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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半夜里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一开口就抱怨我让她不省心。等她的唠叨告一段落了,我才明白是许可佳刚给她打过电话。

  母亲说:“可佳在电话里哭得昏天黑地的,害得你娘亲也陪着哭,真是烦死了!”我没吭声。母亲继续说:“这叫什么事嘛。我已经帮你遮过几回了的,你怎么还没处理好?现在揭开了闹,闹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是没吭声,不知道说什么,继续听母亲说下去。慢慢知道了许可佳跟母亲通话的大概内容。

  许可佳告诉母亲,晚饭前她爸爸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突然跳起来,一边撕报纸,一边大骂不已,把眼镜都摔碎了。许可佳接下来就知道了命名星星的事。许可佳问母亲:“小天他为什么?小天他为什么?阿姨你也说过是表姐的,为什么这么一个老表姐!你们合伙骗人么?”母亲支唔了一阵子,说具体怎么回事,她还不清楚。然后要许可佳把事情弄清楚,先别这么激动。末了,又安慰许可佳说:“这事顶多就是小天那个糊涂东西太年轻,一时糊涂。他一个人也糊涂不到哪里去。相信他表姐决不会跟着他糊涂的。等我什么时候打电话问问他表姐。”

  说到这里,母亲问我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我说:“我还糊涂着呢。”

  母亲说:“你不会真把她娶进门吧?”

  我说:“为什么不会?只要她愿意。”

  母亲停了一下,说:“这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我说:“好的。”

  母亲又停了一下,说:“你这孩子,我现在也差不多弄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谁说什么你嘴上可能不反对,心里面怎么想是谁也不知道的。可做母亲的,有些话却不能不说。该说的,我在北京的时候已经跟你说得差不多了。我也知道,你现在长大了,我说什么也不管什么大用。你想怎么办,自己琢磨好了,就算你年轻经得起折腾,只是不能折腾得回不了头呀。妈求你,至少先别急着结婚好不好?”

  我说:“妈呀,别说什么求不求的啊,我经不起。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算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不早了。我都折腾累了,困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像扫帚星下了凡一样。”

  接下来有很长时间,许可佳没找过我,她的声音也没在我耳朵里出现。只是做梦的时候,有两次梦见了她噙着泪水的眼睛。

  一天,我把许可佳给我和母亲打电话的事都对玲姐说了,玲姐告诉我,有一个星期,许可佳天天去玲姐单位里晃悠,从这间办公室到那间办公室。许可佳的父亲在单位里负点小责,那些办公室里不少人对许可佳挺热呼的。有两次玲姐从某办公室门口路过,听见里面传出

  笑声,转过脸就看见许可佳正连比带划地说得起劲。许可佳看见了玲姐,要么突然不说话,要么压低声音。玲姐再往前走,双脚重了很多,不知不觉走错了地方,还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她开始感到一些同事的眼神有些异样,有些目光像针扎过来,有些目光在扒她的衣服。突然有一个上午,许可佳走进了玲姐办公室,停在玲姐的办公桌旁微笑。玲姐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灼热,下意识地拿起一个文件夹挡在胸前。说到这里,玲姐对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也真是神经过敏,担心她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毁了我也毁了她自己。”

  许可佳摘下耳环,在手中抛了两下,说:“铃姐,这一对小东西,麻烦你还给你那个表弟好不好?”

  玲姐勉强笑了笑,说:“佳妹这不是要考我的反应嘛?我还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呢。这些日子我东忙西忙瞎忙一气的,没顾得上关心你们。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许可佳也笑,“不敢再劳你关心啦。帮个忙,把这个还给你表弟就好了。其实你交不交给小天,大概都是可以的。”

  看见有的同事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在朝这边观望,有的同事在跟许可佳笑着打招呼,玲姐觉得许可佳塞进她手里的那一对耳环,滚烫滚烫的。她能感到掌心在出汗,能感到掌心的脉跳。耳朵里嗡嗡的。

  有个同事去饮水机那边续完水,端着茶杯从身边走过,问了句怎么回事。许可佳就把我母亲送给她耳环的过程讲了一遍,连先前送的一只祖母绿宝石耳环被我弄丢了的事也讲了。末了,转过头对玲姐说:“不知道那对耳环会不会落在了你家里。”

