辰八字的,敢问令尊的八字?”
“我爹的八字是庚子年阴历十八。”那人随口说道,便把买药的钱交与世德。
世德接过钱,重新挤进人群,趁江湖郎中唱完一个人的病情,刚包好一副药,收了钱,付了药。世德赶紧说道,“神医,家父患病多年,卧床不起,求神医给看看。”
江湖郎中看了世德一眼,问道,“令尊的生辰八字是?”
世德把刚才那人教他的时辰报了出来,神医听过,闭上眼睛,手摇铃铛,唱了起来,唱出的病情,和刚才求他帮着买药那人说的,一点儿不差。病情唱完,开始配药。只是收钱时,刚摸到世德的钱,眼睛就像受到惊吓的公鸡,看了世德一眼,断然说道,“你这老兄,太不地道,刚已买过一副药了,怎么又来买哦?难道天底下,就你一家有病人不成?本山人行游江湖,济世救民,卖你一副,已经足够用的了,怎么还要来买,浪费我的药材?”
世德见让神仙看破,赶紧辩解道,“神医搞错了,我真的是刚买第一副药呢。”
“哪个会错呢?”神医冷眼看着世德说,“你这钱,分明刚才从我手上过的吗,哪里会蒙得了我。”
见神医说出这话,求世德买药的人,赶紧挤上前来,替世德哀求道,“神医莫发火嘛,这事真的不怪这位先生,是我想再求得神医的一副药,求这先生替我来买的,不想瞒不过先生的法眼,是我对不住神医,莫怪这位先生。”
一堆人听到这里,啧啧称奇,都信了神医的法力,便有人动了心。一个汉子上前说道,“神医先生,我娘有个毛病,看你晓得不晓得,你若说得出,便是个好角色,这药我就买了。”
“请报上令堂大人的生辱八字。”神医木然坐在地上,冷言说道。
那汉子刚要报出病情,猛可里,让人群中一个戴礼帽的小个子打断了,“且慢!”
众人看时,这小个子男人,短脸尖下颏,两眼奇大凸出,打眼一看,像蜻蛙。蜻蛙眼站在神医面前,对刚才问病的汉子说,“先别听这先生自说自话,你先把令堂大人的病情,说给我听听,我来当你的裁判,考他一考,若是准时,你再买,免得你俩在这里一说一唱,别人还以为你俩在做局呢。”
那汉子听蜻蛙眼说得有理,便跟蜻蛙眼一道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在人群外停了下来。蜻蛙眼背朝人群,听那汉子悄声告诉他母亲的病情。蜻蛙眼背着手,手指不停地变化着各种手势,众人都朝那边望去。世德回头一看,见神医正两眼盯着蜻蛙眼的手势,心里就明白过来:敢情这神医的神秘,全在蜻蛙眼的手上,蜻蛙眼刚才故意说出这话,就是为了把问病的汉子调出人群,当那汉子把自己母亲的病情告诉蜻蛙时,蜻蛙眼就用手语,把那汉子的母亲病情告诉神医,这种手语是骗子自己设计的,外人根本无法识别。神医依据手势,再唱卦占病,岂有不准之理。而先前自己被人找出去,求着帮忙买药,只是骗子们为他们行骗做些铺垫,目的就是为了让看热闹的人,死心塌地信他们。果然,只一会儿功夫,蜻蛙眼和那汉子回到人群,蜻蛙眼笑着对神医说,“行了,你唱吧。”
神医得话,手摇铃铛,闭着上眼睛,咿咿呀呀地唱起,一曲唱完,听得那汉子两眼发直,连声说,“准!准!”说着,从兜里掏出钱,把药买走。
世德心中暗笑,觉得这些人为了得些蝇头小利,费尽心思,想出这种机关繁琐的局来,也真是难为他们了。想想在老家时,父亲曾告诫过他,说是小骗蹿于市,中骗坐于室,大骗游于官,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而且越是小骗,往往越有背于道,尽干些令人不齿的龌龊事,伤天害理,叫人诅咒。想到这里,便想拙弄一下这群骗子。过了一会儿,当蜻蛙眼故伎重演,将一个老者带出人群时,世德也跟了出去,端量一下蜻蛙眼和神医的位置,在距蜻蛙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到了他们之间的直线上,挡住了神医的视线。不料只站了一会儿,刚才求世德买药的那人,就急忙过来,搂着世德的肩膀,将世德推出神医的视线,附着世德的耳边说,“老哥是道中人,拜托给兄弟们留碗饭吃,中午请老哥喝酒,成吗?”
