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阳雨奔下楼来。
吉晖就站在街道上,她期待着。她知道接下去会爆发出怎样的动作。她非常喜欢桂阳雨那狂野的一面。
她看着桂阳雨朝她奔驰过来。可是,离她二十米的地方,他停下来,放慢脚步。她知道他那是蓄势待发。
他近前。她听到了他的呼呼的喘气。这是热烈快板的序曲。
他把吉晖凌空抱起。她感觉那高度远远胜于她站在金茂大厦之上。金茂大厦不会让她晕眩,可是这会儿,就这一米多的凌空,她会。
她看到他们这近乎于表演的动作,路人并不惊奇。
直到桂阳雨气粗如牛,才把她放下。
他们紧紧相拥,走向红砖楼。
房门一关,桂阳雨便把嘴唇贴了上去。
桂阳雨一边吻着吉晖,一边脱去她的衣服;吉晖投桃报李。如果在退衣的过程中发生阻碍,她还会微微睁开眼睛,调整退衣的力度和方向。
每一次,当她为桂阳雨拉下小裤衩,眼光与他坚强的阳物相撞时,她都会轻叹一声,接着完全地闭上眼睛,任由身体的奇迹发生。
每一次,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都由他来退下。
她看过他们做爱时的录相:桂阳雨扔掉衣物时的弧线多么的优美啊。
一小时四十三分钟和两小时十七分钟之后,吉晖与桂阳雨分别睡着了。
晚上八点多,他们分别醒来。他们打辆的士到仙霞路,吃有台湾风味的东西。据吉晖说,台湾风味跟闽南风味应该差不离,那就先在上海吃个前奏吧。
十二点四十三分,他们回到那个单间公寓。
他们躺下后,桂阳雨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知道,他又想了。这回,她拒绝了。他本想让他的欲望观望一番再说,不料,一撤退,就没有再进攻的斗志。于是,他放松了自己。
“你哥哥知道我要去吧?”
“我刚说要到他那儿写个系列报道,他说好,来吧,又说他正在开会,就关机了。你知道,我不敢跟他说得太多。”
“你跟你嫂子说呀。”
“没必要吧。去就是了。我有好多年没见过我嫂嫂了,我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跟她说我们要到她那儿去,好像很唐突。”
“我们站到她面前就不唐突了?”
上午七点三十分,桂阳雨和吉晖坐机场专线到上海浦东机场。
进入伺机大厅,吉晖一阵感叹。
“星空灿烂。我都是走虹桥机场的,这儿是我第一次来。”
“气派非凡。”桂阳雨说。
八点二十分,他们乘坐的厦航班机准时起飞。
“厦门的怎么样?”
“厦门?那是个秀气的小城。吉晖,要不是我认识了你,我很有可能到厦门大学当教师。我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现在又到上海读硕士,可是我还是喜欢厦门。”
“为什么认识了我你就不执厦门大学新闻学院的教鞭了?”
“那我就会失去了你。”
“为什么你这么想?”
“不知道。从和你第一次一块儿吃饭,我就知道,我只有成为风云大记者,我才能让你跟我躺在一块。”
吉晖一阵轻快的笑声。桂阳雨低下头,看到吉晖露出的洁净下齿,波动的舌头,亮晶的唾液。他体内的那根弹簧砰地弹开。
“我们到洗手间。”他伏在她的耳旁,热切地。
“干什么?”
吉晖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有迅速地作出反应。
她推开桂阳雨热乎乎的手掌,解开安全带。
吉晖离开座椅时的姿势那么优美。腰身略弯,臀部摆动,还拽了一下衣襟。充满了动态的流畅与煽挑。
桂阳雨支起耳朵,听到了洗手间关门的微响。他也起了身。
他上去敲那扇小门时,航空小姐示意里面有人。可是门开了。桂阳雨朝航空小姐开心一笑,钻了进去。
遇上气流,飞机颠簸。这正好合着他们的节奏。播音员从麦克风里传来有点闽南腔调的普通话,请大家不必担心。桂阳雨想,哪怕此刻飞机就要坠毁,他更不会放弃。
回到座位。
吉晖说:“上海好吗?”
“它很有魅力。”
“那就留上海吧。它可以让你成为大记者,可是厦门不会。”
“那我最好成为战地记者。我去伊拉克,你愿意独守空房?”
