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杉咕映着。“谁能干这样的事呢?”她忙扭头对小津说,“让我们快回家,别卷进去了。”见小津没马上答应,她一人去了,但刚走不远,一个男人叫住了她,“刚从新免家来吗?”
“是……但……”
“是他们家的人吗?”
“不是,我是河对面本位田家的。”
“那你一定是与竹城一道去关原参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但我儿子是被他骗去的。”
“你儿子好象在关原大战中死了,但我……”
“你是谁?”
“我是德州卫戍部队的。战后,我们来到了姬路城堡。遵照命令,我们在播磨边境设立了关卡,防止任何人偷偷越境。可那间房子里的竹城,却闯过防线进入了宫本村,我们一直在追他。”
小杉点了点头,她现在才明白竹城为什么不在七宝寺露面,更重要的是,他也不可能回家。因为他的家是士兵首先要搜查的地方。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回来,她的愤怒并没消失。
“我知道竹城虽有野兽般的凶猛与狡猾,但我认为象你们这样的武士抓他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我起初也这样想。但我们人手不多,而且刚被他杀了一个。”
“让一个老妇给你一点忠告吧!”她靠近那人耳语了一阵。那人点头称赞,“好主意,好极了!”
不多时,那武士召集了十四、五个人来到荻根屋后,他简单讲了几句,接着便带领手下人翻过围墙,包围了房子,封锁了所有的出口。接着几个人闯进了屋子,荻根与小津正在一起流泪。
“你们哪个是竹城的姐姐?”其中一个问。
“我就是。”荻根冷冷地回答。“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未经允许擅闯住宅!”
刚与小杉谈过话的武士说:“逮捕她!”
话音未落,骚乱陡起,灯光突然熄灭,整个房子都在摇晃。小津惊恐万分,跌跌撞撞跑进了花园。与此同时,十几个人一起扑向获根,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他们把她推倒在回地板上,用脚使劲踢她。
小津已记不得她是从哪条路来到荻根家的,但她还是在逃命。在朦胧的月色下,她赤着脚,完全凭直觉朝七宝寺跑去。
当她跑到寺庙脚下时,有人喝住了她。她见那人坐在树林中的石头上,是泽元和尚。
“谢天谢地,是你,”他说,“我正在着急,你从不在外边呆这么晚。当我发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时,我就跑出来找你。”
他朝地上瞄了瞄,“你为什么赤着脚?”
他正在瞄着小津的小白脚,小津一头扑在他怀里开始哭泣。
“啊,泽元,太可怕了,我们怎么办呢?”和尚语气冷静,试图安慰她。“什么可怕的?世上没那么多坏事。冷静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把荻根捆起来带走了。又八也没有回来。泽元,我们该做点什么?”
她把头继续偎在和尚胸前流泪。
正午,满头大汗的竹城独自一个人在大山中行走。虽然他已疲劳至极,可就是听到一声鸟叫,也要警惕地四下搜索。
“狗杂种!”他咆哮着。由于找不到真实的目标来发泄他的愤怒,他把黑橡树剑在空中一挥,把一根粗树枝削断在地。
“为什么所有的村民都与我作对?为什么他们一见到我,就向山上的哨兵报告?”他感到奇怪。
他已在佐沼山中躲藏四天了。现在,透过中午的薄薄雾纱,他可以看见自已家的房子,现在只有姐姐一人独守。七宝寺就在他所在山头的脚下,从山上可以看到那刺破树丛的寺庙房顶。他知道这两个地方哪一个也不能接近。佛祖生日那天他斗胆去七宝寺附近,就是拿自己的命在冒险。当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时,除了逃走外别无他择。他要保住自己的人头。他还知道,一旦被发现,还会给小津惹来麻烦。
那天晚上,当他偷偷潜回家时,发规又八的母亲正好他家中。他在屋外站了一会,准备进去向又八的母亲解释又八的去向。但当他从门缝中往里瞧时,他被发现了,不得不逃命,自那之后,在他逃避的山上,到处都有武士在搜索。他们在竹城可能行走的每条道上巡逻,同时还组织村民不停地巡山。
他不知道小津现在如何看待自己,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也把自己当成了敌人。
他想:“去告诉小津她未婚夫为什么没回来,那确实太难启齿,还不如去告诉那位老妇……对了!如果我向她讲明了一切,她可以比较平和地告诉小津。那么,我就不会再这样在深山中躲来藏去了。”
他拿定了主意,准备下山。他用一块大岩石把另一块砸碎,手拿一块小石,朝一飞鸟打去。飞鸟被打落了,他简单拔了一下毛,就啃了起来。待他几口吃完温热、鲜嫩的鸟肉后,正要出发,忽然听到一声叫喊,并发现喊叫的那人正疯狂地朝树林中飞跑。“哪里走!”竹城在后面如一头怒豹似的蹿了上去。
那人不是对手,竹城没几步就跑到了他前头。抓住一看,原来是个进山烧炭的村民。
“你为什么跑?你不认识我?我是你们中的一个、宫本村的新免竹城。我并没准备活吃了你。你知道,见了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开是极不礼貌的。”
“是……是……是的,先生。”
“坐下!”