  玲姐说:“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走,我陪你上家里找找,找得到找不到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说完,要拉许可佳离开。许可佳笑了笑,说算了,她还有事。看见许可佳走出了办公楼,玲姐才回到办公桌前接着做事。没几天,许可佳又来了,依然这个办公室坐坐那个办公室坐坐,玲姐的办公室也不例外。玲姐对我说:“有时候真怕她会敞开了闹,有时候又宁愿她敞开了闹一场。”

  我说:“怎么能这样?我找她谈谈。”

  玲姐说:“这事你是谈不清楚的。说起来,到眼下为止她还不算是恶的。以后怎么样就不知道了。”玲姐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许可佳。接下来把三年前她是如何在许可佳身上用心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三年前,她给我安排的相亲一次又一次失败后,她就想到了这种古老的相亲形式可能有问题。她虽然急着为我找一个女朋友,好让女朋友拴住我的心,不再纠缠她,但她已经明白这事不能急。精心挑选了许可佳后,她仔细研究了许可佳的喜好,然后有针对性地训练我,有针对性的影响许可佳。这个过程历时近两年,把我塑造成许可佳认为的比较理想的择偶对象后,才安排我和许可佳第一次“不期而遇”,然后不时鼓励许可佳追求我,鼓励我追求许可佳。听到这件事,我心里猛地被震动了一下,像一堵墙轰然倒塌,秘室里的机关一下子暴露在眼前。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没等大脑里激荡的尘埃落定,韩总就打来电话要我陪他去天伦王朝参加一个酒会。路上,我昏昏沉沉的,想到了不少往事,有和玲姐在一起的,也有和许可佳在一起的。那些往事里有不少细节被风雨剥落了颜色,露出了破败的底子。再换个角度看,又像是抹上了一层新的亮色。我觉得有一种想重新评估过去经历的冲动,转瞬又被许可佳在玲姐单位里晃动的影子挡住了。

  应该说,玲姐对许可佳做得有些过份,许可佳生气是有道理的,但许可佳也有些过份。从玲姐的话里我能想到这个活泼的女孩已经变得幽怨,我真有些心痛,埋在心底的愧疚又翻上来了。毫无疑问我有责任。我应该找她谈一谈。

  到了天伦王朝,上电梯时,许可佳黯然神伤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这次酒会上我喝了不少酒。像前几次跟着韩总出席酒会一样,我帮韩总代酒,不过这一次韩总没让我代多少,他自己接着喝了。没人跟我碰杯,我自斟自饮。酒会散后,韩总仿佛意犹未尽,要我跟他去三里屯接着喝。我有些惊讶,觉得他的酒量远在我之上。再想一想每次在酒会上他只喝一点就忙着宣布不行了,我更惊讶了。韩总很可能是老子称赞过的那种人,知其雄而守其雌什么的。自己真是走眼。

  坐在酒吧包间里,韩总又喝掉大半瓶酒后,说他今天要跟我说点酒话。直觉告诉我有重要的话要从他嘴里出来了。果然,韩总告诉我,公司要改制上市,他即将卸任退休,有些话还是趁早说了好,免得公开场合下大家都言不由衷。他感谢我拿那么多时间陪他下棋,让他得以把许多烦闷孤独排遣在棋盘上,希望以后有时间还能去看看他。我当然表示那是不用说的,这次不是客套话,相信他也听出诚意来了。韩总点点头,说还有几句话希望我牢记,但不准拿笔记,出门后也要忘掉是谁说的。

  这一番话,让我稍稍有点紧张,又稍稍有点兴奋。我觉得他可能要透露什么绝密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又想知道一点。几分钟后,才发现他用语言展现的是一张人事关系网,公司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是怎样结成这张网的,谁谁谁的背景是上面的谁谁谁。语言所到之处,障人眼目的隔板纷纷拆掉,遮掩的浮土纷纷掀开,露出的根节沿着走廊,或穿墙过壁,在整座大楼里纠缠,往城市的心脏延伸。又喝了几杯后,我好像明白了韩总把这张网提出来给我看的意图,他想把我安排到技术部去做经理,如果他卸任前办不到,他希望我自己去找“组织”。

