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惜听到这个消息时,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了,垂下头继续拨弄着盆栽,说:“别着急,他很快就会自投罗网的。”
彼时,她的声音很轻,却是诡异的笃定,如果你仔细听,甚至还能听到一点宿命的叹息:“我们,其实早就都在这个网里了……”然后,轻轻一剪子下去,一朵开得正盛的月季就这么落了。
阳光下,那个女孩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映着黑色大理石台上饱满的、被拦腰折断的花盏,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叶文彰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他就这样看着她倒了下去。
医院。
寂静的走廊内,担架车迅速滑行而过,吊起输液瓶的金属杠杆晃动着,在头顶森白光线的照耀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这里,永远充满着绝望。
叶文彰跟随担架车跑着,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麻木,他的脑子现在已经无法思考了,但是脚还在机械地跟随动作。
其实当初连惜第一次晕倒时,他还不是这样的,他会感觉恐惧、慌张、暴躁,甚至还会在连惜醒了的时候大声呵斥她,问她到底哪里不舒服。
但当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昏死过去,当医生一次又一次肯定地回答他,是因为连惜生活地太过压抑,心脏负担过重才引起昏厥的时候,他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他能将连惜放走吗?不,他不想。
那他可以让连惜变得快乐吗?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可以的,但现在,那些无情的数据,那些滴滴作响的急救仪器,都在告诉他——他不能。
急救室外,那个男人慢慢地低下了头,双拳在身体两侧攥成了一个近乎扭曲的弧度。只有后背依然僵直着,不肯弯曲分毫,好像在跟命运叫板。
而在他身后两米处,徐伯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最后,终是叹了口气,蹒跚着走了过去:“先生……要不,您还是让太太走吧。”
“走去哪里?”叶文彰没有抬头,声音阴沉得骇人,好像在他的喉咙里压了一头巨兽,时刻都有可能扑出来,将敌人的血肉搅得粉碎。
徐伯在他这可怕的反应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可是看着头顶鲜红到刺眼的急救灯,还是硬撑着继续说道,“您不要再耽误夫人了,也别再苦着自己了。夫人的心早就不在您这里了,您强留下她的人又有什么用?”
打从连惜回来后,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虚弱下去。每当叶先生转过身去,她都会用一种夹杂着仇恨、愤怒、悲伤、愧疚、失望等等复杂情绪的视线注视着他,而当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的时候,她便要再度戴上面具,强颜欢笑。
这一切的一切,叶文彰或许没有看到,徐伯却看在眼里。这个孩子太苦了,真的太苦了,他打心眼里可怜她。
他甚至觉得,再这么下去,连惜真的会死的。
听着徐伯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叶文彰的呼吸越发粗重,手背上甚至隐隐暴起了青筋,可是,他始终没有抬起眼眸。他知道,一旦抬头,对上的必将是徐伯谴责的目光。而此刻,他却根本没办法面对那样的眼神。
很可笑吗?但就是事实。
原本该是连惜对不住他的。
他将卑微如蝼蚁的她骤然扶起,叫她挺胸抬头地站在高处最高处,俯视所有人,给她婚姻,给她保证,给她忠诚,甚至愿意为她付出生命。可她又回报了什么?不过是一场背叛……
他该恨她的,不是吗?
但就因为那个孩子,就因为连惜在精神疗养中心受的耻辱,更因为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便令他不得不挣扎在痛苦悔恨的深渊里,不得救赎。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是不是他对连惜还不够好?他就该在发现连惜与叶修泽有染的时候,装聋作哑,就该在连惜想要去荷泽跟叶修泽私奔的时候,放任她去。如果他当初那么做了,现在的连惜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生龙活虎地在花园里大笑玩闹,会不会依旧和小时候那般任性娇气,会不会无病无痛,从此健康逍遥?
如果她会……
如果她会……叶文彰捏着《病危通知书》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张薄薄的纸正在猛烈地撼动着他,身体里有两个人在拉扯,一个叫嚣着:宁可跟她死在一起也不能放弃!另一个则大吼着:你真的忍心吗?真的忍心看着她被耗掉最后一口气?
