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哈哈一笑,丝丝的威胁就烟消云散了。
段三国所说的都是道理,除了由董重里率队投降的独立大队残部改编的一部分
自卫队,大别山区再无一支完整的共产党军队,少数残余下来的散兵游勇已不足为
患,留杭九枫一条性命,反而更能体现国民政府的仁德。段三国这样说,实际上也
是劝马鹞子不要毙了杭九枫,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惧,导致那些前独立大队队员
再次发起暴动,将平静了几年的天门口重新拖入你死我活的血腥之中。那些前独立
大队队员天天在杭九枫面前走来走去,他们的目光里,表露的几乎都是同情,从前
那种让人心悸的渴望,虽不是完全没有了,也只剩下偶尔灵光闪现。
最后,还是最不方便为杭九枫说话的董重里提醒段家人,要救杭九枫,非梅外
婆不可。
恰好是中秋节夜里,丝丝来到紫阳阁。青黄不接那一阵,天天在雪蓝和雪荭面
前带头吃糠菜的梅外婆将自己的身子撑坏了,整个夏天都没有出大门一步。外面的
事能瞒得过的尽量不让她晓得。丝丝哭着说过杭九枫的惨样子,梅外婆吓得不轻,
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望着圆圆的明月长出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一次肯定要去梅外
公那里,想不到天门口还要留我做事。”梅外婆先去小教堂门口看了看杭九枫的伤
势,然后才同马鹞子见面。事情过后细细回想,梅外婆在马鹞子面前说的话,与当
初小岛和子要杀冯旅长,梅外婆为她所做的一切有异曲同工之妙。梅外婆是长辈,
然而很多做长辈的都无法在马鹞子面前显出长辈的尊严与风范。
“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代理县长这么久,为什么?就因为只明白手脚并拢
是个小字,不清楚手脚张开还能成为大字。杭九枫都成这个样子了,三岁小孩他都
奈何不得。想要杀杭九枫,也得将他身上的伤养好了再动手。”梅外婆简简单单地
说了几句。
马鹞子不点头,也不摇头:“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用不着你来听我的,可你总得听自己的吧!”
“用傅朗西的话说,我这嘴里还能往外吐象牙?”
“线线第一次怀孕时,你可是有过一诺千金的表态!”马鹞子怔了怔,终于点
(bsp;头表示佩服。
松了绑的杭九枫挣扎着站了片刻,随之轰然倒地。马鹞子让人在小教堂前面搭
了一座临时棚子,加上一把躺椅,附近再站一个持枪的自卫队士兵看守,就将杭九
枫安置妥当了。正值秋老虎肆虐之季,住在凉棚里反而更舒服,杭九枫故意说得很
轻松。梅外婆将一把剪刀往雪柠手里塞了几次,雪柠坚决不肯接手。雪柠说,人不
做事会老得更快,梅外婆不该老,所以这事还得由她来做。“天门口的事迟早要由
你来替我,趁我还能说能动能看能想,你先接手做,我不是更放心吗?”还是梅外
婆用剪刀剪开杭九枫的裤子。三颗子弹留下六只枪眼,这让梅外婆心里轻松了一半。
在路上,杭九枫曾经找了些治枪伤的草药嚼烂后敷在伤口上,梅外婆的心情又轻松
了一半,表面上的腐肉是要刮掉的,动手之前先用盐水洗一遍,刮完后再用盐水洗
一遍,再将前些时柳子文托人带来的磺胺药膏涂在布条上,用筷子顶着塞进枪眼里。
董重里第二次叛变的那年,杭九枫带着一帮敢死队员在燕子河边迎接从皖南突围回
来的傅朗西,见面的第三天,傅朗西就在三里畈附近,被政府军第七军别动队打了
埋伏,脚肚子上挨了一枪,也是对心穿。杭九枫顾不了敢死队的其他人,背起傅朗
西在山路上一口气跑了二十里,摆脱了追兵后,就近找了一户人家,用盐水煮过的
布条来塞枪眼,结果一滴脓血也没出就复原了。梅外婆每次到凉棚里换药,杭九枫
就讲这些让人听得心惊肉跳的故事。
梅外婆将伤口清洗一遍,换完药就走,所有血淋淋的故事她都不喜欢听。那一
天,听完故事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梅外婆还在凉棚里站着。
“忙了几天,也没听到你说一个谢字。”杭九枫就像没有听见,眼睛眨也不眨。
“我也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要帮你治疗伤病,你这伤一好,便又会拿起刀枪杀人,
我这样做岂不是成了帮凶?”杭九枫还是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有些人,总想置别人于死地而后快。这些年打了多少仗呀,同日本人苦战八
年结束了,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打一场内战。
做人啦,度量是第一位。度量小,在家一家人不得安宁,在镇一镇人不得安宁,
在国家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安宁。有些人认为自己能干,别人也觉得他们能干,那就
让他们当几年领袖试试看,不行了还可以再换人嘛!人家美英法等国家不就是这样
的吗,和和气气地将自己的治国韬略告诉民众,民众也会和和气气地选定谁更合适,
只要不打仗,不乱杀无辜,就没有不能商量的难题!世上有两样人事最相似,杀人
和嫖婊子,前者是因为得不到人心,后者是得不到人爱。你们杭家男人从不嫖婊子,
(bsp;这一点很让女人敬重。你要是做得再好一点,只怕有一天会娶到比雪柠还好的女子。
“梅外婆只管说,不管杭九枫是听了,还是没有听。
一一一
那一阵,因为在全国各地对共产党势力的剿灭战中获得了空前胜利,国民政府
一度信心十足地决定给予民众以更多的民主和自由,除了县长照常委任,县属的参
议员和参议长一律改为民选。
事实上,各县的情况大致相同,县长没有定下来,参议长就定不了,参议长定
不了,也就无法选参议员。爱挖古的人天天聚在一起传说,县长已铁定是马鹞子。