  这次喝过酒后不到一星期,韩总就被宣布退休了。拿有些人的话说,是下课了。宣布的第二天,韩总没来公司里露面,携夫人和保姆游山玩水去了。办公室的交接是我替他做的,我仿佛成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勤杂人员。跟打字员和复印机传真机什么的共用一个小办公室。上班看报,闲得无聊,总觉得别人看我像看一件被遗弃的东西一样。去找总经理,要求再去北京分公司的销售部,总经理笑着拍我的肩膀,说你急什么急什么,想去干销售员就更不用急了。这一挂我就被挂了两个星期。 有一天我很想去找一找韩总的上线,接下来问自己去找韩总的上线干什么,一下子把自己问住了。在秘书位置上呆了这么些日子,感觉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好,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很有兴趣再给谁当秘书。去部门或分公司做管理好像也没有多大吸引力,我所看到的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扬眉吐气的是少数。忽然想起玲姐的建议: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往哪个方向发展,然后做个长远的人生规划。这样的事一琢磨起来,就不免迷茫,烦躁。玲姐的建议说起来简单,其实复杂得要命,哲学家都没几个有能力去想去做的。偌大一个公司,我觉得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恐怕比扬眉吐气的管理者更少。只不过多数人不像我一样,往人生意义呀价值呀活着为什么呀那座迷魂阵里一钻就不容易停下来。

  找一条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对于23岁的我来说,难度实在不小。倒回去几年,我曾一度看见过一点亮光,在远处闪烁,再看看通向亮光的路,宫墙重重,还有地雷阵和万丈深渊,我的勇气差不多烟消云散了。然后再回顾回顾已经走过的路,发现大多数快乐的时候差不多都是跟玲姐在一起度过的。跟玲姐在一起,虽然有不快乐的时候,但毕竟有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候。不跟玲姐在一起,有不快乐的时候,却极少有快乐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重大区别。在这个时代,还能被我信奉的格言已经不多了,“惟乐至贵”可以算一条,我还是争取跟玲姐在一起过快快乐乐的小日子吧。没有更伟大的事业可以干,那就把爱情当事业来经营。其它的,用两只眼睛一起瞧,不就是钱这一个字嘛?做什么都是挣钱,做秘书不见得比我做销售员收入高,而且时间还不是我自己的。苦闷了几天,算是把人生的小方向敲定了。

  这一天我兴冲冲地给玲姐打电话,打算晚上去看她。自从上一次谈过许可佳后,我们的心情都不太好,我虽然没有把对玲姐的不满当面发泄出来,但也没怎么跟她好好聊过。我希望过去的事情能够过去,希望这一次能够说服她不要再犹豫,快点跟我结婚把两个人的未来绑在一起。

  玲姐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说她正好也有事要跟我谈。是出国的事,单位里派她去美国谈一个合作项目,她自己想在美国进修一下。

  我说:“这是好事呀,什么时候回来?”

  玲姐说:“现在还不清楚。”

  我说:“那我们赶紧结婚吧?我也可以去美国探探亲什么的。”

  玲姐说:“晚上再商量好不好?”

  放下电话前,玲姐要我10点过后再去她那里,10点之前她还有些事情。在公司里吃过晚饭,我想10点之前我没什么事情,不如先去玲姐家里搞一点浪漫的求婚气氛出来。我又买了些气球、鲜花、巧克力、红纸、笑娃娃等,去玲姐家里布置开了。气球做的金牛这次依然委以重任,在进门处的鞋柜上,在茶几上,在餐桌上,在床上,在阳台上,到处都有成群结队的金牛佩着红缎带,驮着五颜六色的玩具聘礼。四处飘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金牛与白羊,两个两个的系在一起。巧克力、鲜花、糖果当然还是摆成心形。大约有20张字条上录着世界各地的求婚诗或求婚歌词。门框上方, 做了点手脚,门打开到一定的程度,一只大气球就会爆炸,让里面的花瓣和字条飘飘洒洒地掉在进来的人头上。然后笑娃娃一个接一个地往身上掉,高唱我在商场柜台前录进去的童谣:“嫁给我吧,哈哈哈哈。嫁给我吧,哈哈哈哈。”

  浪漫工程搞完了,玲姐还没有回来。我坐在沙发上,想象了一下玲姐进门时的惊喜样子,把自己想笑了。茶几下面一层的隔子里有水果,果篮上有一本杂志。我拿起来翻了翻,有几页像被水滴打湿过一样,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几页上刊登了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大概情节是:女主角为情所困,给男主角留下一封信后悄悄出走,男主角四处寻找,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最后病死在一家小旅店里,女主角后悔莫及,终日以泪洗面,背上刺了四个大字:“永不嫁人”。