世德只是冲那人笑笑,并不言语,二人又重新回到人群中。又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伙人的伎俩,不过尔尔,便失了兴趣,打算离去。刚走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喊他,“先生请留步!”
世德回头看时,见还是上午求他买药的人在喊他,“先生要走吗?”那人追过来问。
“有事吗?老弟。”世德停下脚步,问道。
“刚才小弟说过,中午要请先生喝酒的,哪里会不算数呢。”那人说。
“免了吧,”世德笑了笑说,“我看弟兄们也不容易,不劳破费了。”
“嗯?先生哪能这样小瞧人呢?”那人说,“我兄弟再穷,请先生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说着,回头冲围在一起的一群人,喊了一声,“吃饭喽。”
一群人听了,帮着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纷纷跟了过来。世德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丁点小局,竟然有七八个人搀和,设局的人,估计就是缠着要请他吃饭的这人。见他们人多势众,硬是推辞,怕触犯了他们,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世德客气了几句,跟那人去了。
成都人讲究亨乐,街上小吃甚多,各类菜馆,林立街市。那人找了家菜馆,让世德进去,选了个僻静处坐下,跟着,后面就有六七个人,陆续进来,围坐桌边。世德看时,这些人,差不多全在卖药摊上见过。可见这群人,平日在这里设局卖药,绝不止一两日了,本地人一准不会上当,专套生人罢了。
“老哥尊姓大号怎么称呼?”邀他吃饭的那人坐下,问世德。
“兄弟姓甄,名有德。”世德不明这些人的身份,信口编造了个名字,“敢问兄弟贵姓?”
“小弟姓朱,贱号小富,”那人说,“一眼看去,便知甄兄是道中高人,我兄弟几人,一向仰慕道中高人,今天有幸邂逅,甚是运气,聊备薄酒,为先生接风,还望先生不要见怪才好。”
听这人谈吐风雅,看他行事也谨小慎微,应是道中人,只是上午见他们做的局,实在不敢恭维,为些蝇头小利,搬出无穷机关,真是好笑。转念一想,江湖上曾有句谚语,说川人在川是条虫,川人出川是条龙,这几个人要是能带他们出去闯闯,什么大局做不来?这样想来,世德就有了交结他们的意思。为要拿住他们,世德弄起玄虚,并不和那人正面应答,只冷冷地扫了桌边坐着的人一眼,问道,“朱老弟在道上走了几年?”
“甄兄高看小弟了,”朱小富说,“小弟只是道听途说一些伎俩,和几个兄弟混在一块儿,在街上弄点钱花。当地人把这种把戏,叫作叉棚,哪里有什么上道不上道的说法。”
世德听过,想想上午所见,也觉得他说得合理,却不明说出心里的想法,只是客气道,“我看兄弟们行事审慎,布局严密,也该是道中人了,不经师承,哪得做得这般熟络,兄弟们真的没入过师门?”
“小弟指天发誓,”朱小富站起身说,“我这些弟兄,哪一个要是入过师门,就叫他出门见死。”
世德笑了笑,让朱小富坐下,赞许道,“若是真没入过师门,弟兄们能把局做成这样,实属不易。”
说话间,酒菜上来,朱小富给世德倒了酒,一圈人就声声师傅地给世德敬酒,世德看出这些无良之徒入门心切,便拿起势来,不急不忙,举杯喝酒。世德人高马大,川人大多身材短小,世德一杯酒喝下,把身子坐直,就把一圈人的气势压了下去。朱小富见世德一杯酒喝干,赶紧起身,又给斟上,世德吃了口菜,把筷子放下,问朱小富,“有件事,想请教朱兄,不知朱兄肯不肯赐教。”
朱小富放下酒坛,受宠若惊,客气道,“甄兄太客气了,有话直说无妨,还说啥子请教哟。”
“我看兄弟们做局时,旁边挂着虎皮,不知那张虎皮,是从哪里搞的?”世德问道。
“咳,哪里是什么虎皮,”朱小富笑着道,“那只是张小牛犊皮嘛,求画匠画出来的。”
“这么说,那地上卖的虎骨,也该是牛骨喽?”