吉晖将头埋进桂阳雨的胸脯。
桂阳雨知道,在中国,要成为一个伟大记者是很难的。要么成为一个有热点就有身影的记者,要么就去当一名默默无闻却也生活安逸的教授。而成为前者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成就后者不仅有可能性还是一种现实的选择。但是他无法把这个告诉吉晖。他现在离不开她,将来怕是也离不开她。那么,去留上海,就得听吉晖的。为此,他也有了个大致的想法: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之都,他若想在上海有大发展,就必须利用业余时间进修个经济学方面的学位,写出的有关经济方面的报道才可能有份量。虽然吉晖是学工商管理,可是深透一些的经济学理论,她不会很感兴趣,更帮不了他,还得靠他自己钻研一阵。
“下面是厦门?”吉晖问。
“是啊,厦门。”
“很小啊。”
“洞州就更小了。”
“你不是说你没有去过?”
“不用去也可以知道。”
吉晖还是把脸贴在机窗上。高空下的厦门海港,洋洋大观的碧波如堆皱的绒面,熠熠闪辉,直叫人想伸手下去,好好地抚摸一回。
桂阳雨让吉晖先从机舱出来,他在后面说:
“我们坐出租到市内长途汽车站,再从那儿到洞州市。”
“我们在厦门玩一天吧,明天过去也来得及。”
“我的好姑娘,不必着急,我们还要从这里起飞回上海呢。起飞之前,我们在这儿呆上几天。你想呆几天就呆几天。”
“我只要在这里呆一天。”
桂阳雨没有再反对。他们找了家旅馆,之后到可以俯瞰全市的旋转餐厅上用中餐。
夜晚,两人买了票,坐在豪华游艇上。他们来得早,占了个好位置。有的游客只能手扶舷栏,站着观赏厦门岛的夜景。
“阳雨,你经常请我到舒服的饭馆里吃饭。你写的报道报酬不可能太高。哥哥支持你了吧?”
“是。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支持我。”他本想不这么回答,这有损他的自尊。不过,他的诚实告诉他,他不能隐瞒。哥哥很大方,桂阳雨想,若不是哥哥提供的资金帮助,他连恋爱都谈不起呢。
吉晖依偎着桂阳雨。他的回答让她感觉到他对她是坦率的。
一上前往洞州的长途汽车,吉晖便倚着桂阳雨昏昏入睡。桂阳雨不明白这个从未到过闽南的姑娘,为什么竟然对车窗外的景色提不起兴致。要知道,这是北回归线穿越过的地带啊。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女人比男人更善于睡眠,更不需要对外界保持高度的警惕,因为在多少万年以前,那些手里握着棍棒的原始雄性类猿人,总要半闭着眼睛,警觉着周围的动静,时刻保卫着他那脆弱的领地和同居成员。
长途汽车驶入一座小城市。
桂阳雨的嘴巴伏在吉晖的耳边,轻轻地说:“丫头,醒醒,到了。”
喧嚣热闹的长途汽车站。吉晖赶紧拿起梳子快速地梳理了几下。他们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看上去他们有些疲惫,但也掩饰不住抵达目的地后的兴奋。
吉晖,一头长发,穿着漂白的牛仔裤和有绿色箭头符号的削臂背心。她的气质在长途汽车站里,甚至在这座城市里都显得卓尔不群。桂阳雨显然体味到了这个,他的目光更为炽热,彻头彻尾是一个胜利者的自豪。
一出车站,他们便被拉客的围住了,有的抢他们的包,有的拽他们的衣服。“上我的车,便宜!”“到哪里?师傅,师傅,到哪里?”“五块,市区内只有五块!”“我四块,上我的摩托车!”可是喊五块和和喊四块的吵了起来,还动了几下手,幸好旁人把他们拉开了。两个年轻人终于挣脱了拉客们的纠缠,挥手拦了一辆迷你出租车。
车里已经相当破旧,座位上露出的洞多得没法数了。司机穿着随便,感觉是在街上找不到事做的人突然钻进车里来握方向盘的。吉晖想关上车窗,可是手摇把手已经不顶用了。
道路上尽是摩托车穿梭往来。轿车不是很多。
道路两旁的建筑大都是商品房住宅,粉红色的欧洲风格,高度大都在七层以下,式样、墙面装饰显现出雅致、明快的风格。
吉晖表现出难得的兴趣,轻声叫道:“阳雨,很漂亮的小城市!”
