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的心脏忽忽地颤悠了几下,难道自己真碰上武林高手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这小子似乎与他们都没关系,那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中神通?
瘦子看出了老四海心中的疑虑,自豪地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呀。那些武林中人是靠身体吃饭的,属于低级趣味的范畴。咱们呢是靠脑子吃饭的。嘿嘿,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
老四海马上摆手:“别说‘咱们’,我还是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瘦子眼里出现了赞许的光芒:“好,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一下子就抓到关键了。看来你真是有这个天分,不简单。我告诉你吧,我是骗子,可不是一般的骗子啊,是高手。”
“骗子?”要不是赶着要回家奔丧,老四海几乎就要笑出来了。这家伙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骗子,看样子还挺自豪的。如今公社变成了乡,生产队变成了自然村,戏子变成了艺术家,废铜烂铁都成了博物馆的宝贝,难道骗子也要平反吗?想到这儿,老四海张开双手,作投降状,“我身上没钱,你什么也骗不走,我劝您啊,还是干点正经事吧。”
金钱眼(5)
瘦子露出冷冷的牙齿,斜着眼睛说:“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以为骗子是些什么人?我告诉你,上到圣人皇帝,下到平民百姓,没有一个人不是骗子,不过是成功与失败的问题。天下一家骗,这骗来骗去的,不过是名利两个字!你知道塞万提斯吗?”
老四海是中文系的学生,自然知道,点头道:“知道,那是《堂?吉?坷德》的作者。”
“好,肚子有货,越有货就越有本钱。”瘦子更加兴奋了,背着手原地溜达了几步,“塞万提斯是个大作家可也是大骗子呀,北美巨人的局就是他设的。前后几十年,把一个地方的旅游业都给发展起来了,骗得是何等智慧呀!”
老四海听说过这件事,那是世界考古史上最大的耻辱。但那不是塞万提斯干的,是柯南?道尔干的,这二人前后差了几百年。据说柯南?道尔写《福尔摩斯》写累了,便和朋友们设了个局。他们事先埋下了巨人的假骨头,是石膏做的。过了一年,哥几个把假骨头挖出来了,硬说是史前巨人的化石,结果轰动一时,参观者成千上万。在当地几乎形成了一个长久不衰的巨人观光业,骗局在很久之后才被后人识破了,但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来参观的更多了。瘦子把塞万提斯抬了出来,明明是为了提高骗子的身价,但身价再高也是骗子呀,何况这家伙还是个傻骗子呢。老四海知道他的话里有破绽,却不愿意点透了,最好让他一直傻下去吧。
瘦子见老四海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起作用了。接着道:“小子,你知道汉高祖刘邦吗?”
“知道,沛公啊!”老四海道。
“那是啊,沛公在骗子发展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瘦子越发兴奋了。老四海却想不出刘邦为什么也成了骗子?瘦子真是喜欢骗子这行当,他就像说评书似的,眉飞色舞、张牙舞爪。“想当年,沛公和西楚霸王在洛阳大战,霸王一箭射中沛公的胸口。沛公是应声落马,几十万汉军是集体哗然。一眨眼的工夫,沛公便翻身上马,手举羽箭骂道:项羽,你小子不够个爷们儿,你射我脚指头干什么,回去应该好好练练箭法。结果汉军们群情激愤,最后将项羽全歼在陔下。你说说,能当着几十万人的面儿,红口白牙地说瞎话,那骗得是何等英雄何等气魄啊!小子,你明白了吗你?”
老四海大张着嘴,照他这么说,天下人不是骗子的倒不多了。但他依然抓住了这家伙的把柄,这个事的确是有,但刘邦和项羽是在荥阳开战的,不是洛阳。看来这家伙的确是傻得可以了。老四海只得晃着脑袋道:“说,您想骗什么呀?”
“骗钱。”瘦子道。
老四海再次张开双手:“我告诉你了,我没钱,我的钱在路上被人偷了,您还是找别人吧。”
瘦子急了,顿足捶胸地说:“我不是要骗你的钱,我是想收你做徒弟,咱们俩一起去骗钱。”
老四海冷笑道:“如果我想当骗子的话,绝对比你做得好,为什么我要做你的徒弟呢?”
瘦子大笑道:“道儿分三六九,佛有南北东西,你懂得什么?不过井底的蛤蟆,干咱们这行的,那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
老四海道:“那你说说,做一个成功的骗子应该注意什么?”