“甄兄真是神眼,一眼就看穿了,那个就是牛骨嘛。”
“那其它的药材呢?”世德又问。
“都是从药材市场上,胡乱买来的。”
世德听过,沉吟片刻,叹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有一个道,顺道者昌,逆道者亡。便是我们这一行当,虽被世人所不齿,却少不得也有一个道。你想啊,你们劳心费神,设计出这许多伎俩,一番手段做下,让那些人把药买回。要知道,到这里买药的,都是家中贫寒的人家,他们家中有病人,有病乱投医,手里那点钱,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攒下的,买了你的药,回去非但治不好病,反倒耽搁了病人的治疗,病情加重,岂不误了大事?从这一点来看,兄弟们先是悖了天道;据我上午察看,兄弟们忙了一个上午,囊中所得,大概也不超过两块大洋……”
“甄兄明鉴,”朱小富插话,“我等所得,真的不足两块大洋。”
世德见自己说准他们,心里颇为得意,又沉吟一会儿,接着说,“像兄弟们这般身强力壮的,设计做局,仅够口食,岂不让江湖中人笑话?便是出苦力赚钱,也不过这样,却白白讨得世人唾骂。”
“我兄弟几个,实在无计可施,才请甄兄指点一二。”朱小富趁机说道。
世德见时机到了,粗喘了一口气,望了桌边人一眼,接着说道,“咱们行中人,既然头上顶着骗子的骂名,就一定要让它顶得值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想求财,你就得眼睛盯着有钱财的人,你想啊,那些平头百姓,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这辈子能赚几个钱呀?你老拿眼睛盯着他们,你能弄到几个钱呀?换个角度再看,那些富商巨贾,达官贵人,有几家的钱,是干干净净弄来的?随便从他们身上弄点钱,就够你享用一辈子。他们的钱来之不义,你以不义取之,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这也正合了天道,这就叫做顺道而为,心安理得。”
“高见,高见!”朱小富伸出拇指夸赞道,“甄兄真是高人。我就说么,今天遇上甄兄,正是老天肋我弟兄。只是我等愚顽,刚才甄兄讲的,也只懂了个囫囵半片,还望甄兄详细指教。”
“你比方说,眼下官场上,几乎是无官不贪。官员们贪赃枉法之事,坊间时有耳闻。你要知道,别看官员们平日装腔作势,人模狗样的,其实个个都是狼心兔子胆,为保乌纱帽,干了坏事,一样也是担惊受怕的,你抓住了这一点,再做计较,就不怕没有银子花了。”
“甄兄,你这还是天桥把式,中看不中用嘛,”蜻蛙眼到底沉不住气,瞪着蛙眼急着说,“我们几个兄弟,还是一头雾水,你要诚心教我们,最好带我们做一次。”
一句话,点中了一桌人的心病,都跟着呛呛道,“就是嘛,就是嘛。”
世德多少天来,一直闲着无事,也正想寻点事做,听一伙人冲他直嚷嚷,扫了众人一眼,放低声音说,“兄弟们先吃饭,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们要是愿意,吃了饭,咱们找个地方,再细商量,成不?”