“咔嚓——”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鲜血在眼前喷洒,他被生生撕裂成了两半,残缺的身子在地上挣扎、抽搐。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男人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纸上。他攥紧手,又松开。
他……放手了。
也就在叶文彰落泪的一瞬间,徐伯的眼睛骤然张大,苍老的眸子里分明闪着惊恐的光。
叶文彰看着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不觉得尴尬,甚至还对徐伯扯扯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费力地转过身,稍稍抬起头,望着“手术中”三个血红的字,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说道,“连惜,你听到了吗?只要你没事,我就放手。”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也许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手术室的灯灭了。叶文彰只觉那一刻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只是麻木地盯着眼前的那扇门。
“滴答”一声,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问:“谁是家属?”
“……我是。”他慢慢地走过去,神色木然。
那样的表情医生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已经生不出什么同情的感受了,他只是松松衣领,疲惫而又公事公办地说:“放心,病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听到这句话,叶文彰左脚一软,踉跄了一下,却又站住了,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回温,他又活了。
连惜没事了,真好。
但是,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就听到医生又继续道,“不过你们一定要注意,千万别再刺激她了。病人这样的昏厥只会一次比一次难治,总有一天,她再昏倒时,就会……”
“会怎么样……”
“会再也醒不过来。”医生轻轻地说完,转身离去。
走廊内惨白的灯光包围住那个站得笔直的男人。那一刻,叶文彰的眼睛里终于流出了刺骨的悲伤。
死气沉沉的病房内,白,到处都是无情的白。
叶文彰沉默地坐在病床边,手里握着连惜没有挂点滴的手,她的手很凉,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暖不热,就像她的心。
曾经,他真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在这个城市呼风唤雨,能任意干预任何人的人生。但是现在,面对生命,面对一个已经完全不想活下去的人,他才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渺小。
叶文彰低下头,将脸埋进那小小的手掌里,任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淌出。
忽然,手中的指尖仿佛动了动,叶文彰后背一僵,缓缓抬起脸,眸子里是连惜浅浅的笑颜。
“你怎么啦?”她的声音很小,透着虚弱,可却清清楚楚的。她醒了,真的醒了。
“连惜……”他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都哑了,刹那间,心里竟浮出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再次垂下头,将那永远高高扬起的面庞,完完全全地放置进那个女孩的手里,哽咽着说:“你睡了好久。”
“对不起。”连惜痛快地道了歉,却叫男人心里的委屈更甚,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
几天后。
小花园里,叶文彰推着连惜慢慢走着。通过细心地调养,连惜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可以出来适当运动下了。但他却不放心她下地,坚持要这么推着,连惜笑笑,也由着他。
“你有心事?”两人溜达着,连惜突然拍拍轮椅的横杆,示意停下,回头看向叶文彰。
“没什么。”叶文彰走到前面,拿出毛毯盖到连惜的腿上,也借着这个动作躲开了她探究的视线。
连惜却不愿轻易放弃。她伸出手,捧起他的脸,正视着他的眼睛,叶文彰没法再回避,唯有看着她,片刻过后,连惜很肯定地说:“你有。”
“对,我有。”话到此处,叶文彰反倒解脱了,就像一条长长的路总算走到了尽头,不管结局是什么,都该面对了。
他抬起胳膊,握住连惜柔软的小手,在手掌里细细地摩挲着,许久之后,才垂着眼眸,平静地说:“我送你离开,好吗?”
连惜怔住,“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是我跟你去,而是你自己去。”叶文彰觉得这短短几句话,就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心力,胸腔里有种钝痛,痛着痛着竟也麻木了,“我送你去荷泽,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啊。”话到最后,他居然还笑了一下。
连惜静静地看着他的微笑,有清风在耳边飒飒吹过,她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年第一次在荷花塘边遇到他的情景……
当时他还是个少年,还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笑,俊秀的面容里稍稍带了一点女气,走路时喜欢背着一只手,严肃老成。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但他们竟然还在一起,在经过了无数的风波与怨愤后,竟然还如此淡然地坐在一起说话。
时光真的来过吗?
一瞬间,连惜有些恍惚,仿佛只要她一回头,身后就还是那个荷花池。
是谁在漫天的荷花香中扬着头问:“你就是叶家的二少爷吗?”
……
那些过去的,散发着清甜气息的回忆,叫连惜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她回握住叶文彰的手,忽然竟有了打趣他的心思:“你真要我走啊?”
“嗯。”
“我会跟叶修泽结婚呐,你也愿意?”
“随你高兴。”
“那我们也可以生孩子吗?”