“就三个字,稳、准、狠。”瘦子忽然一伸胳膊,瘦骨嶙峋的爪子露出来了。他掰着手指头道,“稳字最重要了,干咱们这行的一定要稳重,该下手的时候再下手,不该下手的时候,眼前就是给你个金山也只得干看着。一不稳当就进去了。准,这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有眼力,要看得准,什么人能骗,什么人不能骗,一看一个准,否则保证要翻车。狠,记住,狠是大手笔,比前两条都要重要,是画龙点睛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啊。事到临头,对待你亲爸爸都应该有股子狠劲,要骗就要骗到底,千万不能心软,谁心软谁完蛋。我七七年就从老家出来了,在社会上混了快十年了,我就总结出这三条来,今天全告诉你啦,师父我够意思吧?”
老四海依然在冷笑:“全没用,如果想骗钱的话,眼珠一转就行了,用不着你那套虚头八脑的东西。”
瘦子怒道:“别吹牛,说大话吹大气的我见得多了。”
老四海的手向周围一指:“我随便设个局就能骗来钱。”
瘦子四下看了一眼,神树周围是一个人都看不到。瘦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骗我是没门的,我的钱都存在银行里呢,我不上当。”
金钱眼(6)
老四海指着神树道:“我就用这棵树弄钱。”
“胡说,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瘦子狠狠啐了一口。
“我要是弄来钱,你怎么办?”老四海觉得“骗”这个字实在不好听,于是就改成了弄。
瘦子哼哼着道:“你要是真能用这棵树骗来钱,我就不当你师父了,我当你师兄就行。咱们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怎么样?”
老四海也急了:“我从来就不想当骗子,你别老师父、师兄的好不好?”
瘦子厚着脸皮说:“你让我见识见识怎么用树骗钱,至于当不当骗子,那是以后的事。”
老四海要强的劲头也上来了,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铅笔刀,走到神树面前。他知道在当地人的心目中,神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人敢在树干上瞎写乱画。老四海用铅笔刀在神树的树洞周围画了个圈,然后小心地把圈印挖深了一些,又糊上些泥土,掩盖了刻痕。远远看去,方型树窟窿外侧的树皮上出现了一个圆圈,连同树窟窿,活脱脱就是一个大铜钱。
瘦子捧着下巴,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是什么东西?即使你画得好,顶多也就是个卖艺的,和骗钱没关系。”
老四海不搭理他,画完圆圈后,又将神树的树皮刮下一片,露出白灿灿的木心。他在木心上小心翼翼地刻上几个字:“飞钱入洞,万事大吉,天降祥瑞,保佑苍生。”
老四海刻完字,拍了拍巴掌,回头冲瘦子道:“三天后的中午你再过来,准备来拿钱。”
瘦子的脸转换了几种颜色,但依然有点不服气,冷笑着说:“我明白,你要利用这些人的愚蠢和迷信,让大家把钱扔进去。可从这地方路过的人,一天里连二十个都没有,你不是瞎折腾吗?”
老四海胸有成竹地说:“三天后,你来不来?”
瘦子道:“我来。当不了你师父,还能当你师兄呢。”
“你要是再提骗子的事,我跟你没完。”老四海大声叫了起来。
瘦子觉得自己特委屈:“你就是骗子,你这手法就是骗子的手法,古书上有。只不过你是没看准地方,从这儿经过的人太少了。”老四海扭脸要走,瘦子一把拉住他:“你要是不来怎么办?”
“我要是不来,我的祖宗是太监。”老四海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后传来瘦子赞许的笑声。走出十几米,老四海就想起来了,我爸爸死了,我居然和这家伙在神树下闲聊了半天,真是罪过呀。想到这儿,老四海撒开双腿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看见驴人乡的炊烟了。
老四海与瘦子打赌是有必胜把握的。
明天便是腊月十五了,腊月十五是南款最大的集,四村八镇的人都会去南款赶集,预备年货。从明天开始这条路就会人来人往了,所以说人流是不成问题的。另外他认为既然白云观的假铜钱能把北京人骗得疯疯癫癫的,神树上忽然长出个真铜钱来,驴人乡的人不得乐疯喽?搞不好老神树会因为自己的壮举,来个枯木逢春也说不定呢。
离村口还有两里路,老四海便看见二弟张着胳膊远远跑过来,他赶紧迎上去。二弟手里拎着条麻袋片,随手披在老四海肩膀上,又给他系上一条白腰带。“哥,娘让我在这儿等你。”老四海点头,此时他的眼泪也忍不住了,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二弟接着道,“哥,我给咱爹糊了电视,和真的一般大。”
老四海说:“好。”
二弟又道:“我给咱爹糊了冰箱,比真的还大。”
老四海又说了声:“好!”