马鹞子心情很好,这才给足了梅外婆面子,没有枪毙杭九枫。
同杭九枫一样,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失散人员,越来越多地藏身于西河左岸
与右岸。想一想,杭九枫都落到了如此地步,别的人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说起自
宣化店突围后的种种逃生经历,人人都有置死地而后生的恐惧和庆幸。一些人还频
频打听,国民政府对他们格杀勿论的命令是否有变,若是主动向县国民政府自首,
马鹞子会不会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绑在凉棚里的杭九枫让这些人不敢有进一
步的行动,零零散散地徘徊在山野之间。
有些事是不能重来的,有些事似乎可以重来。
几个骑兵押着一支驮队专程从武汉来到天门口,在凉棚对面的“湖北省国民政
府天门口乙类测候所”招牌前,卸下各种仪器,为首的人将柳子文的亲笔信交给了
柳子墨。没有看到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事隔多年,湖北省国民政府会重新
起用董重里为本县县长。
第一个给董重里打电话的人竟然是多年前在日本人的细菌战中死去的王参议。
王参议提醒他,上任后切切不要明目张胆地对梅外婆和雪柠进行照顾,莫扰民生,
莫扰民心,这才是住在紫阳阁的女人们的真正心愿。第二个给董重里打电话的人是
冯旅长。听着遥远的声音,董重里马上明白,是冯旅长摹仿王参议的声音打了第一
个电话。冯旅长长吁短叹,湖北省东部军政大权都在政府军桂系第七军掌控之下,
董重里以一个可疑分子的身份,能够担当地方要职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
珍惜。
第三个打来电话表示祝贺的人才是柳子文。“上一次县长还没当到头就死了老
婆,这一次你又想让我承受什么祸患?”柳子文不怕董重里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
隔了一天又打电话到天门口:“我对贵县情况不熟悉,你不同,可以再选择一个合
(bsp;适的人当县参议会的参议长。”那纸委任状依照政府惯例按部就班送达后,圆表妹
说:“莫推三挡四了,梅外婆和雪柠说过,你是一个会想能说敢做敢为的男人,西
河两岸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与你相提并论!再说如今的情况与从前有所不同,除了
县长,还有参议长和参议员,凡是有要紧的事都可以拿到一起协商,往日哪有这样
的好事。”对董重里来说,同意再次接受委任的转折基于随后发生的两件事情。
因为又逢上街的时间,那天上午,镇内镇外又变得热闹非凡。
林大雨不急不慢地踱进白雀园时,董重里正在帮雪柠和柳子墨在院子的另一半
里忙着摆设仪器。林大雨谎称是圆表妹叫他来拿菜刀的。董重里信以为真,转身进
屋拿出一把刃口很钝的菜刀,请他带回去重新淬火并将刃口开薄一些。林大雨接过
菜刀,嘴里却说:“董先生不是有个表弟吗?他托人捎来口信给你,这个县长不仅
要当,还要当好,当得让第七军上上下下都把你当成桂系的人。”好久没有人在他
面前提起表弟这个称呼,董重里心里一怔,马上想起傅朗西刚来天门口时的情形。
林大雨继续说:“你表弟还说,他在外面一切都好,其他表弟们的情况却有些糟糕,
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不对,可是能够荫护的,就不要将拦风挡
雨遮太阳的油布伞挪到别人头上。”董重里心里镶着一面镜子,他很清楚,林大雨
所说的表弟就是傅朗西。情况有些糟的其他表弟,理所当然指的就是杭九枫,还有
从宣化店突围出来至今不敢露面的那些人。
对面凉棚里的杭九枫大约刚刚讲完故事,孩子们正像秋天里的山雀一样围着凉
棚不停地转来转去。杭九枫也看见董重里了,隔着一条小街叫了一声:“董先生真
是洪福齐天,打仗打得全军覆没了,却没有杀你的头。好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没想到又当了县长。当叛徒时你不后悔,骨头变软了你也不会后悔,如今贵为一县
之长,老婆却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婊子,你总该后悔了吧!能让你后悔真不容易哟!”
杭九枫所说的话的确让董重里难过不已,因为难过,董重里反而不再动摇和犹豫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再次就任县长的董重里力邀段三国出任县参议长,在他的力
荐下柳子墨也顺利地当选为参议员。尽管柳子墨再三表示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介入
政治,但这些都已成为事实。
重新主政的董重里,第一件事就是极力遏制马鹞子。新成立的参议会在县城里
开会时,县自卫队的人却在西河两岸大肆搜捕那些从宣化店突围的人。虽然有风声
说,左岸藏了四十多,右岸藏了六十几,兴师动众忙碌半个月,抓住的却不到二十
人。马鹞子说,选个日子全部押到河滩上,用机枪扫死他娘的。这时候,由段三国
(bsp;亲自发起的不杀杭九枫的议案,已经被县参议会通过。段三国解释说,连杭九枫这
样的人都可以不杀,势必会使尚在西河一带躲躲闪闪的人从山野之中走出来,向国
民政府自首。
带着参议会的决议,董重里骑上马,跑得比风还快,过了军师岭,过了饼子铺
和汤铺,来到天门口。杭九枫正在凉棚里粗声粗气地骂梅外婆,想要弄断他的双脚,
干脆用刀砍就行了,不要使阴招诡术,明明新肉已长了起来,硬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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