桂阳雨莫明地涌起一股自豪感。
“真不错!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女子几乎是贴着车窗行驶。女人直着腰,驾着脚踏摩托车的姿态如同从大广告牌中冒出来。她几乎是与出租汽车平行地跑着。
吉晖禁不住评价道:“这里的女人长得蛮秀气吔。”
桂阳雨探出身子。
吉晖用肩膀撞了桂阳雨。
“你太张狂了吧!”
桂阳雨嘿嘿一笑:“不是你在做广告吗?”
车子继续沿着大道往前开,桂阳雨并不掩饰他对摩托女郎的赞赏。她的腰身真是姣好。
“下来和她打个招呼?”吉晖说。
“我可不想糟蹋我对洞州的第一印象,”他的意思是:也许一交谈,摩托女郎就不那么美好了。“我不让你的阴谋得逞。”
突然一个斜身,骑摩托车的女人驶向另一条街道。
“伤感了吧?”
“远了,远了——美丽的省略号。”
出租车慢了下来。
桂阳雨透过视窗,看到前面聚了一大堆的人,一条大路瘫痪了,通行不得。
汹涌的吵嚷声从关不严的车窗涌进来。
吉晖把手放在桂阳雨的大腿上,说:“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得懂吗?”
桂阳雨摇摇头。
桂阳雨问:“师傅,出了什么事?发生车祸吧?”
司机注视着后视镜,说:“不是。我们绕道。”
司机说着,猛打方向盘。
桂阳雨拍拍与前座的挡板:“师傅,不要开走!我要下去看看!”
司机嘟囔着:“你连这个也没见过?”
桂阳雨加大声调:“你停车!”
司机不得已让车子放慢速度。
有个小孩好奇地往车窗里瞧,然后试图把手伸进来拿走吉晖手上的包包。吉晖叫了一声,小孩跑开了。
吉晖像是在质问司机为什么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来:“他要干吗?!司机,快开走!”
桂阳雨想找开车门,可是车子并没有完全停住。
“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
他这话是说给吉晖听的,吉晖并不理会,倒是司机像是站在吉晖这一边。
“你会被抢的。”
又有个大一点的男孩过来。好在这时车开动了。
吉晖生气了。
“那就是你要找的热点新闻?你是不是要成为小报记者啊,我的硕士!你人生地不熟,算了,你不是要在这里住段时间吗!有你看的。阳雨,是不是热带的人就喜欢打架?”
桂阳雨没有理会吉晖,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司机喝道:
“你停下!”
司机把车打个掉头:“我停。你特(得)给我六块。”
桂阳雨将行李从车后座上取下,回过身掏出钱给了司机。吉晖看看拗不过桂阳雨,即便一脸儿板板的,还是推开了车门。
桂阳雨肩上斜背着一个挎包,一手拉着装轱辘的行李箱,另一手拉着吉晖,伸长着脖子,往人群中央靠近。
接近人群时,桂阳雨向上抬头一扫,“洞州糖厂”的字迹浑厚有力,只是颜色已经褪下,如同一个健壮的汉子穿着一身破旧衣裳,气势难以服人。
桂阳雨本能地要轻装上阵,他手一松,将轱辘箱留给吉晖,自己端着背在胸前的照相机往前挤。
刚才想往车里抢东西的孩子像猎狗一样地接近吉晖。吉晖一面与他们对视,一面在心里埋怨桂阳雨。男孩们瞄着吉晖的表情,觉得很过瘾,脸上露出狡黠的凝固不变的笑容,同时也在捉摸着下手的时机。吉晖满脸的怒容。有一会儿,她干脆掉过脸去,不理他们,表现出鄙夷的神色,可就是怕他们抢走了什么东西,于是不得不把目光又投向他们。虽然她不想跟他们来什么划子,可主动权不在她这边。
桂阳雨想让自己挤到吵嚷最厉害的地方,不过没人为他让出空隙。他娴熟地举起相机,按动快门。
桂阳雨的直觉告诉他,那儿显然不是一般的打架斗殴,而是社会事件。人们在高声地争辩,既像是要把自己的观点戽倒给别人,又像是在某种仪式上表现着自己以此获得倾吐的快感。汗酸味和口臭味在人们的鼻孔前弥漫。
桂阳雨看到几个警察神情十足地走过来。
桂阳雨以为人群会有什么反应。没有,人群似乎并不把警察的莅临当回事,他们正沉醉在自我制造的情绪和气氛潮涌之中。
警察比桂阳雨更容易挤进人群。很快,他们就到达最热闹的中心地带。
桂阳雨捅捅身边的一个人。“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人看了桂阳雨一眼,对这个讲普通话的人有点诧异,但很快他就有了兴趣,因为在他想来,一个讲普通话的外来人,一定会把目前发生的事情传到他所常住的地方,这么一来,这件事不是有了更大的影响?但是他不知从何说起,只用很浓重的闽南腔回答:“不小的事情啦,糖厂的事。”
“糖厂怎么啦?”桂阳雨继续问。
“几千人没有东西做啦。半年没有发工钱啦,喝西北风啦。”这个人咧着嘴,手在空中比划着。在桂阳雨听来,这种回答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当然,也可能是一种乐天性格的表现。
“他们现在想做什么?”