竹城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但这可怜的东西却又逃跑,逼得竹城在背后猛踢一脚,那家伙觉得好象是背后被击了一剑。他象条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脑袋。
“别杀我!”他可怜地叫着。
“回答我的问话,好吗?”
“我告诉你一切,只是别杀我,我有妻儿老小。”
“没人要杀你。我想这儿到处都是伏兵,对吗?”
“是吗?”
“他们对七宝寺监视得很严吗?”
“是。”
“今天村里又有人来搜索我了吗?”
沉默。
“你是其中的一员吗?”
那人站起来,象聋哑人那样摇着头。
“不是、不是、不是。”
“够啦!”竹城叫了起来。用手紧紧地钳住那人的脖子,问道,“我姐姐怎么样了?”
“哪个姐姐?”
“我的姐姐,新免家族的荻根。别装聋作哑!”
那人回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竹城忽地把剑悬在他的头顶,“看好,快讲实话,否则我就砍碎你的脑壳。”
双手合在一起,做着求饶的姿式,颤抖着的烧炭人告诉他荻根已被抓走。村子里贴有告示,凡窝藏竹城的,以同谋犯论处,并规定每家每天得出一个年轻人跟士兵搜山。
“他们把我姐姐带到哪儿去了?”
“谣传说带到昭仓监狱去了,但我看不一定。”
他很快作出决定。“我要把我那可怜的姐姐救出来。如果他们伤害了她,我就宰了他们。”他选定了行动路线,大踏步地向村子走来。“几个小时之后,竹城又潜近了七宝寺。晚钟刚停,天色已晚,庙里厨房中、宿舍里已射出了灯光,灯光下人影绰绰。
“要是小津出来就好了。”他想着。i他一动不动地潜伏在通往主殿的长廊边,可以闻到晚饭的飘香。这几天,竹城粒米未进,尽吃野草与生鸟。现在肚子开始造反了,喉头似火烧,吐出一口苦水,便可怜地张着大嘴喘气。
“那是什么?”一个声音问。
“可能是只猪。”小津回答着,端着一盘食物就从竹城头上走过。他真想叫住她,但因太恶心没叫出声来。
这倒使他走了运,因为紧接着就有一个男人在小津后面出现。“到浴室怎么走?”
这人穿着从庙中借来的和服,窄腰带上吊着一条小浴巾。竹城认出他是一名从姬路来的武士。很明显,他职位很高。当他的部属与村民们正日夜搜山时,他一个人在庙中过夜,并大吃大喝。
“浴室?跟我来,我告诉你。”
她放下食盘,沿着过道引着那人往前走,突然那武士从背后冲上去搂住了小津。
“与我一块洗澡怎么样?”他淫声淫气地说“别这样,放我走。”小津叫了起来,但那武士把小津的身子转了过来,用两只大手捧住她的头,嘴唇在她面颊上乱擦。
“怎么啦?”他勾引着说,“你不喜欢男人?”
“住手,你不该这样做!”小津无可奈何地抗议着。那武士接着用手捂住她的嘴。
明知十分危险,竹城还是象猫一样地跃上过道,从后面对准那武士就是一拳。这一拳极沉,毫无防备的武士抱着小津倒下了。小津正要挣脱武士的双手逃走,突然一声惊叫。倒下的武士接着大声喊:“是他,竹城!他在这儿,快来人抓住他!”