  我很容易就把这个故事跟我的经历联系在一起,跟玲姐学英语和出国的事联系在一起,心中有些感伤,又有些惊骇。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中举着杂志,呆呆地看着,眼睛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吸到脑袋里去,页面上渐渐一片空白。

  玲姐和老易进门的时候, 气球叭地爆炸了,玫瑰花飘飘洒洒落在玲姐头上,玲姐吓了一跳,脸上的惊讶像无价之宝放出光来,几秒钟后,脸色变白了。紧接着高唱求婚歌的笑娃娃一个接一个掉下来,掉在随后进门的老易身上。我的声音在老易手上充满激情地重复着:“嫁给我吧,哈哈哈哈。嫁给我吧,哈哈哈哈。”

  玲姐朝老易尴尬地笑了笑,说他就是这样,喜欢胡闹,然后请老易落坐。老易绷着脸,朝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三个人坐在热烈浪漫的气氛里,彼此都有些冷淡。玲姐总算想起应该给老易泡一杯茶,老易大手一摇,说不用,说他还是那几句话,玲姐给个说法他就走。

  我很快听明白了,老易这天来找玲姐,是要玲姐赔他家房子的装修款。玲姐把老易带到小区的小饭馆里吃晚饭,饭桌上就谈得不太愉快。老易坚持要全额赔,共16万多一点,零头可以算了,老易说他为装修花的心血也可以不论。玲姐说这不公平,她顶多负一半责任,而且装修也没花那么多钱。老易说:“我还结婚不结?我未来的夫人肯定不喜欢你喜欢的那种装修,肯定得全部重来。花了多少钱有发票,你可以自己算。”玲姐点点头,说:“改天你把发票拿来,先把数额算清楚我们再说好不好?”老易说:“发票我带着,就不要改天了。”说完当着玲姐的面,掏出发票和一个小计算器。可能是指头太大了,他摁了几下计算器,不好使,找了根牙签接着来。

  我起身在屋子里转了转,心情有点舒畅起来。瞧这架式,老易正式下课了。又去阳台上转了转,繁星满天。脑子里盘算了几个来回,把销售谈判小技巧过了一遍,走回茶几旁坐下。计算器已经显示出结果了,是老易说的那么多。玲姐没有说话。我有点怀疑发票的真实程度,不过没有指出来。我笑了笑,说我可不可以说几句话。玲姐正要开口,老易抢先回答了我,说当然可以,小天老弟毕竟是表弟嘛,哈哈。

  我也打了个哈哈,说玲姐在装修房子的时候,误了工,出了力,这些都是老易同意了的,应该折算成钱。玲姐因此受了伤,老易应该赔。老易说这也有道理,就把误工以日工资折算了一下,再把住院费用加了进去,共2万多一点。另外应该加一些补偿。讨价还价了一阵子,他一口咬定这部分费用的总数,他能接受的上限是3万8。我说暂时放下这个,先说说比例。我的看法是,这事说到哪里去,也是一人一半的事。如果要玲姐赔一半,明天就叫小工去老易家里,把装修拆掉一半。不接受这个说法,可以上法院打官司。老易说:“过几天你表姐就上美国了,我找谁打官司?”我说:“你找我好了。”

  我拿准了老易会接受一人一半的比例,他坚持要玲姐全额赔,不过是为难一下玲姐,出出气而已。比例谈妥后,他不答应让小工拆掉一半装修。我说那好办,可以把那一半装修卖给他。把发票上的数额除掉一半,就是那一半装修的费用。玲姐的工伤费用另算。这样绕了两下,老易糊涂了。他自己算来算去,牙签在计算器上摁断了两根,发现还得倒给玲姐3万8千块。老易有点急了,说你拿钱来,叫小工拆一半好了。

  玲姐在一旁笑了起来,说她不要老易给她钱,她还是出一点钱补偿一下老易。我说凭什么。最后玲姐还是拿出了2万块钱,说她要出国,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更多。老易不肯接,说他今天脑子有点糊涂,改天再来算。玲姐说也好。老易出门的时候,我说慢走,他像没听见似的走掉了。