“郢(他们)要饭吃没好吗?”
“要饭吃?”
“郢(他们)是想找市长理论理论啦。”
“哪个市长?”
“桂阳河啦。”
就在此时,两个男孩把手伸向吉晖的背包,吉晖像狗咬尾巴一样自个儿转了一圈,试图摆脱这两个男孩的纠缠。她转得太猛了,背包狠狠地扫到其中一个男孩的脸上。
“滚开!”
那个脸被扫到的男孩陡然间像是不顾了一切,贴身上去,试图拉开吉晖背包口。另外一个男孩想抢走轱辘车,但被吉晖拽下了。
“桂阳雨!”
尽管人群嘈杂,吉晖的声音还是传到桂阳雨那里。桂阳雨一回头,不由得怒气冲冲,一下子便蹿到吉晖的跟前,将那只伸向吉晖背包袋里的手打落,钱包也顺着那只小手落在地上。桂阳雨一脚踏上,眼睛扫了男孩一眼,见他们踌躇了一下,便自己拣了起来,重新塞进吉晖的背包。
“走开,有你们好看!”
小男孩们此刻为没有抢夺下钱包感到懊悔,他们并不想就此善罢甘休。
吉晖拉了桂阳雨一把。“我们走吧!”桂阳雨接过吉晖递过来的轱辘车把。
两个男孩见桂阳雨的反应并不激烈,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起上来再抢钱包。桂阳雨对着那个凶猛的小男孩推了一把。小男孩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待他爬起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刀子。
“阳雨,刀子!”
握着刀子的小男孩并没有冲上来,桂阳雨的气定神闲多少让他们感到难有便宜好赚,只是桂阳雨与吉晖走一步,他和另一个男孩就跟上一步。动态的等距离对峙。
桂阳雨一边防备着小男孩,一边护着吉晖,走出外围的人群。
当一辆出租汽车停在他们面前时,桂阳雨看到两个男孩并没有离远。他们既不善罢甘休,又无机可乘。
桂阳雨突然举起相机,拍下了两个男孩的身影。车开走了。桂阳雨不用看都知道他们在后面一定在比划着挑衅和下流的动作。他转过头看看吉晖,她气得直瞪着眼睛。
桂阳雨抱歉地一笑,抓起吉晖的手贴在自己的大腿上,摩挲着。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第三章
6
一个中年妇女把全封闭门打开,但是还有一道镂空的不锈钢门挡着。
桂阳雨一愣,这是嫂嫂吗?她变成这个样子?他一下子找不到恰当的称呼,只是紧张又小心地问:“你是——”
门里边的那个中年妇女脸上堆着笑,夹带着像在洞州糖厂门前遇到的那个人一样浓重的地方腔,略带疑惑的口气问道:“你是桂市长的弟弟吧?”
一听到对方讲桂市长,桂阳雨明白这人不是他的嫂嫂,心里的那份莫名的紧张才释放开来。“我是他小弟。”
阿姨赶紧把那道镂空的不锈钢门也打开。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兄弟都是剑眉大眼,气态跟阮(我们)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噢呀,你带来的女朋友睟得(漂亮得)叫人都睁不开眼!”
吉晖站在桂阳雨的身后很有礼貌地笑纳,虽然她听不懂阿姨的话,她猜得出她是在赞美自己。
阿姨:“请进,请进。——桂市长刚才还来电话问你来了没有。”
吉晖从阿姨的身边进了客厅。阿姨的眼睛一刻没有从她的脸上身上移开。在这个城市里,她还没有见过这样气质的大女孩子。刻嗒,阿姨随手为他们关上那扇不锈钢门。
“坐啊,先坐!”