刹那间,庙里的脚步声、吼叫声大作。庙钟开始报警——竹城已被发现。树林中的士兵开始朝庙前场地上集中。但竹城早已跑了,一大队搜索队又开进了佐沼山。竹城自己也不知这是怎样从搜索网中逃脱的,现在正站在通往又八家又大又脏的厨房的入口处。
看见屋内有昏暗的灯光,他开始叫门。
“是谁呀?”小杉提着灯笼从后屋出来。当她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时,多瘤的脸顿时变为土色。
“你!”她叫着。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竹城急急忙忙地说。“又八没有死,他还健在。他在外地和一个女人呆在一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因为我只知道这些。请你转告一下小津好吗?我无法去告诉她。”
他讲完这些,如释重负,转身要走。但老寡妇叫住了他。
“你准备上哪儿去?”
“我要去劫昭仓监狱,救出荻根。”他悲伤地回答。“劫狱后,我再到其他地方去,我只是要告诉你及小津,我没让又八死在外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回来。
“我明白,”小杉把灯笼换到了另一只手里玩弄了一会。用手指着肚子示意说,“你肯定很饿,是吗?”
“我已好几天没吃饭了。”
“可怜的东西。等等,我正在做吃的。一会就可用餐热饭给你送行。在我作饭时,你要不要洗个澡?”
竹城无言。
“别这样不好意思,竹城。新免与本位田在赤松正德在世时,还是一家人呢。”
竹城仍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擦了擦眼。好长时间了,没有一个人这么仁慈地对待他。
“快到浴室去,”小杉慈母般地催着他。“站在这儿太危险——有人会看见你。我去给你拿浴巾。你洗澡时,我找些又八的衣服给你。”
她把灯笼递给竹城转身消失在后屋。片刻之后,她的女儿离开房子,跑过花园,遁入夜幕。
浴室内,灯笼摇晃。水声哗哗。
“怎么样?”小杉快活地问,“水热吗?”
“正好!我觉得我成了个新人。”
“慢慢洗。暖暖身子,饭还没好。”
不一会,小杉的女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再次出现在大门口,后面跟着一大帮武士与村民,小杉出来与他们耳语了一阵,“啊,你让他在洗澡,很聪明。”一个声音赞赏地说。“好,我们这次一定可以逮住他。”
兵分两路,全都小心地匍伏前进,就象一群癞蛤莫,朝有光亮的浴室爬去。
某种东西——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触动了竹城的直觉。他从门缝中往外一看,顿时毛发倒竖。
“我掉进陷饼了!”他叫着。
现在他一丝不挂,浴室又太小,毫无回旋余地,也无时间考虑。他看到成群的人拿着棍棒、长矛包抄过来。但他并不害怕,因为所有的害怕都被对老寡妇小杉的愤怒压倒了。
“好哇,狗杂种,看招!”他咆哮着。
他可顾不上外面有多少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先发制人,主动出去,决不被动挨打。由于外面围攻的人互为策应,他飞起一脚,踢开大门,浑身赤裸,跃在空中,抓住向他刺来的第一个矛头,反过来一下子把持矛人摔到灌木林里。接着落地握矛,象个旋转的伊斯兰教托钵僧,把个长矛舞动得如飞轮一般,四下护住身子,无人可挡。围攻者只有叫喊着互相壮胆,近前不得。
当他的长矛大约是第十回触及到地面时,突然断了。他扔掉长矛,抓起一块大石头朝前砸去,有人应声而倒。
“瞧,他跑进了屋子。”其中一人叫着。几乎就在同时,小杉带着女儿溜进了后花园。
竹城破门而入,大声叫喊:“我的衣服在哪儿?还我的衣服。”最终他发现自己的破烂在厨房角落。他拿上农服,蹬上一座大泥灶,从高高的小窗中爬了出去。当竹城爬到了屋脊上时,那帮追兵乱成一团,互相咒骂、互相找借口,他们的这次诱捕又失败了。
站在屋脊中央,竹城从容地穿上和服,用牙从腰带上撕下一条布带,从根那儿把一头湿发扎了起来,由于扎得太紧,眉尖与眼角都牵动了。
春天的夜空,满天繁星。
第六章
每天的搜山仍在继续,农活完全停了,村民们既无法种地也无法养蚕。村长的大门前及村中所有的十字路口都贴有姬路城堡池田辉昌领主签署的告示:活捉或杀死竹城者有赏!及时报信致使竹城落网者,赏!