二弟最后道:“我还给咱爹糊了一台洗衣机呢,和真的一样大。”
老四海动了下脑筋,不满地说:“咱家连自来水管子都没有,糊一台洗衣机有什么用?”
二弟道:“咱妈说了,咱家是没有自来水,可阎王爷的宿舍里有,不能让咱爹受了苦。”
说到这儿,老四海的脑子终于转过来了,一把揪住二弟的脖领子:“咱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两里路,兄弟俩大约走了十分钟的光景,但这十分钟足以把老爹的死因说明白了。老四海昨天夜里一直在琢磨老爹的死,他为老爹设计了七、八种死法,但怎么也没想到老爹是窝囊死的。最后老四海终于弄清楚了,老爹是大前天死的,按照农村守七的规矩,应该是三天后下葬。
老四海跑进驴人乡,一眼就看见了山坡上的鸡舍,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空中还弥漫着一股焦臊的鸡屎味。二弟告诉他:“驴人乡的所有驴人都参加焚毁养鸡场的行动了,现在又都跑到家里来祭奠老爹了,看来大家还都是有良心的,关键时刻总不会坐视不管。”老四海向二弟脚下狠狠啐了一口:“良心?他们是怕咱家还不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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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眼(7)
兄弟俩跑进家门,老四海知道灵堂就在堂屋,直接冲了进去。
老爹没有遗像,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了个牌位,写着老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桌上还放了些香烛纸马,桌子下就是二弟说的洗衣机、冰箱、电视之类的东西。也真是难为二弟他们了,东西虽然是纸糊的,但与真家伙一般无二。
二弟说:“咱爹的棺材就在后院停着呢。”
由于堂屋门关着,老四海并没看见棺材。
老四海进门时,一群妇女正围着老妈唱丧歌呢。由于驴人乡一连死了四个人,这群女人的嗓子都唱劈了,乍一听来就像磁带即将报废的感觉一样。
四弟把堂屋的门打开了,老爹躺在后院中央的两条条凳上,确切的说应该是老爹的棺材躺在上面。老四海一时间有点糊涂了,老爹与那几块破木板之间有什么关系?此时三弟冲上来,迅速在老四海腰上又系了一条白带子,而老四海竟浑然未觉。他慢慢走到棺材前,举手在棺材板上敲了几下,然后又把耳朵贴在木板上,细心地听起来。
妇女们已经不唱了,集体瞪着老四海。老妈也不敢哭了,大叫道:“老头子,我知道你死得苦,可你不能缠着四海不放呀,他是你亲儿子。”
老四海大为惊奇,谁缠着自己不放了?自己不过是觉得老爹不应该躺在木板子里。此时有个同姓哥哥从外面冲了进来,手举一条木棒,大喊道:“叔,小辈儿对不起你啦。”说着,木棒在老四海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老四海顿时瘫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半个小时后,老四海醒了。老妈搂着他的脑袋道:“娃儿啊,认识妈不?”老四海差点被气哭了,自己为什么不认识老妈呢?他本能地想说点别的,但看到老妈眼中的惊恐越来越盛,担心又要挨打。赶紧点头道:“认识,认识,您是我妈。他,他们为什么打我?”老妈这才欣慰地长出口气:“四海,你别恨你叔伯哥哥,他不是打你呢,他是打你爸爸的魂呢。”
老四海是气得浑身疼啊,从小他就听说过这种死人还魂的事,看样子要么是胡说要么是有意报复。他没心思追究挨打的事,揪着老妈道:“我爸的事,家里有什么打算呀?”
老妈说:“出殡啊。后天出殡,明天你去拜茶桌,谢谢叔叔大爷们帮忙。”
老四海急道:“我问的是我爸死的事。”
老妈奇怪地说:“我说的就是你爸死的事啊。”
老四海是当代大学生,法制观念自然比一般人强些,叫道:“告他们,滥用职权,逼死人命。”
老妈大瞪着眼道:“告谁呀?”