叶文彰没说话。
连惜收回手,兴致勃勃地继续道,“你说我们是生几个好呢?双胞胎?哎呀,不好,男孩子皮,不好带……”她一脸的喜色,手舞足蹈着,完全无视男人越来越黑的脸色。
终于,在她已经聊到跟叶修泽的曾孙问题时,叶文彰忍无可忍地抓住了她乱挥的手。
“连惜!”他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但只说了一个名字,后面就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连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大概是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竟叫那个男人看愣在了那里。而她也不管,只等自己笑够了,才坐直身体,好像逗孩子一样,点点他的眉心,说:“不用了,我哪里都不想去。”说这话时,她的神色很认真,一双水眸里已变得无波无澜,无欲无求。
叶文彰却是怕极了她这个样子,他宁可她跟他吵,宁可她怨天尤人,甚至是心心念念地想找叶修泽都好,只是……只是别像现在这样,仿佛对这个世界,对一切的事物,都不在意,不留恋。
攥着她的手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渐渐加大,叶文彰久久没有说话,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冲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强,终是脱口而出:“跟我走。”
“啊?”连惜一呆,“去哪里。”话还没问完,人就已被他打横抱起。
叶文彰抱着她往外走,听到她的问题,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我还欠你一个蜜月旅行。”
回答她的话时,他依然没有看她,连惜明白这只是他随便扯出的由头,却也不揭破,只是用包容的眼神望着男人俊挺消瘦的侧颜,然后,缓缓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城市,这所医院,那栋总府路的房子,都已经留给他们太多不堪回首的痛楚。
离开也好。只当给彼此,留下最后一个美丽的回忆。
碧空如洗。
海浪长年累月的冲刷,塑造出千姿百态的磊磊奇石,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拾级而上,登台望远,只见沧海泛波高天流云,一派海阔天空的景象。这里,便是有名的天涯海角了。
连惜立在陡峻的岩石峭壁间,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扬起双臂,拥抱蓝天,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有淡淡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一时间,她好像看到了历史在这里变迁,很多东西,都变得渺小了。她不禁笑了出来。
“叶文彰!你过来!来我旁边!”由于风浪声较大,她以手卷成话筒状,对着后面大喊道,脸上的兴奋显而易见。
印象中,她好久没有这样笑着跳着呼唤她了,好像一股全新的生机与生命力再次注入了她的体内,叶文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竟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感动的情绪。他上前一步,直接握住了连惜吆喝他的手。
连惜怔了一下,却没甩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靠向了他的肩膀,微微闭上眼,摆出享受地姿态。
叶文彰眼眶微热,不受控制地将她拥得更紧,更珍惜。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沉浸在了一场美梦里。
下山时,连惜如小孩子似的耍赖要他背,扭沽糖一样撒娇着;到了酒店,她奖励一般地当众在他脸上印了一个吻,笑着说谢谢;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主动为他叫他喜欢吃的菜,替他沏茶夹菜……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没有背叛,而他亦也没有伤害。
叶文彰几乎不敢多动一下,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会从这场梦里惊醒。
直到晚上,连惜洗完澡上床,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水汽与柔软直接与皮肤相接,带来一股舒适的绵软感,他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小惜……”他侧过身,将连惜从后拥入怀里,声音低沉沙哑,好像压抑着什么,“我们好好的,我们以后都好好的,行吗?”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
半晌过后,他感到连惜慢慢地抬起手,回抱住了他。
当时,叶文彰真的以为,他们会地久天长。
巨变来得太快,叫人猝不及防。
叶文彰心满意足地携连惜回家,迎接他们的却是身穿制服的警察。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将连惜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才转身问道,“有事吗?”
几名警察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张警官走了上来,递过一个录音笔,“昨天叶少来我们南区分局报案,揭发您才是当年军火走私案的主谋,还说这是您认罪的口供。”
叶文彰不屑地笑笑,以眼神示意徐伯接过来,却连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他知道录音笔里的内容是什么,不外乎就是那天连惜特意交代他演的戏。他说得都是假的,只要警察局拿出当年的案底对比一下就可以发现。相比之下,他对叶修泽的情况更为关心。
“他人呢?抓起来了?”
“没有……”
“什么?他跑了?!”叶文彰的眼风陡然凌厉了。
“不是。”张警官连忙解释道,“我们本来要以诬告罪拘留他,但叶少拒捕,还持枪与警员对峙。混乱中……他被流弹所伤,送到医院就宣布抢救无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死亡”两个冰冷的字,最终没有说出口。可是,已经很明显了。
偌大的客厅变得极为安静。叶文彰打火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许久没有说话。
竟然,就这么死了……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有些茫然。
张警官拿着牵连甚广的公文袋,觉得有些烫手,明知现在不合适,也只能赶紧将话说完:“还有这个文件,局长让我交给您……”
“等等。”他还没递过去,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连惜将袋子截下,放到桌上,笑着去看叶文彰,“你不先听听那段录音吗?”