本位田宅第中,一片惊慌。小杉全家惶恐不安,唯恐竹城前来报复。他们顶上了大门,堵塞了所有的入口。那些以姬路来的武士为首的搜捕者,给竹城设下了一个又一个圈套,但实践证明,全是徒劳。
“他又杀了一个!”一个村民叫道。
“在哪儿?这次杀的是谁?”
“一名武士。还没人认出是谁。”
尸体就在村郊的过道旁,头在一团乱草中,双脚莫名其妙地成曲状朝天伸着。虽然害怕,但又好奇,村民们围在一旁啧啧议论。死者的天灵盖被击碎,明显地留下了被悬赏木牌攻击的痕迹,木牌就在现场,与死尸成十字形浸泡在血泊中。围观者避免不了要读读上面的悬赏条文,有人在冷嘲热讽地窃笑。
小津从围观的人群中跑出来,面色如土。她真后悔,不该来看,急忙向寺庙跑去。在山脚下,迎面撞上住在庙中的那个头领及五、六个士兵,他们听说又有人被杀,正要赶去察看。见到这位姑娘,那头领露齿一笑。“到哪儿去啦,小津?”语气中带有讨好的亲呢。
“买东西去了,”她冷冷地回了一句,连瞟也没瞟他一眼,疾步迈上了寺庙的台阶。她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长着一脸胡须。自那天夜里他要强迫她之后,更是一见这个大胡子脸就恶心。
泽元和尚坐在正殿前,正与一条跑来的狗闹着玩,见到小津,喊道:“小律,有你一封信。”
“我的信”她表示怀疑地问。
“是的,你出去之后,邮差来了,是他给我的。”说着,和尚从袖中拿出信来交给她。“你看来气色不好,有什么事吗?”
“我感到恶心。我看到一具死尸躺在草中,他的眼睛还闭着,满地是血……”
“你不该看那类东西,但现在就是这样。你应该闭着眼走路。这些日子,我常被死尸绊倒在地,哈!我原先听说这座村子是个小天堂。”
“竹城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为了不让别人杀他。他们杀他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竹城当然不能允许。”
“泽元,我太害怕了。”她哀求着说,“如果他来了,我们怎么办?”
山头上布满了乌云,小津拿着那封神秘的信躲进了织机房。织机上是件未做好的和服,这是为复又钵准备的。
坐在织机前,她盯住这封来信。“是谁写来的呢?”很明显,信是走了好久才到她手上的。她拆开信封,奇怪的是有两封信落在膝上。第一封信,出自一个陌生的女人之手,小津很快就看出,写信的女人年纪已不小了。
“我写这封信仅只是为了证实另一封信的内容。所以我在信中不详述什么了。
“我已与复又钵成婚,他已住在我这儿。不管怎样,他看起来对你还是比较关心,我认为这样下去是错误的,复又钵为此写信给你解释。信中情况属实,我在此为证。
绪子敬书“另一封信是复又钵歪歪斜斜的字体,极冗长地讲述他为什么不能回家的原因。当然,信的要旨是叫小津忘掉他们的婚约并再订终身。在信的末尾,复又钵又加了几句,说他本人不好直接向他母亲禀明原委,如小津代为转告,将不胜感谢。
小津感到脊髓冰凉。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几乎休克。她直勾勾地瞪着眼,哭都哭不出声来。
几个小时过去了,厨房中的每个人都在询问小津。负责搜山的那个头领心安理得地让他的部下在山林中过夜,自己在庙中却要求得到与他地位相称的舒适——浴室要为他烧好热水,从河中捕来的鲜鱼要按他的口味烹好,从村中为他取来的米酒要是最上等的。一切都为了使他舒适、快乐,而大量的事自然是要小津去做。由于今天小津不在,他的晚饭耽搁了。
泽元和尚出去找她。他不是关心头领什么,而是担心小津本人。他叫着她的名字,几次穿过寺庙前的空地,几次从织机房前经过。
掌门僧几次到过道上喊泽元和尚,问他找到了没有。由于时间拖得久了,他暴跳起来,“快把她找到!我们的客人说,没有她斟酒,他喝不下去!”