这一来老四海果然没话了,对呀,告谁呢?告乡长、书记骗吃他们家的鸡,可二人以身试鸡,已经死啦。告腿子通风报信,嘴馋口烂,可腿子也钻进棺材了。告老景他们胡乱抓人,乱用职权,可那三人的确吃了自己家的鸡,吃死的,人家是例行调查,而且也没有任何警察刑讯逼供的证据,告谁呢?实际上老四海与老景是认得的,他知道老景一心想当个好警察,一心想为民除害,为人很正,应该干不出那等坏事来。还能告谁呢?告乡亲们把自家养鸡场烧了,告他们纵火?可人家是为了保一方平安,烧的是瘟鸡场。难道老爹就这么死啦?这就算是寿终正寝啦?
老妈叹息着道:“人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办丧事吧。办完丧事,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打头的骡子先受苦,儿啊,你就是打头的骡子,你可不能恨你妈呀。”
第二天,老四海在族中老人的指点下,开始拜茶桌了。
在中国农村,办丧事是件异常隆重的大事,有钱的要大办,没钱的苦撑着也要大办。办事的中心内容就是吃流水席,筹备宴席是需要人手的,于是街坊四邻都来帮忙,其实他们本人也是吃喝的主力。但中国人往往讲究个礼数,吃喝的事就当没看见,本人往往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但“帮忙”的事任何人都要牢记于心的,于是便多了一项拜茶桌的程序。拜茶桌就是向曾经鼎力帮忙的街坊们表示感谢,孝子扛着哭丧棒游街,邻居们在门口摆上茶桌,号称是慰劳。孝子看见茶桌就要跪拜,而且还得磕上几个响头。要是按老四海的心思,拜茶桌的手续干脆就免了,烧自家养鸡场的就是这伙人,凭什么要感谢他们?老妈说:“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于是逼着老四海去。
老四海扛着哭丧棒,二弟捧着老爹的牌位,三弟抱着食罐,四弟、五弟傻子一样在后面跟着,大家浩浩荡荡地玩儿起了发丧大游行。
金钱眼(8)
驴人乡的乡亲们真给面子,家家门口都摆上了茶桌,老四海是逢桌就磕头,最后脑门子都成黑的了。那天大家整整折腾了大半天,又是放鞭炮,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跳大神,直把兄弟几人累得眼珠子都直了才算了事。此时的老四海,膝盖都弯不下去了,是让几个弟弟背回家的。
一进家门,老四海便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的梦是一串接着一串,最后连自己梦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后半夜,二弟一把将老四海推醒,愣磕磕地将一碗凉水递到老四海面前:“哥,你喝吧。”
老四海大是惊奇,自己的确是渴了,但二弟是怎么知道的?老四海把水喝了,然后揪着二弟问:“你咋知道我渴了。”二弟不名所以地说:“是你自己说的。”老四海说:“我睡觉呢。”二弟摸着脑袋道:“难道大哥是说梦话了?”
原来老四海真是说梦话了,他在梦中揪着二弟道:“二弟,你帮我扛着(哭丧棒),我喝口水去。”二弟信以为真,赶紧给老四海倒了一碗水。
喝了水,老四海睡不着了,他想起师兄来了。今天中午就是二人打赌的时刻,可上午要去给老爹下葬,哪儿有工夫搭理他呀?老四海当然不愿意再与那个骗子有什么瓜葛,但又放心不下树洞里的钱财,万一被那小子独吞了怎么办?后来他一骨碌爬起来,从桌子下抄起一个老鼠夹子,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年轻人就是体力好,无论白天累得什么样,睡了一夜,精力便马上恢复了。老四海跑出驴人乡,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大槐树下。天还没放亮呢,老槐树如大山上生出的一堆儿小山,高大、阴森,沉默不语。
老四海四下查看了一眼,树洞依稀,圆圈依稀,自己刻下的字迹同样依稀。不同的是神树上多了几条红布条,裤腰带一样将老树缠了个结实。老四海明白,这是善男信女们给神仙送的礼物,不禁大为高兴,自己的谎言果然奏效了。
老四海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树洞,探到一半又缩回来了。他找了一根树枝,在树洞里扒拉几下,稀里哗啦的,果然有些物件而且没有危险,老四海这才把手伸进去。老四海几乎是惊恐地惨叫了一声,我的天,树洞里的硬币足足有两寸多厚,而且还间杂着不少毛票。老四海的第一个感觉是,妈的,我怎么没带个口袋来?然后他又憧憬起腊月二十三来了,那天南款的集更热闹,人更多呀!