  玲姐送老易下楼,我心里忽然很不舒服。我说不清为什么不舒服。去阳台上站了站,能听见楼前空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唱的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朝天上望一望,这个角度看不见一玲星,但我知道孩子们歌唱的星星中,也包括一玲星。

  我去洗了个澡,然后坐在客厅里等玲姐,等她跟我说出国和结婚的事。这么久还没回来,我觉得她真够磨蹭的。

  玲姐回来了,脸色有点发青。那神情,像生了气但压在了肚子里。我问她是不是老易在路上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她没吭声,走进浴室里去放水洗澡。

  听见哗哗的水声,我感到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我在试图理解老易的行为。如果他对玲姐有过感情,他应该不会这样计较房子装修的事。如果他对玲姐从来没有过感情,他又怎么会要跟玲姐结婚?又怎么会依着玲姐的意思装修房子?也许这一切的前提,跟感情没什么关系,或者说有关系,但不是一种简单的逻辑关系……我懒得想下去,对于我来说,只要老易现在跟玲姐没有感情关系,其它关系都没什么关系。现在我应该琢磨的不是这个。老易虽然下课了,但并不等于玲姐的丈夫非我莫属。老易说过的一句话表明,玲姐留给我求婚的时间并不多。

  东想西想了一阵子,我忽然明白了刚才不舒服的原因之一:出国那么大的事情,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至少,玲姐不是今天才知道单位里要派她出国的,可是她一直瞒着我。我又拿起果篮上的杂志翻了翻,觉得很可能是这本杂志上的悲惨故事影响了她,否则她会一直瞒下去的,她会像那个女主角一样留下一封信然后悄悄出走。但愿我的感觉错了。但愿她从来没那么想过。

  玲姐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我正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那儿悬浮着好几对金牛和白羊。

  玲姐说:“不早了,还是睡吧。”

  我说:“你不是要商量出国和结婚的事吗?”

  玲姐笑了,说:“我有些累了,这些日子我本来就够紧张的了,还是躺着放松些。”

  我站起来,又坐下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一定不能在床上谈。我半年前就已经得出了结论:床,基本上是一个排除严肃的地方。尤其是一男一女在床上。

  玲姐走过来挨近我坐着,一边梳头一边说:“这次出国的机会很难得,争的人不少,我的申请在许可佳爸爸手里卡了好长时间,本来我都不抱希望了,谁知道前几天他又放手了,还帮我说通了另外一个副职。”

  我说:“他要是早点放手,你早就悄悄溜了对吧?”

  玲姐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其实不是那样的。我觉得你现在成熟多了,不会听不进去别人的想法。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事情没有确定。已经有不少不确定的事情够烦的了。”

  “你的想法是什么,直说好不好?”

  “我是应该直说。有时候我是想得太多了,总担心这担心那的。认识这么些年,几次大一点的不愉快,差不多都是跟沟通不好有关系。”

  接下来玲姐说了很多事,差不多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反省了一遍。起先,我耐着性子听她说。接着,我觉察到我自己也在回忆,在用我的回忆去对照玲姐的回忆。玲姐的回忆改变了很多事情在我心中激起的反应。我这天晚上才知道,老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前门烤鸭店里,我有点为自己当时的多心和斗酒感到歉疚。我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最后一次陪我在商场里买衣服时,她心里的感受是怎样的,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歉疚。我这天晚上才知道,许可佳常常打电话给玲姐汇报最新进展,导致(至少是原因之一)玲姐在香山淋雨生病,在上海深夜的街头徘徊,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失眠。我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打算嫁给老易之后曾抱着我的衣服大哭了一场。我这天晚上才知道,我发高烧的时候把我的住址告诉许可佳的人是玲姐。我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在湖边小屋里给我上最后一课的时候,她差点决定嫁给我,让我跟一起去隐居。我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借下棋来决定她是否悄悄出国……她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这样坦诚过,不止一次翻开日记指给我看,不止一次泣不成声,不止一次微笑着望着我。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努力保持镇静。

  我觉得她这天晚上真是过高地估计了我的成熟程度和承受能力,或者,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了,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安静跟平时的安静有何不同。其实我内心里异常混乱,愧疚,感动,焦燥,失望,屈辱,愤怒……屈辱和愤怒,以前很少出现过,特别是愤怒,这么明显地燃烧还是第一次。