寺庙中的夫役手提灯笼,遵命下山寻找,夫役刚下山,泽元和尚终于打开了织机房的门。屋内的情形使泽元吓了一跳。小津伏在织机上,神情显得死一般地萎靡、凄凉。
泽元拣起地上的信。“这就是今天送来的信吗?”他温和地问,“为什么不把它收藏起来?”小津无力地摇摇头。
“人人都在为你担忧,都快急疯了。我一直在到处找你。过来,小津,我们回去。你要去照顾头领。老掌门几乎是亲自在那儿服侍他啦。”
“我……我头疼。”她微弱地说,“泽元,他们今天晚上能放过我吗?只这一次。”
泽元叹了口气。“小津,我认为你哪天晚上都不该侍候那头领,但掌门却与我们想的不一样。不管怎样,是他把你收养成人的,你欠他的情啦。”
她勉强答应了。当泽元扶她站起来时,她扬起头来满面泪水地说:“我去,但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不反对,可那毛胡子不喜欢我,每当我看见他时,我就忍不住要提醒他那愚蠢的胡须是何等滑稽可笑。”
“但我不愿一个人去。”
“掌门在那儿,行吗?”
“当然可以,但我每次一去他就走开了。”
“嗯,那不太好,就这样吧,我随你去。现在别再想什么啦,洗洗睑。”
当小津进入掌门增的住处时,那已大有醉意的头领一下振作起来。他变得很快活,叫她斟了一杯又一杯。一会儿,他的睑就变成了猪肝色,那对凸眼的两角已开始松垂。
现在,头领觉得快活得还不够味,因为这屋内有他不需要的东西存在。在灯的另一边,泽元象个乞丐似地坐着,正聚精会神地读着膝上的书。
误认为泽元是个侍僧,头领用手指着他大叫:“嗨!在那儿坐着的!”
泽元继续读书,直到小津用肘碰了他一下,才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你是说我?”
头领狠狠地说:“就是你,我没事找你,走开!”
“啊,我不介意呆在这儿,”泽元天真地说。
“我可介意!”头领发起火来,“有人在此念书,弄坏了米酒的味道。”
“对不起,”泽元表示歉意。“我真无礼,把书合上就是了。”
“不是书,你这个白痴!我是在说你这个人,是你大煞风景。”
泽元和尚表情严肃起来:“这可成问题了,我又不是孙大圣,既不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又不能变成一只小虫趴在食盘上。”
头领的脖子气得发胀,怒眼圆睁,就象条河豚。“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很好,”泽元鞠了一躬,拉着小津的手静静地说,“客人喜欢自斟自饮,爱好独身是圣贤的美德。我们别再打扰他了,走吧?”
“什么……什么……你……你……”
“有什么事不好吗?”
“谁叫你带走小津的?你这丑和尚!”
泽元双手合十,“我已观察多年,和尚里面是没有多少长得好看的,不过武士也一样。比方说你,就是一个例子。”
头领的眼珠快要凸出眼窝了,“什么?”
“你考虑过你的大胡子没有?你真花功夫研究过它,客观地评价过它吗?”
“你这个疯杂种!”头领叫喊着抓住靠在墙边的剑,“小心你的脑袋!”
泽元一阵大笑,说:“你想砍我的脑袋?”
“嗯!”
“麻烦!我还不知道有比砍下和尚的脑袋更为麻烦的事,那头落在地上会对你发笑。”
“好!”头领咆哮着,“我只是要你说不成话就满意了,要你不说话可不那么容易。”仗着一柄剑,他勇气十足,狂笑着一步步向泽元逼近。
小津站在两人中间力图保护泽元和尚。
“你在说什么?泽元?”她希望缓和气氛。“不应该对武士说那样的话,快向武士道歉。”“让开,小津,我很好。你真认为我会叫这个笨蛋把脑袋砍下来?他带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人,花了二十几天抓不到一个饿得半死、累得要命的逃犯。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本事抓到竹城而能战胜我,那才是怪事!”
“闪开,小津!我要把这多嘴的侍僧一劈两半。”小津跪倒在头领脚下哀求着:“您别生气,耐心点,他脑子有毛病,对谁讲话都这个样。”
“你在说什么?小津?”泽元和尚反对说,“我的脑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也不是在开玩笑。他是个笨蛋,我才喊他笨蛋。你要我说谎不成?”