宽敞的复式格局。檀色楼梯委蛇而上,如同现代诗诗行。桂阳雨动作犹豫,表明他不知道要将轱辘箱推到什么地方,阿姨见状,接过旅行箱,拉到门旁。
桂阳雨和吉晖落下背上的包。
“我们的房间——”桂阳雨的意思是最好将这些东西放到他们住的房间,堆在门旁不合适。
阿姨和善一笑。“桂市长说宾馆已经为你们预定好了,你们可以在那里住。”
“我们不想住宾馆。这里住不下吗?楼上楼下,房间挺多了,何必让我们住宾馆。哥哥是怕我们住在他家里不方便吧。我们又不是外人,他太多心了。”
桂阳雨的不留空隙的语速让阿姨塞在那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依旧笑容满面。“只是,这个我不敢做主。你们快坐啊。来,喝水。”
他们两人还是没有坐下。在一个新环境里,似乎站着经比坐着更容易适应。
桂阳雨对着吉晖说,也像是要说给正端水给吉晖的阿姨听的:“我想跟我哥哥住在一块。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他了。”
阿姨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她干脆用忙乎来搪塞。
“谁在下面?”
一个声音从楼上传下。说它轻飘它有质地,说它有质地它又轻飘。
阿姨小快步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上,提高嗓门。“是桂市长的弟弟他们来了!”声调听上去像是报讯,又像是在讨好人。
桂阳雨期待着楼上传来热情的回应的声响。没有。楼上的沉寂和刚才一样。这无声的回应让三个人都有点难堪,不过,阿姨好像更难从这种状况下脱身。
“你们俺呢(这样)站着,莫(不)好啊,坐啊。”
“在楼上说话的是我的嫂嫂?”
“稀(是)呀,稀(是)你的兄嫂啦。”
“她现在在楼上干什么?”
“我不摘影(知道)。”
桂阳雨自嘲似地敲敲自己的脑门。吉晖一脸的惶惑,眼光落在桂阳雨的脸上,希望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桂阳雨的那张脸也找不出个所以然,看看阿姨,她像是深怕回答,在她的身后忙碌。
桂阳雨走到厨柜前,打开玻璃窗,用手摸摸一尊以马为原型的模糊雕塑。他感觉到它是木质,但到底是什么木,他就不清楚了。他这么做,下意识里是想让吉晖感觉到他对嫂嫂为么不下来接见他们并不着急,可是当他意识到他这样做的目的时,他身体僵硬了一片刻。
桂阳雨回过头来对着吉晖。吉晖已经坐在沙发上。阿姨这会儿跑到立式空调机旁,打开空调。一股冷风从吉晖的头上掠过。
“真舒服!谢谢。”吉晖对着阿姨说。
“我莫用(忙)起来就忘了。”
桂阳雨看得出阿姨为茶几上的茶杯挪了挪地方实际上也是在排除她内心的尴尬。他的臀肌一紧。他希望这位阿姨不在,他反而更觉得自如,哪怕嫂嫂永远呆在楼上。
“说来你不相信,我只见过我嫂嫂一次。”他走到吉晖跟前,亲热地与她并坐,习惯性地把手掌贴在吉晖的腰上。手掌驻在那儿,只有手指一往上窜,就可以碰到她的乳房,激发起他体魄内无数的欲望军团骚动起来。另一方面,他与吉晖表现得亲密,可以支走阿姨,也向她暗示他们并不在意嫂嫂的举动,他们与嫂嫂是一家人,对这样的做派,一点也不见怪。
阿姨见状,赶紧说:“你们坐啊攻(讲)话啊我去莫用(忙)。”
她过来在他们面前的杯子上各加了一点水,熟练地摊开笑容,忙去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坐了快二十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起去拜见我的爸爸妈妈。那时她不像一般的新娘那样穿着猩红的套装,却穿一件蓝色的敞口风衣,里面穿着一件高领羊毛衣,淡青色。她哪里是新娘啊,简直就是坐在我前排的同学,或者更小,是个低年级的初中生。”
“你哥哥当时穿什么?”
“好像是西装吧。”
“我看是夹克。”
“这倒有趣,为什么是夹克?”
“平常,他正式得烦了,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自己的外表。你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这听上去不太好。”吉晖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可是你得理解,我哥哥对我而言,并不是新鲜事物,我的嫂嫂才是。”
“我能不理解吗?”