叶文彰眯了眯眼,神色幽深难辨。录音的内容他与连惜都一清二楚,为什么还要听?
心里有些疑惑,有些不安,带着这些情绪,他叫徐伯按下了播放键。
“大哥都是被我拖累的,货柜的东西其实是我……”
当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叶文彰的脸色变得雪白,漆黑的眼珠定定地落在纯黑的电视墙上,整个人就如被雷电劈过一般,动弹不得。
不,那不是他说的!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这些话!可是为什么……录音里分明就是他的声音!
他震惊地去看张警官,张警官则回以一个无奈的表情。不得不说,这个模仿者的技巧实在太过高超了,几乎已经超越了当前的鉴别技术。即使用声波频率作对比,录音都跟叶文彰本人的声音也完全吻合。若不是它所讲述的内容并非事实,那叶文彰这次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客厅角落的一只八哥在欢快地蹦来蹦去。
终于,“哒”的一下,录音播放完了。
连惜见大家都不动,无所谓地笑了笑,走过去,代替徐伯按下了关闭键,回头对叶文彰问:“如何?”
“……”叶文彰的面部表情有些凝滞,张张嘴,一时间好似连发声都有点困难,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才问出了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我也不明白。”连惜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目光遥遥地落在墙角的八哥身上,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我只知道,修泽的口技可以引来鸟儿与他对唱。”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成了碎片。
叶文彰简直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数九寒冬的深潭里,那股凉意顺着血管,和着坚冰,流往身体的每一寸,碎冰碴子时不时地扎进他的皮肉,尖锐的痛在每一个地方爆发。
他颤抖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你的意思是……”他简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身都在打哆嗦,恐惧如潮水一般将他瞬间淹没,整个世界,一片汪洋大海。
连惜看着他,依旧是恬淡的笑,“没错。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背叛过你。”
“录音里的话,是叶修泽模仿我的声音说的。”她靠近,叶文彰情不自禁地后退。
“去荷泽的车票是汪臣给我买的,而他也不过是被刘嫂利用了罢了。”她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贴着男人的面,柔软的唇里吐出刀锋一样尖锐冰冷的事实。
叶文彰站立不住,身子一软,坐到了沙发的扶手上,目光呆滞。
“对了,你知道刘嫂是谁吗?”连惜却没有停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越发柔美,轻声细语道,“她是刘秉承的妹妹,是你亲自将这个奸细放到我身边的……”
女孩软软糯糯的话,此时就像钢针一般,狠狠扎进了叶文彰的心,一字一针,针针见血。
他控制不住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头,指骨神经质一般地弯曲,揪住头发,然后慢慢地蹲下来,背靠着沙发,双手捂住耳朵,想要将那些刺得人生疼的话隔绝在外面。但是没有用,连惜的话,还是清清楚楚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一字不漏。
“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刘秉承为什么要跟叶家过不去,不过刘嫂告诉我了。”
“原来他才是叶修泽的亲生父亲,是你们叶家抢了别人的媳妇,怪不得他要花二十年的时间去复仇。”
“但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为什么要牵连到我身上?我做错了什么?”
连惜推推他的胳膊,也跟着蹲了下来。他看着她,女孩脸上的表情有些无辜,更多的却是茫然。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到精神病院啊?为什么要让那些坏人逼着我吃药?”她吸吸鼻子,像个迷路的孩子,环住自己的肩膀,坐到了地上,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你知道吗,我真的差一点就疯了呢,有一阵子,我老是控制不住地大笑大哭。明明听得懂周围人在说什么,可是我回答不上来,那些护士就会笑我,说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傻子……”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每次翻开都鲜血淋漓。
连惜原本以为,当真相揭开的时候,她会失态地痛哭流涕,会疯了一样地狠狠扇叶文彰几个耳光,以泄心头之恨。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愤怒了,只是觉得悲伤,亘古的荒凉,心荒芜了。
她闭了闭眼,摸摸自己的肚子,叹息一般道,“还有我的孩子,你亲手杀了他,这也是你的孩子啊。叶文彰,你怎么就那么恨呐……”
而叶文彰,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觉得疼,疼得狠,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带着倒刺的木棍,使劲儿捅进了他的心窝里,用力地绞着。
他一手摁在了心口,喘不上气来一样,从喉咙里强挤出一句话:“别,你别说了。”
连惜偏头看了他一眼,眸子里带了点可怜,竟真的不说了。
她抬手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你疼吗?”