“你最好不要再说,”武士暴跳如雷。
“我想说多少次就说多少次。你们这些当兵的要抓多少次竹城,我都认为没多大关系,可对农民来说,这负担可太大了。你意识到你们正给他们带来什么吗?如果你们再这样抓下去,他们就会没饭吃啦!”
“住嘴!这是对德川政府的污蔑!”
“我指责的不是政府,而是你们这些在大名与平民之间的官僚。就说你,你今晚为什么在这儿过夜?还要叫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陪你喝酒?你这也是效忠政府?”
头领这次不说话了。
“毫无疑问,你一定有兴趣了解我过去常与你的上司池田辉昌在玉带宣旨一起参加茶会的情况。我们还在京都的大德寺有过几次愉快的长谈。”
头领这时看起来象是瘫了,不知如何动作。
“放下你的剑吧。我再告诉你一些其它的事情。”
头领已威风扫地,只好顺从。
“当然,你读过孙子兵法——这是一部讲战略战术的军事经典著作。我敢肯定象你这样职位的官员一定对这部中国军事名著十分熟悉。我要提及这本书就是要向你讲一课,讲讲这本著作的主要原则。我要告诉你如何抓到竹城,而不再伤你的一兵一卒,不再给村民带来任何麻烦。”他对小津说,“再给客人斟一杯酒,好吗?”
头领温顺地说:“我不再喝了,请求原谅。我一点也不知道辉昌领主的朋友,恐怕我有点太无礼了。”
“别提那些了。我要讨论的是如何抓竹城,这关系到你是否能执行军令,是否能保留武士的荣誉,是吗?”
“是。”
“你的麻烦就是没有运用适当的战略,从这点上讲,你不懂孙子兵法。我一个人在三夭之内就可以把竹城抓到,也许我应把小津带到身边,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有什么条件?”头领迷惑地问。
“条件很简单,如果我抓到了竹城,那就该让我决定他的命运。”
“你这是什么意思?”头领摸着他的大缓,脑海中掠过一连串想法。他怎么能完全相信这陌生和尚不是在欺骗他?虽然他口若悬河,那也完全可能是精神失常。他会是竹城的朋友吗?同谋吗?他大概知道竹城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儿,头领点了点头说:“好吧,只要你抓到竹城,你可以决定他的命运。但如果你在三天之内抓不到又怎么办呢?”
“我自己吊死在花园中的柳杉上。”
第二天下午,泽元和尚还在主殿一角逗猫玩。小津脸面凹陷,掌门僧、侍僧都劝她别跟泽元一道去抓竹城。但出于她自己某种不知道的原因,她不想回绝。
附近的群山已变得漆黑,他们在黑暗中出发了。
“头领今天一天都未在庙中露面。我敢肯定他已把所有的士兵都召回到村子里去了,把这三天留给我们。”
“泽元,你是打算怎么抓到竹城的呢?”
“小心,注意你的脚!”泽元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小津双脚站住,一动也不动。
“别害怕,不是竹城来了。我是要你注意你的地方,路边到处都是陷讲。”
“这是设下捉竹城的陷讲吗?”
“是的,但如果我们不小心,我们自己就会落下去。”
在他们下方一百步远的地方,英田河源头雷鸣般地流过一个接一个巨砾,响声震耳欲聋。泽元和尚注视着天空,仿佛在数星星。“啊。这儿感觉很好。”他指着附近的一个小山头说,“到那儿去。”
当他到了那座山头时,发现那儿有片小牧场。牧场斜着向东南方延伸,站在山上,四下景物尽收眼底。
“好,到这儿来,竹城就会象曹操败在孔明手下一样,落入我的手中。”
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放下后,小津问道:“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点起一堆火。”。
他们找来了一些干木头,泽元把火点着了。篝火似乎使小律有了点精神。
“火能鼓舞人,是吗?”
“那当然,它能使人暖和、有劲儿。你不高兴吗?”
“啊,你可以看到我的起色。但要突然下起雨来了怎么办?”
“我上山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一个洞,我们可以到那里去避雨。”
“竹城晚上也可能会这么做。为什么那些武士要抓这个小逃兵呢?”