老四海身上的所有口袋都装满了硬币,他还专门腾出个上衣兜来装毛票,他估计这些钱得有六七十块,三个月的伙食费都够了。当老四海摸到最后一个口袋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只老鼠夹子,老四海狞笑着将老鼠夹子装好,然后平平稳稳地放进树洞。那个瘦子居然想当自己的师兄,下辈子吧!
回家的速度慢多了,老四海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走起路来,身上哗啦哗啦地乱响,他双手托着裤子兜,一步一探地往前走。
天蒙蒙亮,四野空寂无声。
老四海是山里长大的,在山里能听到一般人听不见的声音。大约走出了三、四里地,老四海就觉着前方有个黑影,由于此人在山路上行走的动静很大,他断定这家伙不会是当地人。老四海觉得自己是有产阶级了,应该小心才对。于是就悄悄藏到一棵大树后面。虽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但这么早就走山路的外乡人,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一会儿,前方果然跑来个瘦高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跑却又跑不了多快,不时地被山路上的石头、树枝绊上几下。老四海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伙就是那个想给自己当师兄的瘦子,他这么早就来了!
瘦子在大树前停留了三秒钟,喝了口水,又使劲擦了擦汗。老四海真有心叫他一声:“您别去了,钱已经在我手里了。”但他一想起师兄即将被老鼠夹来个迎头痛击,便狠狠捏住自己的嘴唇。你小子也不是好东西,大家说好了中午见面,你天没亮就跑来了,把你手指头夹掉了才好呢。
师兄歇息了一会儿,便直奔神树方向跑去。老四海担心他来个回马枪,师兄一走,他就拼命地朝驴人乡的方向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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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神论(1)
老四海相信知识的力量,所以非常好学。他曾经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过这样一篇千古奇文:“……其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
文章是东汉人董褒写的,当时老四海还没读完便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这才知道所谓的“孔方兄”和“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董褒这小子杜撰出来的。鬼才的含义是,他可以通晓只有鬼才明白的道理,而鬼才明白的事大多是真理。董褒就是个鬼才,钱便是真理。有钱,鬼可使乎,何况于人!
在白云观里,众人疯魔似的痛打金钱眼的行径,再次验证了古人推断的伟大。亲爱如兄,亲爱如父,亲爱如奶奶!所以神树能成为老四海射雕的第一张弓,其根源在于老四海对金钱的深刻理解。而师兄就是老四海的第一只雕,把你射下来,看你还敢张牙舞爪!
胜利永远是令人喜悦的,老四海蹦蹦跳跳地跑回驴人乡。
跑到村口,他忽然想起来了,老爹今天就要下葬,一大堆杂事正等着自己呢,于是悲切和烦躁又涌了上来。回家这两天,老四海发现办丧事比办喜事还要累人。老爹死了,而他这个长子居然连坐下来难过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整天沉浸在无休止的繁文缛节中,如一个木偶。
师兄和长途车上的老头子都说过,自己即将交上好运了。难道他老四海的好运就是家破人亡吗?老四海偷偷摸回了家,将几十块钱的钢镚儿全部塞进背包里,估计得有五六十块钱。他不清楚这些钱能干什么,但有钱总比没钱好吧。
天光渐亮,老四海叫醒弟弟们,一家人又开始为老爹的后事忙活。
当天,老家人将老爹的棺材葬在养鸡场的废墟里,这是老妈的主意。一来,省得找乡里审批坟墓用地,乡里那帮人都在琢磨着如何报仇呢,而自家的棒子田本来就只有三亩,死人不能抢活人的粮食。二来老妈认为,老爹这一辈子就想做个鸡头,让他跟他的鸡一起去吧,阴间路上大家都有个照应。
由于流水席已经完了,没饭可吃了,下葬的过程便异常清净了,前前后后都是老家这几个孩子在忙活。老四海指挥着弟弟们,忙到中午,终于把老爹安葬了。
从山坡上下来时,老四海远远地看见了老景。他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看样子是想过来答句话。
老四海几步冲了上去,揪着他的脖领子,凶恶地叫嚷着:“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呀!”