  上一次,玲姐谈到她在我和许可佳的关系中所起的作用时,谈得比较抽象,我已经有些不满,我觉得她不尊重我,觉得她那些人为的制造大大削弱了我们共同经历的价值,但我把这一切压在了心里。这一次,她谈得比较具体,还加了不少燃料,让我的不满像火苗从余烬里升了起来,上升为越来越旺的愤怒。

  有十几分钟,我有一种被蒙蔽被操纵的感觉。如果她当时不打算把她的未来和我的未来捆在一起,那她凭什么蒙蔽和操纵我的生活?即使她是我妻子,也不应该这样!她有什么权利诱导和安排我的感情?有什么权利把她关于人生幸福的观念强加在我头上?我觉得满屋子的气球(金牛,白羊,其它怪模怪样的东西)都在哈哈大笑,都在嘲笑我对玲姐的感情……血液的激流一点一点涨上来,慢慢淹没我的五脏六腑,灼热的岩浆在拱动,在寻找出口……我觉得一切都汇聚成了一句话,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让这句话冒了出来:

  “你出国之前,跟不跟我结婚?”

  玲姐捂着脸说:“对不起,天儿,我不能。”

  我脑子里轰了一下,像最后一根人生的支柱倒了一样。我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玲姐在哭泣,趴在沙发上哭泣。我觉得她的哭泣是那样虚假,像是在表演一样。我觉得我这几年简直像是生活在这个女人导演的电视剧里,整个现实是那样荒谬和虚假,而我是那样愚蠢无用,将近5年的努力化为了泡影。我走到阳台上,阳台被玻璃密封着,我打开一扇窗子,想把自己从这个窗子里扔出去,像扔垃圾一样。我爬上去,一声不吭坐在窗台上,双脚悬在阳台外面晃荡。

  星空一下子近了很多,虫鸣一下子响了很多,有什么东西在虚空里诱惑着我,让我飞过去。我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掌握着自己的生命,像掌握着巨大的力量。我头一次发现人不能轻易动自杀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动,就像一块磁铁在铺满锈钉子的地上翻滚,会吸引一个又一个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这些理由正在我身上聚集。这些理由仿佛与生俱来,在每一个细胞里沉睡,现在一个接一个苏醒了。

  玲姐在我身后惊呼了一声:“小天,你这是干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说:“看星星。”

  “你快下来!”

  我说:“你别过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嫁不嫁给我,十二点钟以前,给我一个最后的答复。然后我再决定是走,还是留。”

  玲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玲姐哈哈大笑起来,说走吧,走吧,都走吧,我早就想走了!你逼我,他逼我,我逼我,数不清的人逼我!我也该走了。她一边疯言疯语,一边顺手抄起门边的晾衣叉在客厅里乱挥乱舞,气球一只接一只爆炸了,玫瑰花瓣和纸条纷纷扬扬飘落。突然,吊灯爆炸了,屋子里一片漆黑。玲姐走到阳台的另一扇窗子前,打开窗子。还没等我从这边的窗台上下来,她已经爬上那边的窗台坐下了。

  我说:“你这又是何必?”

  玲姐轻轻地哭泣着,说:“要不是想到你会难过,我早就从这里走了。”

  我有些发懵,说:“也好。”停了停,叫了一声姐,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你别在我前头走,我看了会难过的。”

  玲姐说:“天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别在我前头走,我看了也会难过的。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走。”

  我嗯了一声,说:“好。那边还有几个孩子,等他们回家后,我们再走吧。”

  “嗯,好。”

  我和玲姐就这样一人占据一个窗台,面对星空和万家灯火,坐着说话。说一玲星。说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如果有,灵魂会不会跑到某一颗星星那里去。到了某一个星球,原先认识的灵魂会不会不认识了。诸如此类。说着说着我们有点高兴起来,我发现,人只要当自己是个死人了,就很容易变得轻松一些。玲姐不时发出笑声,双脚不时晃荡那么两下,像个坐在父亲膝头的小女孩子一样。接着,她的一只鞋子掉下去了。我听见什么东西掉在绿化带的草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然后才发现玲姐的一只脚光着。虫鸣停了几秒钟,又接着响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们回到跳楼的技术问题上来了。