一圈人听了,不再嚷嚷,胡乱吃了饭,走出菜馆。朱小富说,他家僻静,一群人都无异议,跟着去了。
朱小富家住在城外,在西门口外的西来客客栈边上,三间茅草屋,已经年久失修。院子里凌乱不堪,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屋里低矮潮湿,光线昏暗,堂屋只有一张方桌,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两只竹凳摆在旁边,算是家中唯一的家具。东屋只安了一张床,住着他的瞎母;朱小富自己住西屋,也是一张竹床。朱小富让世德坐到床上。世德坐下,竹床就嘎吱嘎吱地响,别人听了,就不敢坐了,只得随便站在床边。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怪味,世德不想多呆一会儿,匆匆吩咐众人道,“诸位到外面打探打探,这四川一带的官员中,哪个近期,多有不法之事传出,积攒下不少黑钱,在坊间有些影响。记着,打听时,只听不说,不能让人看出你有企图。”世德看众人两眼眯瞪着,似懂非懂的样子,便又嘱咐了几句,约定每天到这里会面的时间,一群人就各自散了。临走,世德扔给朱小富一块大洋,吩咐他,“去买几只凳子回来,不能每回都让弟兄们站着。”
朱小富脸红了一下,点头称谢,送走了世德。
过了些时日,一群人探听了些消息回来,多是成都城内的官员们的一些脏事,且事件都不大,又多是望风扑影。世德听过,觉得难以设局。倒是有关绵阳行署胡专员的一些传闻,让世德来了兴趣。这胡专员,在蜀中有些根基,外号胡大胆,为人极贪,做官日久,很有些刮地皮的手段;还嫌不足,战争爆发后,趁着混乱,又干起私贩烟土的勾当。蜀地原本是富裕之地,市民讲究享乐,吸食鸦片之风,早年就极盛;战端开启,内地富室,多逃难至此,鸦片烟土一时紧俏,供不应求,胡专员看准时机,运动权力,大行其道,风声一度惊动了中央;只是战事吃紧,中央疲于应付,一时腾不出手来整顿吏治。不料这胡专员看准机会,更加变本加厉,打起了军需物资的主意,私自变卖军需品,已有人暗中举报了。
世德觉着这是个好彩头,打算做他一局,回家和小柳红商量。
一家三口客居他乡,兜里虽有些钱,毕竟还不充足,日日只出不进,终不是长久之计,小柳红也早有做一局的打算。只是听了世德的想法,心里有些害怕。世德要碰的,毕竟是政府大员,一旦做砸了,不是好玩的。
“不要紧,”世德安慰小柳红说,“咱们讲些策略,尽量不让他抓着破绽,我只以中央要员的身份去镇唬他一下,并不真的说去查他,便是砸了响窑,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并不能把我怎么样。何况咱们还有狗司令这层关系;退一步说,一旦真的砸响了,你赶快带孩子去重庆,找小青出面疏通,我看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小柳红思忖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只扮作中央大员前去公干,不直截说去查他,实实虚虚,似有非有,这一着,比直截了当地说要查办他,更有力度,让他心里高度紧张,无处设防,又给他留有更大的活动空间,避免了直截了当说要查他,会导致鱼死网破的结局;这样做,好是好,只是你去后,要小心行事,不可莽撞,若不是恒安太小,我真想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世德安慰小柳红道,“这一路逃难,吃了不少亏,我也学了不少的东西,不会再像早先那么莽撞了,你在家里,好生照顾孩子吧。这一局,时间不会拖得太长,抛除路上所费时间,在绵阳的日子,长则半个月,短刚七八天,这种局,拖得越久,风险越高,我也想好了,到了那里,十天之内,不能做成,我就滑掉,决不耽搁。”
听世德这样说,小柳红觉得,世德真的成熟了,心里颇感欣慰,嘱咐道,“在西安临走时,狗司令给咱们写的便条,你也带上,一旦做事不顺,也好拿出来应急。咱们从西安过来时,一路上用过几次,还真管用呢。”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身边的那些人,靠得住吗?”
“哪里靠得住?”世德说“一群乌合之众,逐利而聚罢了。”
“那可得提防着些,不可让他们摸了底。”
“那当然,”世德说,“我哪里会蠢到那种地步?便是在成都,我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住处。”
小柳红见该嘱咐的事情,都嘱咐到了,便不再多言,取出二百块大洋,交给世德。世德换了装束,出门到街头上,仿制了公文,揣进怀里,出城到了朱小富家。见一群人,已等在那里,便把设局的思路说了一遍,分排好各人的任务,租了辆马车,往绵阳那边去了。
行了两天,一行人到了绵阳,在城中转了一圈,选中了夫子庙,一行人闯了进去,找到庙里的主持,说明来意,又把公文递上。主持哪里见过这阵势,又见这些是中央特派员的随员,手持公文,声言征用庙宇,怎敢说半个不字,便顺听顺说,吩咐弟子,驱出香客,关了山门,腾出房间,安顿下中央特派员。世德看一切准备就绪,就派出几路人马,上街打探城中驻军的情况。一会儿功夫,几路人马回来,报告说,城中有一个团的中央军,团部在北城门边上,团长姓张。世德听了,带上两个随从,乘车往团部那边赶去了。一群乌合之众,平日只在街头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何曾做过这等大局,听世德说要去驻军团部拜访,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小腿儿抽筋,浑身悸栗着,呆在屋里,不敢吱声,等待世德的消息。
马车到了团部,世德下了马车,让朱小富上前去通报身份。尽管世德事先在车上有所交代,朱小富还是心里敲小鼓,嘴唇有些发抖,世德狠瞪了他一眼,朱小富才战战惊惊地走上前去,与哨兵交涉。哨兵听了,让来人等在门外,冲团部里大呼一声,团部里便走出一个士兵,听了哨兵的报告,那士兵就进到里面。又过了一会儿,团部里急走出一个军官,趋身走到门外,朝世德行了军礼,嘴里客气道,“不知甄特派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着,将世德一行人迎进团部,请世德坐了上坐,一边喊勤务兵送茶过来。世德估计,这人大概就是张团长了,便从怀里掏出狗司令的便笺,交给张团长。张团长接过便笺,见是狗司令亲笔书写的,上面无非是官场上常见的求托之词,便笑着问世德,“甄特派员与狗司令是何交情?”