眼泪和鼻涕一下都流了出来,叶文彰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无助,他拼命点头,只会点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这一刻,如果连惜愿意抱紧他,告诉他刚刚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真的,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宁可连惜是真的背叛了他,宁可她就是要跟叶修泽走,都没有关系,只要别这样,别给他这么残酷的事实。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免费赠送本章后面的内容!!!存的图片格式,但最近相册不稳定,如果看不到就刷新下,还是不行就请留邮箱吧,我会尽快换个相册存的,请多包涵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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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打
连惜静静地看着他。他在后悔吗?他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只恨不得从来没有遇见过,没有爱过,也没有恨过?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扬起头,吸吸鼻子,再回眸看向他时,神色间已经平静如水。她打来了那个文件袋,那个刚才他想打开,却被她拦下来的最后底牌。
——那是一份叶文彰“亲笔”拨款,用于向三名官员行贿的单据。
叶氏在香港是有不良记录的。原本这样的企业不可以承包下本市的重点工程项目,可却因叶文彰走了关系,而拿下了竞标。连惜在知道以后,便早早伪造了这么一份东西。
她跟叶文彰早已成了死局,不死不休的局,注定无法共存了。
她抽出文件,望着叶文彰,眼见着他的眼神从木然转化到惊愕,再到死寂,仿佛就这么走过了一生。
“你看,这里有一份假文件,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承认这份东西是真的,那么,你去坐牢。要么,你说这份东西是假的,我去自首。”她的声音异常柔和,就像口里诉说的不是两个人的命运,而只是一顿晚餐那么简单。
叶文彰的唇剧烈地哆嗦着,那一刻,他真的控制不住,他真的受不了了!泪水汹涌地从眼眶里喷薄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都是冰冷的,他想伸手握住连惜的手,却发现此刻自己连动一动都做不到,身体完全僵硬了。
“为什么……连惜,我们一定要这样吗?”他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他知道,连惜是在告诉他,是在给他答案。他们两个之间,要么生离,要么死别,她不愿再跟他共同生活在一片天空下了。
可是他不想,他真的不想,即使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却还是不舍得放掉她。
如果可以选择,他情愿这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个女人,不曾深情,不曾思念,不曾痛苦,不曾懊悔。可是,偏偏让他遇到了!
他想补偿她,真的,想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
“连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求求你……啊?我求求你了?”他慢慢地跪直了身体,眼神无错地像个孩子,满脸泪水,紧紧地抓住眼前那个女孩的肩膀。她就是他的世界,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将他送上天堂,或者打下地狱。他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地捧给她了,随她去鄙夷,随她去唾弃,随她去践踏,这是他应得的。只要她在发泄完,唾弃完,践踏完之后告诉他,你这一辈子都要给我还债!他就满足了,真的,满足了……
可是,他看到连惜缓慢地摇头,像是民国时期的旧电影一般,慢动作,伸远,带着无限的悲伤和绝望。
“来不及了,叶文彰,我们都来不及,回不去了……”直到此刻,连惜终于流下了今天以来的第一滴眼泪,祭奠她人生第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三天后,叶文彰投案,自称文件所言全部属实。
五日后,法庭公开审理这一牵涉到三名正厅干部的受贿案。一审判决,叶文彰因受贿罪,处以有期徒刑一年,即日执行。
那天的太阳非常非常晴朗,连惜在离开法院的时候,对着即将开始牢狱生活的我、叶文彰微微笑了一下,而那个竟然也回以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有人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她拆开来——赎完罪,我会再去找你。
眼眶里有些发潮,大太阳下,连惜在中众人不解的眼光中,将那张纸高高地举了起来,对着眼光。
这纸多么干净,多么洁白,但不论原先它是怎样的清透,现在有了黑色的墨汁,都不复当初了。
其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煎熬,经过刚刚那场审判,经过法官的一锤定音,眼见着那个男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心里的仇恨,已经变得好模糊。
可是,她不想原谅他,至少此刻,她还不想原谅。
“滴滴滴——”一辆普通的家用别克停靠到了路边,汪臣开门下车,依旧如当年那样,白衬衣,牛仔裤,时光好像对这个少年格外的优待,大概是因为他永远站在光明下的缘故吧。
而那个象征着光明的少年,这会儿手里正挥舞着两张机票,意气风发地对她道,“喂,你准备好了吗?”