  头一个问题,是如何避免脸先着地,死相难看。我当然不在乎,但玲姐有所顾忌。如果一定要头先着地的话,玲姐希望最好是后脑勺先着地。不过她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不清楚如何在空中控制身体。第二个问题是如何保证两个人死在一起,我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是不清楚两个人跳到空中后,能不能在空中抱到一起。我说,你等着我,我来抱着你。我从窗台上爬下来,走到玲姐那边的窗台前。窗台有些窄小,两个人不容易并排坐在一起。我几次想爬上去,都差点把玲姐挤了下去。我们终于抱到一起了,可是,似乎还有问题,如果一个人先着地,另一个人很可能就死不了,还很可能要落下残疾。第三个问题就是残疾,玲姐说有一个人从6楼跳下去没死,落下了残疾,丢人现眼,还失去了再次自杀的能力,生不如死。我们所处的位置正是6楼。玲姐提出到楼顶去,我同意了。高一层楼,毕竟多一分把握。把玲姐扶下窗台的时候,发现她抓着我的胳膊都站不稳,她全身都软了。

  玲姐干脆坐在一只蒲团上,说歇会儿。要我去鞋柜旁把她的鞋拿来,我走进黑暗的客厅,听见自己的鞋踩在碎玻璃上的声音。摸索着打开落地灯,看见沙发上、茶几上和地上有一些花瓣、字条和碎玻璃。

  这天晚上去楼顶之前,玲姐找出了一床蚊帐,还揭下床上的凉席让我抱着。玲姐有时候会上楼顶练瑜珈,在楼顶的阁楼里放了一床棕垫。我们很快就在楼顶布置好了。 钻进蚊帐,躺在凉席上,望着星空和附近高楼群的灯光,听着虫鸣和呼吸,觉得生命是这样美好而让人感伤。我们轻轻地抱着,轻轻地说话。

  玲姐又把跳楼死相不好看的问题提出来了。我们一边爱抚,一边讨论着各种自杀方法的优劣。去山中上吊,去海里自沉,去铁路上卧轨,割腕,吃安眠药,打开天燃气……据说天燃气中毒身亡的人,几天内脸色很好看,玲姐差点选了天燃气加安眠药,因为我想死在湖边,玲姐才表示放弃。末了,我们决定带安眠药去湖边。

  方案定下来后,讨论自杀的过程中激起的兴奋却没有停下来,我们依然有些激动,仿佛已经置身于湖边。玲姐又哭起来了。接着,我也哭起来了。我们很快哭成了一团。我们一边哭泣一边做爱。我舔干了玲姐眼角的泪水,还舔干了她鼻尖上的汗水,我发现泪水和汗水是同一种滋味,仿佛是同一种东西,仿佛鼻尖也会哭泣。接下来,我发现她的胸脯在哭泣,我的胸脯也在哭泣。胸脯和胸脯一边交谈,一边哭泣。彼此的大腿也是这样,一边交谈,一边哭泣。手和手在说再见。脚和脚在说再见。脖颈和脖颈在说再见。都是一边说再见,一边哭泣……仿佛每一部分都在哭泣,仿佛我和她渴望像两滴泪水那样融在一起……身体和身体分开又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分开,分分合合,没完没了地说着再见,没完没了地哭泣……哭得越来越厉害,浑身湿淋淋的,仿佛是从泪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仿佛有无穷的泪水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我在她的身体里面深刻地哭泣着,甚至能听到血管里流动的血也在哭泣……越过临界点的那一时刻,我在她身体里大哭一声,把泪水热热地喷洒在她身体里……她激烈地抽泣着,一次,两次,三次……我们都像死了一样。

  不用说,经历了生命的极度欢愉之后,我又不太想死了。 可是,不死又怎么办,我很茫然。

  我们轻轻地抱着,都不说话。

  星光遥遥射来。我忽然想起了一本科普书上说过,我们看见的星星,很多是亿万前的星星。谁也不能肯定我们看见的星星有一些还是不是存在。这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肯定一玲星是否存在。不清楚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接下来,我开始计算,对面1000米处的大楼,是三十万分之一秒以前的大楼。对面1米处的玲姐,是三十亿分之一秒以前的玲姐。空间里到处充满了时间大大小小的漩涡,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现在”。甚至,对于我来说,“现在”并不存在。