“狗司令是我的内兄,日前他从西安回重庆,听说我要来绵阳公干,便写下此函,盼望张团长有所关照。”世德拿腔作势道。
“特派员说哪里话,为特派员效劳,是卑职的本分,岂敢说关照?”张团长说完,又问了一句,“不知甄特派员此次光临,有何见教?”
“我奉中央命令,来此督办一起要案,现在征用了城中夫子庙办公,只是此案事关重大,怕有疏漏,想借张团长的权力,派几个士兵前去,放上警戒,不知张团长有无难处?”
中央特派员亲自前来求助,又有狗司令的便笺,张团长已是长足了面子,也乐得做成顺水人情,当即表态,“一个班够吗?”
“足够了,”世德说,“张团长的士兵,只在门外担任警戒就行,内部事务,勿需过问。”
张团长本要探听一下特派员此次办案的口风,见世德硬生生一句封了口,便不敢再问,转身传来副官,把派兵执勤的事命令下去。见副官已去执行命令,才重新坐下,和特派员说起闲话,无外乎官场上的客套话罢了。说了一会儿,世德说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团部,上了马车,朱小富拿袖头抹去额头上的细汗,朝世德伸出拇指。车到夫子庙时,见门前已经设了岗哨,两个士兵,木桩似的持枪站立,见世德一行人下了马车,便行了军礼,放他们进去。
世德事先吩咐,不许在院中谈说局中之事,一堆人都封住嘴巴,像哑巴似的,有事只用手比比划划,见世德回来,都把世德奉若神明,却又不敢说出。
过了两天,城中就有传言,说胡专员犯了事,中央特派员正来查他。消息传得很快,没过两天,就传到胡专员的耳朵里。心有愧心事,怕听人敲门。胡专员从此便睡不好觉,秘令心腹前去打探消息。心腹来到夫子庙前,见门前有士兵把守,大门紧闭,很少有人进出,无从打探;问问附近的店家,各类传言,五花八门,都是于胡专员不利的。只几天功夫,胡专员头上的白发,就增添了不少,抱怨身边的心腹无能。心腹听了,就比平日格外卖力打探,成天守着夫子庙前的一家茶馆,盯着大门不放松。好歹太阳快下山时,大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公人模样的小个子。此人生得丑陋,长了一双蜻蛙眼,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子。胡专员的心腹见时机来了,迎上前去,媚着笑脸,想上前套近乎,不料这公人牛得很,并不理会他,瞪着蜻蛙眼白了他一眼,傲气十足地扭头到了一家酒馆,打了一坛酒,就回去了。一天时间,就这么白白过去。回到行署,少不得又挨胡专员一顿臭骂。回家想了一夜,到底想出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胡专员的心腹,便又来到昨天公人打酒的那家酒馆等着,在酒馆守了一天,傍晚,果然看见夫子庙大门开启,昨天出来打酒的公人,又拎着酒坛子出来打酒。趁店家打酒的功夫,专员的心腹凑了上去,和那公人套起近乎。那公人还是那么倨傲不逊,直等酒打满了,专员的心腹抢先替这公人付了酒钱,公人的脸色,才好看些,问了一句,“看你这人,蛮有趣的嘛,古道心肠,这是啥子意思嘛?”