连惜不自觉地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开来,迎着风,迎着光,用手卷成喇叭状在嘴边,大声道,“我准备好了!”然后,快步跑了过去。
她才21岁,还该有大好的人生,何必在这里自苦?
也许叶文彰真的会在一年后再次出现,也许她还等不到一年就会有一个异国男朋友,也许她最后还是跟汪臣走到了一起,谁知道呢?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她会幸福的,就在不远的将来。
74
74、【番外】叶文彰吃瘪记 。。。
诡异而安静的气氛,国贸中心广场坐着一对相貌优秀的父女,两个人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其他人都自觉的绕开他们两米范围之外。
叶文彰一边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边很无奈地在心里默默叹气。他刚刚结束了一个新西兰的大案子回国,到家后因为很晚了,便在书房将就着过夜,可没想到一大清早的,连惜就冲了进来,见到他还一愣,说:“呀,你真回来啦?小玫说在花园看到你车了,我还不信呢。”顿了顿,又让他快收拾一下,说女儿闹着要他带着出来玩陶,而且指明了不许她跟。
他到现在还记得连惜那吃味儿的语气:“哎呦呦,女儿可真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喔,你才走了几天啊,就这么想你,而且有了爹就不要妈了。呵呵——既然你俩关系这么好,今晚你也别回卧室了啊,去陪女儿睡吧。”说罢,一扭小腰,甩袖而去。叶文彰在床上头痛地坐了会儿,最后只得撑着已经两天一夜没睡好觉的身躯爬了起来,顺便为自己今晚又吃不到肉了而哀悼,因为出差他都已经茹素半个月了啊喂!
好吧,谁让他是为了女儿呢?想到小玫平时乖巧可人的模样,他就算被连惜吃醋罚了也认了,可今天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女儿不是说想他了吗?那怎么打从一早出门开始,脸就垮下来了?叶文彰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看小玫自己在那里沉默地玩着陶,问话也不答,他坐着实在没意思,就叫属下将新西兰商业案的总结拿来。不过他的心也放不到文件上去。
就这么过了两小时,小玫总算抬起了头,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叶文彰马上精神一振,微笑着问:“小玫,是不是做好了?该吃中饭了呢,你想吃什么啊?”此刻,在外面杀伐决断全不由人的叶氏总裁,不过只是个普通的父亲。
然而,他的女儿却不领情,小小年纪竟也学会了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脆生生地说:“爸爸,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啊。”叶文彰答完就后悔了。因为他见到小玫拿出了自己忙活了两个小时的“作品”——一个类似于人的面具的东西。
小玫眨着天真眼问:“可以请爸爸戴上这个面具试试吗?我专门给你做的喔。”
叶文彰嘴角抽了两下,但奈何对着女儿期待的眸子,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最后只得勉强点点头,顺便还给一旁想过来阻止的助理打了个眼风,示意他退下。
“噢噢——”女儿欢呼一声,跳了起来,捧着还湿淋淋的泥巴面具,一把就扣到了他的脸上!叶文彰几乎听到了助理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那些湿淋淋的泥巴几乎都封住了他的眼睛和鼻子,虽然憋不死人,但还是不舒服的。
叶文彰闷声道,“小玫,可以把面具撑开点吗?你这样爸爸不好呼吸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想将面具掀开一点,可还没打开呢,就听到女儿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爸爸不喜欢小玫了!我讨厌爸爸,呜呜……”
他慌了,不敢再去碰面具,双手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搂了过去,依旧是闷闷的声音:“行了,小玫不哭……爸爸、爸爸不摘行了吧?”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
小玫还是不松口,助理却急了,“叶总!您看这……”
助理都不敢看旁边的叶小玫了,而叶文彰却是看不到叶小玫。事实上,那个四岁的小女孩,正以一种平静到可怕的神情,漠然地望着自己父亲因吸气不畅,而紧紧握住的手。
这个小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年近三十的助理,这会儿硬是被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她好像在……恨叶总?
“小玫!你干嘛呢!”谢天谢地,正当助理都恨不得打电话给夫人的时候,居然听到大少爷的声音!