老景脖子上青筋暴露,神色惶恐,他张着双手,困难地说:“我们没有碰过他一个手指头,就是窝囊死的。”
老四海怒道:“你们随便抓人,是要负责任的。”
老景苦着脸说:“谁随便抓人了?那三个人是不是吃你们家鸡吃死的?我们连调查的权利都没有吗?谁能想到他一晚上就窝囊死了?”
“他们硬抢我们家的鸡,是他们自己吃死的。”老四海叫着。
“不对,人家都说是你爸爸送的,人家没要。”老景的调查也挺严密的,事实好像也的确是这样的。
老四海气呼呼地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老景说得没错,可到底谁错了呢?
老景甩掉老四海的手,走到老妈面前:“大婶,您别难过,这种事真是百年不遇的。”说着,他拿出二十块钱,一把塞进老妈手里。“您拿着,让四海他们好好上学,混出个人模样来。”
老四海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生下来就是人的模样,不像你。”
老景假装没听见,继续说:“大婶,你要挺住啊。”
老妈捧着钱有点儿不知所措,老四海一把将钱抢过来,摔在老景脚下:“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少跟我们玩儿这一套。”说完,老四海拉着老妈,招呼着兄弟们回家了。
老景站在原地,太阳穴气得突突直跳:“玩儿这套?哪套啊?”
老景当上警察不过是半年的事,这是他第一次碰上死人的案子,死的人还全是驴人乡的。
上学时老景读到过这样一段话,是海明威写的:“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从此他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之所以当了警察,也是希望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奋斗奋斗。老爹死前,老景一直认为死人是件很庄重的事,人命关天嘛!而自己的职责就是少死人或者是别死人,可这两天一口气竟死了四个,死得莫名其妙,荒唐透顶。其实他早就想来老四海家看看,老四海他爹的死亡最是蹊跷了,简直是有点儿滑稽。老景清楚自己在这件事里并没有过错,公安系统也没错,总不能连调查都不允许吧?但他这心里就是不踏实,老四海他爹终归是在自己的看管下死亡的,于情感上总有点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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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神论(2)
这几天老景有点儿失眠了,他想不通,死个人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可以这么容易啊!而且死了四个人居然连个原由都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老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拾起二十块钱,回南款了。
一路上,他眼前一直晃悠着老四海的形象,这小子脸上充满了邪气。他有个预感,老四海早晚得成了自己的对头,弄不好还要在他身上倒霉呢。
老爹死了,老四海俨然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要负责任的。
这几天是太累了。一进家门,大家争先恐后地瘫倒在床上,四弟、五弟拉过被子就要睡觉。
老四海叉着腰,怒吼道:“起来,跟我到后山去。”
二弟惊奇地问:“哥,去后山干什么?咱们刚从山上下来呀。”
老四海道:“抄家伙。我要利用这个寒假,把咱家的养鸡场重新盖起来。咱爸是因为养鸡场死的,咱不能让他死了都合不上眼。”
四个兄弟里,三个小的当时就哭了,二弟震惊地揪着老四海的袖子道:“哥,咱家什么都不养了,咱们养不起呀。”
老四海拧着眉毛道:“放狗屁,咱爹能干,咱也能干。我要让他们看看。”说着,老四海冲进后屋,拿出了背包。他想把那些硬币全贡献出来,苍蝇虽小,好歹也是肉。
二弟以为他要干什么呢,惊恐地叫道:“哥,咱怕啦,咱怕啦。你问问咱妈,你问问咱妈呀。”
老妈拉着老四海的手,带着哭腔道:“娃啊,咱不养鸡了,咱家没有万元户的命,咱家没人。”
老四海在屋中扫了一眼,五个虎虎生威的儿子,老妈居然说:咱家没人!老四海沉着脸道:“我们这五兄弟全是废物吗?”
“妈不是这意思,你们都争气。可你爹不争气,我也不争气。”此时老妈的脸就像被无数只蜗牛爬过一样,亮晶晶的,黏糊糊的,全是眼泪。她泣不成声地说:“娃啊,娘对不起你,你恨娘不?”
老四海不明白,老爹死了,为什么要恨老妈呢?老爹的死与老妈没关系呀。此时老妈悄无声息地转进后屋,看样子是去拿东西了。老四海瞪了二弟一眼,揪着他问:“你说,你是不是把妈气着了?”