专员心腹见公人脸色变缓和,赶紧说道,“在下在行署当差,受够了专员的冤枉气,听说府上是中央特派员,才来巴结老兄,也想告那胡专员一状,泄泄心中的冤气。”
“噢?好事嘛。走,跟我去见特派员好啦。”蜻蛙眼听那人这样说,脸上高兴起来,就要带那人回夫子庙。不想那人却执意不肯,托辞说,“万万不可,”说着,两眼惊悸地向四周看了看,“胡专员在这里树大根深,在这附近布下众多眼线,一当见我进去,我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怕他啥子哟?眼看要完蛋的人喽……”蜻蛙眼话刚出口,自知说走了嘴,嘎然止住,愣了一下,咽下后面的话,冷眼看了看眼前纠缠他的人,没好气地问道,“那你是啥子意思嘛?”
“想借一步说话,请老兄赏脸。”说完,向僻静处的一张桌子上指了指,随后让店家上菜,
蜻蛙眼迟疑了片刻,跟了过去。二人坐在桌边,那人给蜻蛙眼倒了酒,边吃边聊了起来。蜻蛙眼催他说出要举报的事,那人就说了一通无关痛痒的事来。几杯酒喝下,蜻蛙眼就有些醉意,那人趁机勾他说出实情;蜻蛙眼把头凑到那人耳边说,“放心吧,兄弟,等特派员回到重庆,出不了几天,你们专员就要倒大霉啦。”那人吃了一惊,还要细问,蜻蛙眼也装着醒过腔来,再三嘱咐道,“兄弟,这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一旦说了出去,我就完了。这位特派员,太厉害啦。”说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抱着酒坛子,就要出门,嘴里嘟囔道,“今天在外面耽搁了时辰,回去说不准,还要考问老子呢。”边说,边摇晃着出了酒馆。
送走了蜻蛙眼,专员的心腹忙着回去禀报胡专员。胡专员听了,额头冒出虚汗,再也坐不住了,逼着心腹带他亲自到夫子庙前探听虚实。到了夫子庙前,见大门紧闭,门前有士兵把守,只听庙里不时传出瘮人的嚎叫声,听得胡专员头皮发麻。过了一会,嚎叫声停歇下来,大门打开,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后面跟着拿手电照明的人,借着手电光,胡专员的心腹一眼便认出,刚才挨打的,正是傍晚和他一起喝酒颠蛙眼,眼下正血淋漓地趴在担架上,被送往医院包扎。
胡专员见了,差点儿没吓瘫,几个心腹拥着,匆匆回到行署。到了行署,几个人合计了一会儿,觉得这事非得专员亲自出马不行,及时补救,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一旦等特派员回了重庆,怕就不可收拾了。
第二天一早,胡专员来到夫子庙,向里面通报了身份,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公人模样的人,领着胡专员进了特派员的房间。胡专员强作笑颜,客套说,“本署不知特派员莅临,有失迎迓,多有不敬,今天听下属禀报,方知特派员已光临本署有日,今天特地前来谢罪,不知能否替特派员效劳些什么?”
特派员端坐在办公桌后,冷眼打量着胡专员,一等胡专员说完,冷冷说了一句,“不必了,我等公务已完,明天就要回重庆了,”说完,冲着一个下属说了一声,“送客。”下属就走过来,请胡专员离开。胡专员见势,也不便再拖延,灰溜溜地出去了。
下午,胡专员又来了,随车带来了一个大木箱,求见获准后,吩咐手下的人,把箱子抬到特派员房间。特派员打量了一眼木箱,冷冷问道,“胡专员,这是什么意思?”