  自然界中并没有统一的时间,统一的时间是人为规定的,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想法像是我的发明,让我激动。我很想告诉玲姐,打消她对于并不存在的时间的恐惧,但此时玲姐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搂了搂玲姐。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思念她的身体,我感到彼此的身体像两颗星星一样遥远。

  第十部分

  玲姐去了美国后,我感到整个北京空空荡荡的。少了玲姐的呼吸,好像这座城市的空气也有些不一样了,让我胸闷。一下班,我就不知道往哪里去,满街游荡,双脚虚飘,那种状态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孤魂野鬼。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还不如真的跟玲姐一起自杀了好。让爱永不衰败,远离现实的阴影。让爱定格,归于永恒。

  玲姐走后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的夜晚。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跳下去?我觉得原因之一,很可能当时有逼一逼玲姐的想法,逼她跟我结婚。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激情并不是表演出来的,那迷乱的激情,那危险的激情,都像冲到头顶的血一样真实。假如玲姐既不逼我,也不答应结婚,我很可能下不了台,只好跳下去。我跳下去了,只怕是玲姐也会跟着跳下去。幸好那只是一时的激情,很快过去了。每次一想起来,我都有些心惊惶惑。我和玲姐第二天早晨裹着蚊帐从楼顶上走下来后,交谈中再也没有涉及过关于自杀的话题。

  应该说,去死亡悬崖的边缘晃了晃,也产生了一些正面影响。彼此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了,同时又能小心翼翼地相对,这大大促进了我们理解对方的能力,两颗心相知相通的程度比以前提高了很多。 本来,我对玲姐的不满和失望还有一些余烬,但因为接下来几次深入交流,渐渐熄灭。说到底,对差点跟你一起去死的人,没什么不可原谅的。

  玲姐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长谈了一次。我们谈得非常兴奋入迷,几乎忘了分别会带来痛苦。我们都极力使对方相信:她这次去美国,看似彼此的距离一下拉大了,实际上离我们的婚姻大大近了一步。 只要她下一步能移民美国,我也能移民美国,或者别的不歧视长女少男结合的国家,我们的婚姻就会减少一个很大的障碍。我们都很清楚移民不容易,也清楚彼此之间还有别的障碍,但我们丝毫不去触及。我们情愿在美好的希望中分离。我们真的相信:在美国,有我们无比美好的未来。

  我没想到的是,分离的第二个月,玲姐的态度就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走的时候我预料到了可能会有变化,但那应该是在双方苦苦奋斗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后。什么都没干就变了,这未免太让人沮丧了些。8月份,我刚被任命为技术部经理,玲姐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她认为我留在公司里做管理,比去国外有前途得多。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用仔细琢磨,也能看出里面有令人伤心的成份。我能够理解玲姐的良苦用心,同时也理解她那么说不全是为了我。玲姐有她自己的考虑:她不希望我为她付出沉重的代价,不希望她一辈子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能怎么样呢?眼看着她写邮件的次数越来越少,字也越来越少,字里行间的感情含量越来越低,一种熟悉的苦恼和无望的感觉越来越多地涌上了我的胸口。有好几次,我在深夜的北京街头游荡,感觉自己像在星际飘浮。

  一天晚上,阿伍打来电话,约我去青塔“爽一爽”。我找借口想推掉,阿伍很不高兴,说现在当领导了,不与民同乐了。拗不过他,我答应下来,开车去一家馆子里接他。在路上,不知道阿伍是喝多了酒,还是真的有点感动,主动把一些同事在背后对我的议论都告诉了我。我不太习惯这种新的表达忠诚友情的方式,感觉很不爽,但又不知道怎么打断他。到了上次那家美容美发店,我让阿伍挑人去小姐们的办事处,我说我就在车上。等阿伍领着小姐走了,我找了一个小姐到车上聊了几句,给了她一点钱就让她下了车。

  我开着车在青塔一带转了转,接到了许可佳的电话。起先许可佳在电话里不说话,我喂了好几声,她才哼哼了两下。

  许可佳说:“是我,怎么啦,你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笑了,说我还真有话要跟她说。我知道,我和玲姐欠她的太多了。

  许可佳说:“这么久不打电话,我还以为你要装聋作哑呢。”她认为早就该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了,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我看看表,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