“因为他是动乱的象征,违法的象征。他们要保持和乎。在关原大战之后,竹城认为敌人在追寻他。他的第一个错误就是硬闯封锁线。他本应用点计谋,夜间偷越或化装巧越,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不得不杀死哨兵,随后又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地杀下去。他不得不用杀人来保存自己的性命。把整个事情归结到一点;竹城缺乏起码的常识。”
第七章
第三天晚上,象前两个晚上一样,他们还是在火旁守候“津元,”小律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我们的限期明天就到。”
“嗯,是真的,难道不是吗?”
“如果我们不能把竹城带回去……”
泽元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必须吊死在柳杉古树上。但别担心,我现在还不想这样做。”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认为我在这莽莽群山中能找得到吗?”
“但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自投罗网呢?”
“不能肯定那样说,但这与人的本性有关。人的内心往往不象外表那样坚强,与世隔绝不是人的本性。如果竹城能抵挡住我们三天的引诱,不到火边来暖暖身子,那才是怪事。”
“那只是你的希望,他也许不在这儿。”
泽元和尚摇了摇头,“不,这不只是我的愿望,也不只是我的理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战略估计。我认为新免竹城此刻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但他还没判准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故进退两难。把你腰带上的笛子给我。”
“我的竹笛吗?”
“对,让我吹一会儿。”
“不,不可能!我从不让任何人动它。”
和尚让步了。“好,那我就听你吹,给我来一小段,好吗?”
“我也不给你吹。”
“为什么?”
“因为我已开始流泪了,我不能哭着吹。”
“嗯,”和尚叹了口气,可怜这个孤儿。这只竹笛是她双亲的唯一遗物。那天天刚蒙蒙亮,她象只被丢弃的小猫放在七宝寺的长廊上,在她的腰带上就挂着这只竹笛。这是她将来有可能认出自己血统亲缘的唯一凭证。竹笛就是她双亲村形象,笛声就是她双亲的声音。
“对不起,我使你想起了过去。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她小声说,“我不该这么固执,请拿去吹吧。”
她把竹笛从腰带上解下来,朝篝火那边的泽元和尚递过去。
“为什么你不吹呢?我就坐在这儿听。”他挪到了一边,双手抱膝坐着。
“好吧,我吹得不好,”她谦虚地说,“不妨试一试。”
她正正规规地坐在草地上,整理好衣服,向放在前面的竹笛鞠了一躬。泽元和尚不再说话了,他看起来好象也不存在,只有那被黑夜笼罩的宏大静寂的宇宙。和尚的身子或许就是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吧。
小津微偏着头,把传家宝搁在唇边。当她舔湿嘴唇准备吹奏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小津,变成了艺术之力量与尊严的化身。
悠扬的笛声响了。姑娘那在七只笛孔上按动的手指,就象七个小人在翩翩起舞。笛音低沉,如溪流汩汩,泽元恍惚觉得在河中戏水;笛音升高,直飞云天,泽元又觉自己似在云中漫游。这天地回声共鸣在一起,变成悲歌阵阵,如风般地穿过松林,仿佛在悲叹,啊,世界!你为什么不是永恒的?
听着听着,泽元和尚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一个传说。从前,有个王子吹着竹笛在月下漫步,吹着吹着,他听到另一支竹笛在与他合奏。王子找到了那个吹笛人,与他互换竹笛一直吹到天明。天明了,王子才发现他的伴奏者原来是个化作人形的妖怪。
“即使是魔鬼,”和尚想着,“也会被笛声所感动,何况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怎么能不为美丽姑娘吹奏的乐曲而动情呢?”
火光渐渐暗淡,小津的双颊变得通红。她已完全被自己吹奏的乐曲所陶醉,很难停止吹奏。
她是在呼唤双亲吗?那高入云天的声音仿佛在四下呼喊:“您们在哪里?”
突然,附近的草丛中传来声响,在离火堆十五至二十步远的地方有类似动物的爬动声。泽元和尚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黑影,接着轻轻地扬起手,招呼那人过来。
“嗨,那个人,在露水中太凉了吧?过来烤烤火,聊聊天”
小津一惊,止住了笛声。“泽元,你又在自语些什么?”
“你没注意到吗?”他用手指了指,“竹城在那儿已呆了好一会了,他一直在听你吹笛呢!”