胡专员笑着说,“不知特派员驾到,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听说特派员明天要走,特备了些本地特产,实在不成敬意,还望特派员笑纳。”
特派员见说,冷笑一声,说道,“既是本地特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放在这里吧。”说完,示意随从送客。胡专员见礼品已经收下,心里才觉踏实,赔着笑脸出去。
回到行署,胡专员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早上,派心腹到夫子庙去探听消息。心腹到时,见庙门大开,哨兵已经撤离,上前一打听,才知道特派员一行人,昨天晚上已经连夜出城回去了。
世德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两天,傍晚,回到成都。进了城,世德指了指木箱,对身边的朱小富说,“这里面有几坛老郎酒,外加三千块大洋,咱俩一人一千,余下的一千,分给弟兄吧。自从到了蜀地,哥就偏好一口老郎酒,这些酒,就留给哥吧,成不?”说着,欣开箱子盖,将两包大洋递给朱小富。朱小富往箱子里扫了一眼,看见里面果真是几坛郎酒,见世德这么大方,和他平分大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要推辞几句,见世德向他使了个眼色,朱小富便不再吱声。世德趁机说,“城里人多眼杂,这么多人一道招摇过市,怕有不妥,你下去,把弟兄们遣散了吧,另外再约个时间,把钱分给他们,这些酒太沉,让车夫帮我送回家里。”
朱小富得话,喊车夫停夫,从车厢里钻出去,和一群同伙低语了几句,一群人就高高兴兴散去了。
世德吩咐车夫前行,到了家门口,让车夫帮着把箱子抬下,付了车钱,和小柳红回家,把门关上,打开木箱,取出酒坛,启开一看,全是大洋,大略清点了一下,将近三万块。二人把大洋装回酒坛,重新封好,在床底下藏好,等着恒安放学回来。
恒安回到家里,见二大世德回来了,心里高兴,跑了过去,问二大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世德编了套瞎话,胡弄了孩子,和孩子说了些闲话。
一家人吃了晚饭,恒安就到自己屋里背书去了。小柳红给世德倒了茶,转身又去洗涮碗筷,收拾立整,见世德喝过茶,二人一块到了里屋,坐在椅子上,世德把这次做局的经过,低声给小柳红说了一遍。小柳红听了,没看出什么破绽,心里才踏实下来,笑了笑,自话自说道,“人这一辈子啊,真是蛮有趣的,从前只是听人感叹,说是人生如梦,心里却不觉悟,只以为那是世人的老生常谈,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你还别说,真在咱们身上应验了呢,你瞧,咱们这半辈子的经历,不正好像是一场梦吗?仔细想想,早年便是做梦,恐怕也梦不出这些乖戾的事情呢。在上海时,咱们疯了似的跑生意,成天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家里使仆唤婢的,也算是大富大贵了,那会儿,我闲着无事时,就老想着上街花钱,买了当,当了又买,光是值钱的珠宝,就足足装了一箱子;那时谁会想到,有朝一日,咱们会穷得丁当响、身无分文呢?后来日本人一打进上海,逃难路上遭了劫,可真就落得个身无分文,这才体验到,钱财真的就是身外之物,这句话,并不虚妄。从前家里使着仆人,后来到了西安,咱又去给人家做仆人,你说,这些事讲出来给人听,人家会信吗?”小柳红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自打到了成都,咱才真的开始过起平常的日子,天天我在家里洗洗涮涮,自个儿侍候着自个儿,还真的品出了些生活的滋味,你看,咱从西安那边过来,身上只带来两千多块大洋,抛除路上的开销,在成都过了这么长时间,连一半也没花上呢。生活原来就这么简单,早先,是咱们自己把生活搞得麻烦了。想想当初那两箱子东西,就算没丢,现在带在身边,也只是白白给咱们添了挂心的事;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生活,不也挺好吗?”
“挺好。”世德应声道。
“我琢磨着,这些东西,”小柳红指了指床下的酒坛子说,“照现在这样花法,够咱们下半辈子用了,咱俩又上了岁数,身边又有了孩子,你看恒安这孩子,多省心懂事呀,书也念得好,有时我在家里思忖着,他要是我自己亲生的,能叫我一声妈,那该多好啊。”
“咳,什么叫爹叫妈的,就是咱们的孩子嘛,何必在意他叫什么?”世德安慰小柳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听懂我,”小柳红说,“我是说,眼下咱身边有了这么好的孩子,往后你一旦做事不仔细,有了个什么闪失,到了那时,咱怎么向孩子交待?”
“你是说,咱们该金盆洗手了?”
“正是这个意思,”小柳红说,“眼下咱们足以过平常日子了,孩子也一天天大了,咱总得替孩子想想吧,难道你还想让孩子,走咱们这条道儿不成?”
世德刚想说,他家老爷子,就是一小栽培自己儿子走这条道儿的,转念又想,自己这半辈子游走江湖,也蛮艰辛的;而在老家时,哥哥一小就不愿意跟着父亲走这条道儿,结果让父亲训教断了一条腿,后来哥哥做了律师,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蛮安闲,并不比自己浪迹江湖差;再看看恒安的性格,颇有些他大伯小时候的模样,并不像他父亲,给他推上江湖,也未必是件好事。这样一想,立时改了口,对小柳红说,“你说得对,咱也该收收手了。”
此后,世德果真打消了设局的念头,每日上街走走,也不与人交结,也不枉花钱,赶上周日学校放假,就带着全家出城去玩耍,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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