“我一直就没有叫过她一声嫂嫂。”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那时叫不出口。那时,她太年轻了,真的像是初中低年级学生。”
“你已经说过了。好像她看上去年纪小得让你着了迷。”
桂阳雨觉得自己还是打住的为好,再这样下去,吉晖会受不了的,他自己也要为这种自讨没趣的事搁上几天烦。他的手指往上挪,停在吉晖的乳袋下,像是一个想躲在小树丛里的小家伙,可是那儿的树丛太矮,遮不住全身。
吉晖不为桂阳雨半是挑逗的微妙手法动心。她望望楼上,再看看桂阳雨,似笑非笑。
“我倒是认为,你这个小叔子得罪过她了?”
“是。我在心里得罪了她。”
“怎么得罪?”
桂阳雨想,倒不如把可以说的话说出来,这样两人就不必再徒耗攻守的心力。“我怎么得罪她她是不会知道的。我想,我哥哥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她说不定跟我一般大,应该跟我结婚。我到高中才到县城里读书,那时怎么能见到一个城里的女孩子啊。”
“不是女孩子。你暗恋你嫂嫂。”
“是。但是她下来的时候你会看到,她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平常得多。”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不可比的!”他伏在她的耳旁,先是用齿轻咬着吉晖的耳垂,而后绵绵地说,“你是我想象外的想象。”
吉晖扭动腰肢。她斜视桂阳雨,并不买帐。
吉晖把手搭在桂阳雨的大腿上,时不时地也侵袭他的私人庄园。“你看,分针已经转了多少圈了。我们到底要住在哪里?她见不见我,我倒无所谓,我现在想的是冲个身子,把旅途上的脏累一冲而净。”
桂阳雨明白,嫂嫂在上面不下来,下面的这个大城市来的小姐也来性子了。
吉晖说到冲身子,倒是让桂阳雨找到了一种注脚:“你想她也要梳洗打扮一番啊。”
“阳雨,我说得白一点,你可不要生气。是不是你哥哥和你嫂子的关系不怎样,所以她才——?”
桂阳雨:“不会。”
“不会?你怎么就知道不会?你毕竟已经她几年没有跟他们亲密交往了。”
“可是有些底细我还是知道的。”
“底细?”
“这我哥哥所以有今天,离开我嫂嫂的话——怎么说呢,我现在也开始怀疑这样的说法,也许我哥哥会有另外的成功,可是今天的地位,的确是离不开我嫂嫂的背景。”
“什么背景?”
“我嫂嫂的父亲当时是县还是市里的一个领导——我不是太清楚——总之是个官吧。”
“那你嫂嫂现在是在摆架子喽?”
“我哥哥一定知恩图报。”
“那是你多少年前的印象,阳雨。此一时,彼一时呢。我这话也包括你的哥哥。他现在是市长了,还会在乎那个早就退下来的老领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是去住宾馆吧,打个电话问你的哥哥,是哪家宾馆?”
“just a moment!这事让我来。”
桂阳雨站起来,往楼梯上走去。
“阳雨,你干什么?”
“我上去跟嫂子打声招呼,我们要走了!”
“下来!你太莽撞了。她还是没有穿戴好怎么行?你不是说她也许在梳妆打扮?”
桂阳雨立定。为什么会有上楼的冲动?是急切地想看望嫂子?他心情迷惘。
楼道上传来笃笃木屐敲着楼板的响声。桂阳雨与吉晖两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送过去。这响声是那么独特,如同一场古装戏开端所打的节奏,把正在里房里忙的阿姨也吸引得从墙角探出她的头。
桂阳雨的嫂嫂索依依,她看上去瘦弱、苍白,头发没有整理,还有点浅浅的倦意。见了楼下的客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平平淡淡,如同是在大街上行走,勉强为陌生人指路时的怠慢。
“是你吗,桂阳雨?”
桂阳雨和吉晖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索依依的睡袍多少遮掩了她的虚弱。她脚上的木屐不再敲打着楼道,房子里才又恢复那恬静而又空荡的氛围。
桂阳雨:“嫂嫂。”
吉晖:“你好!”