她转过头去一看,突然尖叫一声,把笛子扔向那个黑影。那的确是竹城,他一跃而起,象只惊鹿似的奔逃。
泽元和尚,象竹城一样,也被小津的尖叫吓了一跳,只觉得他精心设计的罗网被破坏,鱼儿跑了。他站起来竭尽全力地喊:“竹城,站住!”
他的声音中有一股压倒一切的力量,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命令语气。竹城似钉子般地站在原地,回过头来怀疑地看着和尚。
和尚不再说什么,慢慢地把手交叉在胸前,他象竹城盯住他一样地用眼盯住竹城。两人似乎在同时呼气,同时吸气。
慢慢地,泽元眨了眨眼睛,脸上现出了朋友般的微笑。
他展开双手,招呼着竹城:“请过来。”
听着这句话,竹城惊愕地看着他,黑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过来吧,”和尚催促着。“我们可好好聊聊。”
一阵难以打破的沉寂。
“我们有很多好吃的,还有米酒。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这你知道。到火边来谈谈。”
还是沉默。
“竹城,你不是犯了个大错误吗?外边的世界有火、有食、有酒,甚至还有人类的同情。你却坚持在你的地狱中打转。你对外边的世界偏见太大,你自己知道”。
“但我不想同你争论,过来烤火吧。小津,把你蒸好的土豆温一温,我也很饿。”
小津把钢放在火上,泽元把一罐米酒放在火边。这种和平的情景消除了竹城的恐惧,他开始一点点地朝火堆靠近。
泽元滚了一块大石头在火边,拍着竹城的背说:“你坐下。”
突然,竹城坐下了。至于小津,甚至不敢正视他原未婚夫朋友的脸。她觉得自己是呆在一头刚从笼中放出的猛兽面前。
和尚用筷子尖插住一个土豆放在嘴里说:“又香又嫩,吃点吧,竹城。”
竹城点了点头,第一次张开了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小律盛了一碗递给他,他的手颤抖着,牙齿把碗边啃得直响。
“好吃吗?”和尚问着。他放下筷子,“来点米酒怎么样?”
“不想喝。”现在他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你们的食物,我现在暖和多了。”
“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当他把碗递给小津时问道,“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我昨天晚上也看见你们在这儿生火。”
这问题难住了小津,她无言以对。泽元和尚插进来直率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们是专门到这儿来捉你的。”
竹城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惊奇。他无声地低下头,然后又一张脸一张脸地审视着他们。
泽元和尚看到行动的机会到了,他面对泽元和尚看到行动的机会到了,他面对竹城说:“怎么样?如果你终究总会被抓到的话,倒不如在佛门绳索中就范。大名的条规是法,佛法是法,但这两者中,佛门的监禁更为人道、温和。”
“不,不!”竹城生气地摇着头。
泽元和尚继续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下定决心,以死一拼的。但长此下去,你能真正取胜?”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能取胜?”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与恨你的人、政府的法律及你自己的仇敌一直对抗下去?”
“啊,我知道我已经败了,”他脸部扭曲,眼中噙满泪水。
“到头来我总会被砍倒的,但在被砍倒之前,我要杀掉那个。老寡妇、杀死那些从姬路来的士兵,杀死那些我所恨的人。我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那你姐姐怎么办呢?”
“恩?”
“获根。你准备怎么办?你知道她被关在昭仓监狱。”
竹城以前下过救姐姐的决心,但现在无言对答。
“你不认为应当开始考虑一下那个善良女人的幸福吗?她为你作了那么多!还有你那传宗接代的责任呢?难道你忘了,你的祖宗是著名的赤松家族吗?”
竹城用乌黑的手捂住睑,浑身颤抖着开始抽噎。“我……我……不知道。那……那与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蠢才!”和尚突然握紧拳头,照着竹城的下颚就是一拳。竹城吃了一惊,摇晃了一下,还未站稳,接着又挨了一拳。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i你的祖先不能在这儿惩罚你,我来代替他们。”和尚接着又打,一直把他打倒在地。“疼吗?”他面带敌意地问。
“疼!”竹城悲哀地说。
“好,如果知道疼,那你血管中流的可能还是人血!小津,快把那绳子拿过来……你还等什么?把绳子给我!那不是力量之绳,而是怜悯之绳。快,姑娘,拿绳子!”
竹城仍旧趴在地上,没有准备逃走。和尚很容易地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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