二弟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咱妈要干什么。”
在那一刻,老四海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荒唐而龌龊的念头,老妈不会是已经做好了改嫁的准备吧?在农村改嫁虽然是件非常丢人的事,但面对五个孩子,除了二弟以外,其他四个人依然在上学,老妈要改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老四海正在接受高等教育,老妈改嫁他是不会反对的。但老爹刚死啊,尸骨未寒,现在就改嫁未免太快了些吧?老四海使劲晃了晃脑袋,不会这么快的,不可能这么快,除非是老妈早有准备。
此时老妈已经从后屋出来了,她手里拎着个土布包袱,走起路来飘飘悠悠的。老妈将包袱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看了看老爹的牌位,嗔怪地说:“你死啦,你老东西现在踏实啦,你不操心啦,把这些玩意儿全留给我啦!我能怎么办呢?”
老四海不清楚包袱里有什么,走上去问:“妈,这里面是啥物件?”
老妈默默地将包袱打开,摊在桌子上。天哪!那全是花花绿绿的纸条,足足有好几百张之多。纸条的质地各不相同,有信纸的,有牛皮纸的,有作文纸的,有本子上撕下来的,还有从鞋盒子上扯下来的废纸片,甚至还有几张手纸,手纸上的字迹足足有小拇指般粗细。老四海拎起几张纸条来在眼前晃了晃,立刻就傻眼了,这些纸条竟全是欠条。大到一百块钱的正式借据,小到两块、三块的棒子钱,债主们除了亲戚就是乡亲,清一水的熟人。老四海甚至在欠条中发现了已故乡长的欠条,三只老母鸡,十五元整!文字的下面是老爹按下的红手印。
老四海对家里的财务情况不大了解,看到这么多欠条不得不强咽了几口唾沫:“妈,咱家怎么欠人家这么多钱?”
老妈抱着老爹的牌位,颓然坐在一旁:“全是你爹,全是你爹干的好事,非要开什么养鸡场,把这条命都开进去了。”
“我是问您欠条的事呢。”老四海知道,女人一旦唠叨起来,往往是不着边际的。
老妈只得耷拉着眼皮道:“有的是你爸爸开养鸡场的时候借的,有的是人家硬塞来的,头年乡长让咱们家把全乡的鸡都买下来了。我和你爸爸本来想着,拼命干上一年,秋后没准就能还上了。可你爸爸不争气,先死了。”
钱神论(3)
二弟也搭腔道:“咱家的养鸡场也没了。哥,这就是城里人说的破产吧?”
老四海茫然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破产,但到底破到什么程度了呢?他试探着问:“妈,到底有多少?”
老妈有气无力地说;“一共是三千二百三十五块钱,这得哪辈子才能还上啊?你爹这老东西算是把咱们娘几个给害了。”
老四海的脑子就像计算器一样,飞快地运算起来。当时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单位里的初始工资是52块钱,一年后涨到56块,再过三年才有升迁的可能。老四海琢磨着,这笔钱靠老妈和二弟他们是没指望还上了,他们只会种地,三亩地的棒子能值几个钱?自己参加工作那是两年半以后的事了,即使债主们允许他有机会进入单位,不吃不喝也得过上六、七年后才能还干净。那时候,债主们少说也得死上三分之一了,人家能答应吗?现在他们就敢烧养鸡场,将来没准就把自己这一家人全都活埋啦。
老妈见老四海不说话,便扳着他的肩膀道:“四海呀,孩子呀,不是娘心狠,娘是没办法。”
老四海知道老妈是有话要说,马上道:“妈,您有话就说吧,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
老妈抹着眼泪道:“这上大学是好事,可咱是上不起了,咱山里人根本就不应该上大学,那是城里人的事。”
老四海的脑子里“轰隆”一声,老妈是什么意思?他愣愣地盯着老妈那张青灰色的面孔,老脸上的皱纹足有一公分深,乍一看去就像趴着十几根手指头。
四个兄弟傻呼呼地看着老四海。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谁也不敢出声,隐约地能听到门外凄惨的风声。
最后老妈哭着说道:“四海呀,家里没钱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别看你爸爸办丧事的时候,大家伙都跟亲戚似的,进门就哭。可等过了七七,那伙人就得上门要债,全得来催命。”
老四海知道所谓的“七七”就是四十九天,这是农村约定俗成的丧期。四十九天内,诸事不宜,同样包括讨债。
老妈接着道:“我想好了,上学事小,还债事大呀。咱家应该攒钱还债了,你三弟也不能上学了,乡长他们家里有一群羊,都说好了,放三个月的羊,就能把他们家的债顶上。可你四弟和五弟小学还没毕业呢,总不能让他们当了睁眼瞎吧?怎么着也得把小学上完吧?”