叶总与夫人连惜共有一子一女,其中女儿小玫今年四岁,平日是很活泼可爱的,但偶尔也会暴露出早熟淡漠的一面,比如现在;大儿子叶润泽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外人眼中他是个标准的贵气少爷,严谨守礼,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的脾气其实异常古怪,沉静的眸里不知在转动着什么念头。
他曾因某次在击剑课上被老师辱骂及家人,而在之后每年的那天上门找那个老师,要求进行比赛,当然,那时他的剑术早高过了老师。而那个没有职业素养的老师,虽然早就辞职了,可不论他在那年的那天躲在了哪里,都总能被叶润泽找到,最后他几乎崩溃,在叶润泽十八岁又来找他时,爬上了顶楼,想要跳楼自杀。叶润泽这才淡淡一笑,转身离去,从此再不去找他。
这厢,我们可怕的叶润泽少爷,远远的就见到妹妹的样子有些奇怪,再往旁边一看,呵!那个被东西蒙住了脸的人,不正是自己父亲吗?!
这个丫头是疯了吗?表现的这么明显,是想让妈妈更伤心吗?!叶润泽的心重重地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将父亲脸上的东西一把扯了下来。
“那个……你没事吧?”他一眼就见到父亲同样平静到底脸色,和一双仿佛洞悉一切却选择包容的眼神,慢慢的,他移开了视线。这份包容,他承受不起,也不屑于要。
叶文彰何等聪明?见儿子今日连一声爸爸都不叫了,而女儿也默不作声地在旁边低着头,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叶文彰忽然感觉,这次的问题很严重。
“季真,你先把小姐送回去。”他淡淡地对助理吩咐一声,然后叫过儿子,说:“润泽,我们聊聊吧。”
叶文彰从陶艺吧里逼仄的小椅子中站起来,四十七岁的男人,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身姿依旧是盛年的挺拔宽阔,而面容看起来竟像是旁边那个青年的兄长而非父亲。只是,他身上的气势却也是岁月积淀留下的礼物,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或者不是叶文彰,那么叶润泽依旧会在心里暗叫一声好。
他闭了闭眼,静默地跟上父亲的脚步。
两人上了另一辆车,汽车直接往公司开去。这是一次两个男人间的对话,没有必要让家里的女人操心。
进到办公室,秘书在送完茶水后,识相地带上门离去。
叶文彰对儿子一摆手,“坐。”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沙发的对面。这是一个平等的姿态,没有因为儿子年纪小,而表现出对他的俯就。但是,作为长辈,大度还是他的必备品。
“这么多年,你自己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的很好,所以我没有过多的干涉过你,要是因为这样让你觉得我这个父亲当得不负责任了,那么我很抱歉,并且以后会多加注意的。”
叶润泽沉默了一下,才说:“没有。作为父亲,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这是实话。对他而言,自由的发展远比手把手教导更加适合。
“那么……”叶文彰沉吟着,继续找原因,“你是因为我这次突然走了,也没跟家里提前打声招呼,所以不高兴了?”
叶润泽扯扯嘴角,望着远方,笑得有些飘渺:“爸,这话你该去跟小玫说。不过我可以替她回答你,没有,我们兄妹俩都没有因为你忙于工作而偶尔忽略我们感到过不满。”
“哦?那又是为什么?”叶文彰玩味地笑了,手捧起茶杯,漆黑的视线如刀。他可以纵容女儿的小脾气,因为女儿天生就是用来娇惯的,但儿子不行。
儿子是要继承他的产业的,是要在以后顶起整个家的,如果是个耳朵根子的软的人,随时会听信小人的话,然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产生隔阂,这就是一件非常危险,也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天知道,有多少大家族都是因为内战而闹得家破人亡,当初侄子叶修泽的几次暗杀,也是叶文彰心里的一根刺。
叶润泽明白今日父亲不会放他轻易过关了,反倒坦然下来。他站起身,青年的身体如一支百折不弯的松树,疏离的眸子直直地盯着父亲,问:“您真的要我说吗?”
叶文彰蹙眉不语,右手一扬,示意他讲。
叶润泽垂下眼,浅笑,“没错,小玫今日的反常是与我有关,因为我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叶文彰看着他的样子,心莫名地一跳,这个面对荷枪实弹都可以面不改色的男人,竟头一次觉得后背有股尖锐的凉意,像是毒蛇的信子,一点点的舔着自己的后背。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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