索依依并不领情。桂阳雨和吉晖以为她只是作短暂的停顿,她要往下走了。可是她索性就在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下面的两个人站着,高高在上。
索依依把目光停在吉晖的身上,作了散漫的扫描,冷冷的声音让桂阳雨和吉晖都不知道如何应付。“几年不见,都把女朋友带到这里来了。”
桂阳雨:“她叫吉晖。”
索依依并没有理会桂阳雨的话,也没有看吉晖一眼。
索依依:“桂阳河并没有跟我说你要来这里。”
桂阳雨:“他恐怕太忙了,把这事也忘记了。这毕竟是小事。”
吉晖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试图以同性的角度来获得一致:“我们还是打的过来的,我让桂阳雨打电话让他哥哥来接,他怕麻烦他哥哥。”
索依依却不领情。“兄弟嘛,互相体贴。住旅馆,可要有结婚证,住宾馆,就不用了。”
桂阳雨:“我们都还是学生,虽然结婚也可以,不过……”
索依依打断了桂阳雨的阐述。“我猜也是。你们兄弟,对床夜雨,情深意笃,本性相通,做事大方,先上手再说,何苦来繁文缛节?你们是等他呢,还是先到宾馆住下?我身体不舒服,不陪你们了。”
索依依转过身,往回走,木屐以一种女性的节奏重又敲击着楼道。
桂阳雨:“嫂嫂,我们想住在这里。住宾馆没有气氛。这里毕竟是哥哥、嫂嫂的家嘛。再说,房子也大,不是没有地方住。”
索依依的头转过半边来,可是身子却没有。“那当然。你们就是有五个兄弟,每个兄弟都把自己的女人带来这里过日子,也是住得下的。我是无所谓,那是你们兄弟间的事,我不管。这里既然桂阳河可以住,为什么你就不可以住?”
索依依转入她的房间,关上门,那木屐的声响一下子消失在了远方一样。
吉晖扬起脚,把她的背包踢得噗噗响,随即提起背包。
“别这样。”桂阳雨抱住她。“我向你道歉。”
吉晖推开桂阳雨。
“还得在这里呆一会儿。例假来了。”吉晖朝卫生间走。“你到下面叫辆计程车吧。”
桂阳雨挤出笑容。“马上下去。”
他目送吉晖上公卫。
桂阳河开门进来。
桂阳雨:“哥!”
桂阳雨脸上突然一阵通红。桂阳河以他特有的大度风格,热抱弟弟。随后一个后退,审视着弟弟。
“跟我一样高了!有几年没有见到你了!去年我到上海参加过一个展览会,想去看你的,后来临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没有去成。你那学校我蛮喜欢的,你圆了我上中国一流大学的梦。好了,我们边走边说,我们去吃饭。我去叫声你嫂嫂。”
桂阳河说话时,自然地流露出官腔,桂阳雨对此有些不习惯。转念一想,也许成功人士大都如此?
“她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桂阳雨试探着问。
桂阳河多少有点惊奇地问:“你见过她了?”
“见过了。”桂阳雨在他哥哥面前虽谦卑,可是他不肯放过他感到必须了解清楚的问题。“她哪里不舒服?”
桂阳河没有应答。上楼,进到索依依的房间,顺手关上门。
索依依斜躺在床上,看着笔记本电脑里播放着电影。
桂阳河进这个房间如同是进入一处陌生而不愿意光临的地方。他用平缓的声调说:“我弟弟来了。”
“你不坐下说话?这里可以坐的地方不多,可是坐起来,总不会是坐在针毡上。”
“时间不多了。我的日程排得满满的。”
“难得光临惠顾妻子的房间,现在既然来了,我认为坐一坐对双方都有好处。”
“依依,能不能不要反话正说?”
“我是正话反说。请坐呀,市长先生。我正在看《苦月亮》,你不想上床来跟我分享这奇情艺术——按照你们官方的说法,也可叫做畸情艺术?”
桂阳河认为没有必要与她在语词上周旋下去。“依依,我弟弟来了。”
“坐下,然后才跟我说,‘依依,我弟弟来了。’你站在那里说,就像你弟弟没来似的。”
“你能不能……”
“不能。”
“昨天我们说好的,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
“你没说他要来这个住的地方呀。你何必非在你弟弟面前要这个面子呢?他是个大人了,我们的关系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何必要我在他面前装作一本正经?你不认为我昨天的答应是个错误?”
“现在反悔来不及了。你昨天要是没有答应,我不会让他来家里的。好了,你知道他来了,是吧?”
“我知道。我出去看一眼了。”
“你总可以下去陪他一会的吧,总归是我弟弟。”
“他有人陪着就行了。”
“谁陪他?”