老四海回头看了看三弟,三弟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嘴唇上的绒毛忽忽悠悠地颤动着。
老家的这几个兄弟完全应了那句老话:“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老四海是县里公认的学习尖子,没怎么费劲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而二弟却从小就患有学习厌恶症,没念完初中就死活不肯上学了,后来他跟着老妈下地种棒子,种得还颇有些心得。但三弟却有长兄之风,从小学到现在他一直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特别是理科,曾经代表县里参加过全省的物理竞赛。今年三弟刚好上初三,他满心希望着考上县高中,然后像大哥一样混到北京去。暑假时他曾私下里告诉哥哥,将来想当个火箭学家,争取把导弹打到火星上去。所以老四海一听说三弟要回家放羊,心就像被一根细绳揪着,又疼又酸,还有点痒痒。
老妈自顾自地说:“你这个当大哥的得给我把这家当起来,你得争气呀。”
老四海喃喃地说:“我不上学,我干什么去?我能干什么呀?种棒子有二弟帮您就行了,要不,要不……”
老四海差点又把养鸡场的事说出来,他觉得老爹办养鸡场是最靠谱的事了。养猪不成,大家都在养猪,猪崽子又太贵了,猪饲料照样不便宜,普通人家又没有那么多泔水,而且周期还特别长。养牛?那是绝对养不起的,一头小牛就是二百多块呀,等小牛长到大牛,最少也得一两年,整个驴人乡的人都别指望养牛。羊也不行,乡长家有个羊群,与他们家的羊群争草吃,其结果可想而知。老家只有养鸡最合适,成本不高,又不用担心销路。老爹当年办养鸡场是算计好了的,失败的责任并不在老爹身上。
“不行,养鸡场的事绝对不行。”老妈知道儿子的心思,叫得声音都劈成几片了。“办养鸡场绝对不行。我——我跟你舅舅商量好了。你聪明,脑瓜也好使,干脆跟你舅舅学木匠吧,学上几个月就能在南款摆木匠摊了。你舅舅说了,现在城里人都时兴打家具,一打就是好几十条腿,他这一年里能挣两千多块呢。你跟舅舅干上几年,还债就有指望了。”
老四海忽然暴怒起来,他指着自己的眉心,声嘶力竭地吼叫道:“我,我是大学生,我去当木匠啊?”
钱神论(4)
老妈、四个兄弟眼巴巴地瞪着老四海,谁也不敢说话。
老四海疯狗一样叉着腰,在堂屋里连转了三圈儿,最后一脚踹开房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起风了,黄沙扑面而来,他迎着风,一路向山上跑去。黄沙不得不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老四海在山坡上转悠了一会儿,太阳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蛋壳,轻飘飘地扣在山顶上。几大片浮云金子一样的挂在空中,它们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来。老四海真想把那几片金子摘下来,哪怕是银子也行啊,银子也能卖钱。
他现在就像好几天没吃饭似的,心里空落落的,想发怒却找不到对象,想痛哭却又觉得太过丢人了。有那么几秒钟,老四海甚至想从山坡上跳下去,把自己摔成一个肉饼或者肉团,只要不是人的模样就万事大吉了。他试着抬了好几次腿,最终却没敢跳。溜达到最后,小和尚竟不合时宜地挺了起来。老四海干脆把它拔了出来,冲着雄伟的太行山和壮丽的天空一顿瞎鼓捣。那玩意儿舒服了,心里总算也踏实了些。
老四海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在学校里苦熬了十几年,难道仅仅是为了当一个木匠吗?自己认识好几千个汉字还外加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当了木匠岂不是全白搭啦?我老四海活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冬夏,要是想当木匠的话,十年前就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呢?木匠!一个木匠想娶北京女人,那不是做梦吗?除非北京女人集体痴呆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的肚子突然开始叫唤起来,不是饿,是要排泄。他当仁不让地蹲在山坡上,屁股的方向就是驴人乡的方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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