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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下)第37章

作品:圣天门口(下)|作者:雨来不躲|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09 05:48:29|下载:圣天门口(下)TXT下载
  听得出这是杭九枫开的枪,杭九枫开枪总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阿彩像苕了

  一样抱着雪柠声声断断地哭诉,不该放二老板去小东山,杭九枫说过还要演戏的,

  这一次他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雪柠也慌了,不得不将病殃殃地躺在床上的雪蓝叫

  起来,要她快去小东山上看看,同时又劝阿彩有信心,她所爱的男人可以挺过一切

  难关。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东山上跑。

  雪蓝穿上衣服,刚到门口便碰上了魂飞魄散的二老板。

  “你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阿彩破涕为笑时,雪柠和雪蓝却慌了:“柳先

  生哩?柳先生哪里去了?”

  二老板用手指着小东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柠再也不问了,拔腿就往外跑。

  小东山上到处都是人,见到雪柠,大家纷纷闪到一边。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着

  毫无生气的柳子墨。雪柠、雪蓝和雪荭扑上去,抱在怀里的身子已经冷了。

  杭九枫在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样子:“我已经说了,还要演一场戏。柳先生

  真的不是好角色。同样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没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却一命呜

  呼。二老板可以作证,我就站在这里,他们下山时,我说了一通柳先生早就听过的

  话,不许他记变天账,不许他收买革命者,然后像二老板对我那样开了一枪。二老

  板先前说得不对,我这枪里的子弹壳是有炮药的,只是子弹头被我拔了下来,打得

  响,但是伤不了人。没想到柳先生这么不经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与空包子弹无

  关。他是心中有鬼,被那两声喊镇压死的。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难逃,做了

  天门口的阶级敌人,就不应该请求省人民政府开恩施救。”

  满脸泪花的雪蓝低头撞向杭九枫时,被同样满脸泪花的雪柠用右手死死拉住。

  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荭张开嘴想咬杭九枫,也被同样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柠用左手

  死死拉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请你说个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会被吓死的。我将自己的性命拿出来让二老板试过了。我要为

  杭家正名,免得往后总有人说一县是被吓死的。”

  “杭九枫,你不要再做梦,一县从来就不是你的儿子!”阿彩在人群中大声地

  喊出这句话时,从小教堂顶的钟楼里飘出一朵祥云。

  山上在刮东北风,树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弯曲。祥云在钟楼上徐徐地打了一个

  旋,然后用小教堂内壁画上的五彩人像的仪态,逆着风舒缓地飘向小东山,祥云经

  过之处,闻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间,祥云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脸是红通通的,

  放着壁画般的光彩。

  阿彩的脸变得艳丽了,她却浑然不觉,轻轻地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

  胸前左右上下虔诚地划了几下。钟楼里适时地响起荡气回肠的钟声。一旁的二老板

  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阿彩将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枫露出一副无耻的模样:“从好奇心上说,我也想看看被吓死的人。是不

  是个个都会全身发绿。”

  雪柠不再说话,她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盖在柳子墨的脸上,领着雪蓝和雪荭深深

  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低声唱起梅外婆死时她们曾唱过的庄严而神圣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里,悲伤欲绝的常娘娘乱拳乱棍地将常天亮打了一顿。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柳先生娶了雪柠?是不是杭九枫的卵子将你的耳朵戳聋了?

  往日你老子他们死,你都能事先听到动静,今日天大的灾难落在柳先生的头上,为

  什么就听不到呢?你不要不减实。也不要跟着段三国学,凡事先为自己留条后路。

  我对你说,在天门口,没有雪家,管他是谁,想留后路,到头来全是死路。”

  “我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没听见!自从有了常稳,这耳朵也瞎了,

  半夜里,荷边起床给他把屎把尿我都听不见。”

  “柳先生刚死,你为什么就爬到钟楼上敲钟?”

  “是梅外婆对我说的。我在屋里盘算白雀园旅社的事,梅外婆笑着走进屋里,

  她说阿彩想听钟声了,让我去钟楼将大钟敲几下,还说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钟声

  会走样,进不到别人心里。从头到尾梅外婆都没有提柳先生。”

  “你这小东西,就会说瞎话,编故事就像敲着鼓说书。”

  常娘娘坚持将常天亮痛打了一顿,到后来,竟然每打一下就会骂一句杭九枫,

  并且后悔自己当年太没主意,当年如果嫁给了杭天甲,别的女人想生杭九枫也找不

  到人来下种。常天亮跪在地上听任常娘娘为所欲为。荷边也不敢劝,只好打开门让

  常稳去叫雪柠。

  常稳在雪家门口碰上帮忙张罗柳子墨后事的圆表妹。圆表妹不让他去打扰雪柠

  她们,拉上常稳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来了。

  圆表妹也不动手,只在常娘娘身后轻轻说道:“梅外婆不高兴了,说你不该动

  手,今日动手,明日就会动刀动枪。今日骂人,明日就会杀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枫不是人,可以骂,可以杀。”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

  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

  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

  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

  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

  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屁眼里塞回肚子,等

  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

  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

  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

  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

  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

  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

  动乱。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

  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

  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

  者,天王老子也。

  当年闹赤色粮荒,此同志曾有僭越,管过粮库闲事。继往能出生入死,开来当

  要荣辱与共。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政府,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

  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

  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

  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

  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

  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

  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

  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

  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

  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

  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

  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

  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

  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

  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

  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

  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

  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

  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目了,这种游戏就成

  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

  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是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

  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毋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

  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

  “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

  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

  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

  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

  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

  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

  标吾,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

  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杀人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

  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

  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

  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