“一个漂亮的姑娘,饱满得像新粜的稻米。你没看见?”
桂阳河越来越感觉到在索依依的房间里再呆下去,他的风度会尽失。
“你的幻觉又来了。明明是只有他一个人,你却说有个姑娘。”
“下面除了阿姨没有别的女人?”
“没有。准备一下,我们去吃饭。”
“也许我真的又错了,还数落了你弟弟一通。——我说,何必添上我这个累赘?我这病歪歪的样子,到什么地方能给你添脸面?”
“你总要给我个面子吧?就这一次。这么多年了,只有我一个人陪他吃饭,还像是一家人吗?再说,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我也已经安排他住在宾馆里。下面有那么好的家庭影院,是专门为你买的,你何必盯着那个小玩艺?”
“这样的片子只能一个人看。”
“我知道我在这里会打扰你。依依,你一定要下来。”
“你应当会记得,我是从来不毁约的。你是不是也能像我这样说话?”
“你的动作要是能快点,我会很感激。我下午还有安排。”
“我想我还是会让你有一点点的失望,——别担心,不会绝望。”
“谢谢。”
“不客气。”
桂阳雨抬头一看,哥哥出现在楼梯上。见没有嫂嫂陪着哥哥,桂阳雨心里明白了一大半。他为哥哥难受,也为嫂嫂难受。
“你嫂嫂马上就下来,她需要梳理一下。稍等一会。昨天晚上,她没有睡好,早上六点钟才勉强入睡。她是一个惜眠的人。我呢,跟她相反,什么时候有事,我还是像老虎一样跳起来,所以,我们不能睡在一个房间里。我公务缠身,半夜三更接电话那是家常便饭,还有,阳雨,不知道你会不会,我会打呼噜。你会吗?这真叫我在你嫂嫂那里没面子。你会吗?”
“不会。”
“我一想起自己是个会打呼噜的人,第一,我就觉得对不起深夜的寂静。第二,我想,我也只属于现代社会,你想想,我生活在古代,征战沙场,埋伏在对敌前沿,半夜打起鼾来,不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招惹覆顶之灾?”
“你如果很在意,这是可以治疗的。”
“我可不想破坏自然。虽然有那毛病,可是我的嗅觉非常灵敏。这灵敏的嗅觉让我享受到人世间无尽的奇美异味。”
“我明白了,哥。”
“你明白了什么我的小兄弟?”
“哥,你是个非常自负自以为是的人,像那些手中有权的人一样。”这是桂阳雨想说的话,他让它们在喉结上打了个转,打道回肚。
“一闪而过而已。”桂阳雨说。
桂阳河也不深究。他走到一个密封柜子前,打开柜子。
“你喝酒吗?饭馆里的好酒我们最好是不要动它,我的招待费不超支,那么我说起话来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桂阳雨一看到哥哥提出来的酒瓶,就知道是上好的白兰地。他对他与哥哥两人口味如此相同,暗暗惊奇。他在上海的酒吧,最喜欢喝也是白兰地。哥哥提出的那品牌,在上海的“爱得麦admiral(上将)”,沾个杯底就要两百元,他一般并不点它。
桂阳河倒了两杯酒,走过来,一杯递给桂阳雨。
“来,碰个杯。久别重逢。我为你骄傲,我的弟弟。我怕你比我更有出息呢。”
“我也为你骄傲,哥。”
他们两个都笑了。
“再读个博士,怎么样?”
“那很简单。”
兄弟俩又相视而笑。
桂阳河低下头,目光从他眼前的酒杯,慢慢地移向桂阳雨的脸。
“阳雨,你的嫂嫂,她的身体的确不是很好,怕别人打扰,所以,我想安排你到宾馆住,在那儿生活也挺方便的。你觉得怎样?”
“其实我很想跟哥一块儿住。”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跟报道组打过招呼了,你到那个地方蹲着。那里收集到的信息很丰富,你可以取你所需。” 桂阳河很诚恳地说。
“住在宾馆是挺好,可是……”
桂阳河刚要把弟弟的“可是”压回去,吉晖从卫生间出来。
“噢……”
“这是吉晖。这是哥哥。”
“哥哥,你好!”
“吉晖?啊,阳雨。好一对俊男靓女。吉晖,你知道你嫂嫂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嫂嫂?她还没有把我看真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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