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一这样说完的瞬间,就有某种奇怪的反应。她的视线像结冰似地凝视着我。
“嗯,没错……”她说到一半有点混乱。“确实是住在有宽阔庭园的家里。”
我感觉到关键点好像在庭园这一点上。我试着稍微再进一步逼近一些。
“关于庭园你有某种回忆吧?”我说。
她长久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非常久的时间,终于拍起头来时,她已经又恢复自己的步调了。
“这样不太公平吧?因为不是吗?任何人只要长久住在有庭园的家里的话,总会有一两件有关庭园的回忆呀。对吗?”
“确实没错。”我承认。“这件事就当做这样,我们谈谈别的吧。”
就那样我什么也没说地转头望向窗外,看着紫阳花。长久继续下的雨把紫阳花染出清晰的颜色。
“对不起。”她说。“关于这个我想再多听一点。”
我把烟含在嘴上擦亮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哟,关于那件事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呀。”
香烟烧掉一公分之间,她沉默着。灰无声地落在桌上。
“你可以知道什么事情……也就是说,可以看到什么程度呢?”女人说。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如果你是指灵感之类的意思的话。我什么也看不见。正确说只是有感觉而已。就像在黑暗中踢到什么一样。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则不知道。”
“可是你刚才说你是专业的。”
“我在写文章。比方像采访报导啦、实况报导之类的。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章,不过毕竟观察人还是我的工作啊。”
“原来如此。”她说。
“就是这样,所以到此为止吧。雨好像也停了,底牌也揭开了。谢谢你陪我消磨时间,我请你喝啤酒好吗?”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庭园这东西呢?”她说。“其他应该还有很多可以想到的东西呀。对吗?为什么是庭园呢?”
“偶然哪。在尝试各种东西之间有时也会碰巧遇上真正的东西。如果引起你不愉快的话,我道歉。”
她微笑了。“没关系。来喝啤酒吧。”
我向服务生示意,点了两瓶啤酒。桌上的咖啡杯和沙糖壶收走之后,烟灰缸换新了,然后啤酒也来了。杯子冰得很透,周围结了一层白霜。女人在我的杯子里为我倒了啤酒。我们把杯子稍微往上一举象征性地干杯。喝下冰啤酒后,头脑后方的凹陷处像被针刺似地疼。
“你常常……玩这种游戏吗?”女人问。“可以称为游戏吗?”
我们默默喝着啤酒。差不多该走了。我非常疲倦,头痛也越来越严重了。
“我想回房间躺一下。”我说。“我觉得我好像总是在说多余的事似的。所以经常都很后悔。”
“没问题。请别在意。谈得满愉快的。”
我点头站了起来。准备拿起桌边的帐单。她迅速伸出手叠在我的手上。触感光滑的细长手指。既不冷也不暖。
“让我来付。”女人说。“好像让你劳累了。而且还要谢谢你的书。”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再一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么就让你请了。”我说。她轻轻把手抬起来。我点了一下头。桌上靠近我这边,五根火柴棒还整齐地排列着。
我就那样朝电梯的方向前进时,一瞬间有什么把我制止住。我对她最初第一个感觉到的什么。我还没有确实解决那个。我就那样停下脚步。迷惑了一会儿。结果决定解决掉。我走回那张桌子,站在她旁边。
“我可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她好像有点吓一跳似地抬头看我。“嗯,可以呀。清说。”
“为什么你每次都在看你的右手呢?”
她反射地转眼看右手。然后立刻指头看我的脸。表情好像从她脸上滑落似地消失了。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下来。她右手手背朝上放在桌上。
沉默像针一般尖锐地刺着我。周围的空气完全改变了。我在某个地方搞砸了。但我不知道我所说出口的话,到底什么地方错了。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道歉才好。我没办法,只好双手插进裤袋里,有一会儿就那样站在那里。
她以那样的姿势一直盯着我瞧,终于转开脸,眼睛看着桌上。桌上有变空的啤酒杯和她的手。她看起来真的是希望我消失掉的样子。
一觉醒来时,枕头边的时钟指着六点。由于空调不灵,加上做了奇怪而活生生的梦,浑身都汗湿了。从意识清醒之后,到手脚能自在活动为止,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像鱼一般还一直躺在温温湿湿的床单上,眺望着窗外的天空。雨已经完全停了,覆盖天空的浅灰色的云已经有好些地方开始露出破绽缺口。云被风吹着流动着。缺口微妙地使云一面改变着形状,一面慢慢掠过窗框而去。风从西南方吹来。而随着云的移动,天空的蓝色部分也急速增加。一直望着天空之间,天色也逐渐扩散开来。因此我停止再眺望。总之天气正继续好转中。
我在枕头上转过头,再一次确认时刻。六点十五分。但我不知道那是傍晚的六点十五分,或清晨的六点十五分。觉得好像是傍晚,也觉得好像是清晨。打开电视的话应该可以知道,却又提不起劲特地走到电视机前面去。
大概是傍晚吧,我暂且这样判断。因为我上床时是三点多,应该不可能睡十五小时之多吧。不过那也只不过是大概而已。并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证明我没睡十五小时。不,甚至也没有没睡二十七小时的确实证据。这样一想心情变得非常悲哀。
听得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有谁在向谁抱怨什么似的说法。时间流动得可怕的慢。思考事情花了必要以上的时间。其实非常口渴,但却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那是口渴。我勉强挤出力气爬起床,一连喝了三杯水瓶里的冷水。大概有半杯是顺着胸前流到地上的,把灰色的地毯染黑了。水的冷好像渗进脑髓里去似的扩展开来。然后我抽了烟。
眼睛望向窗外时,云的阴影似乎比刚才变浓了几分。果然还是黄昏。没有理由不是黄昏。
我还含着香烟脱光衣服走进浴室,旋开淋浴的水龙头。热水发出声音打在浴槽上。老旧的浴槽上有好些地方像裂纹般。各种金属部分也全都变成同样的黄色了。
我调整好热水的温度之后,在浴槽边缘坐下,什么也没做地望着被排水口吸进去的热水。香烟终于变短之后,便将那塞进热水里熄掉。全身非常倦怠。
虽然如此,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顺便刮了胡子之后,总算舒服了几分。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再喝一杯水,一面擦干头发一面看电视,正在播新闻。果然是黄昏。没错。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睡十五小时。
我想吃晚餐,到餐厅去看看时,有四桌已经被客人占用了。刚才到达的中年男女也在。另外三桌是由打着整齐领带,穿着西装的老男人们占着的。从远远看起来,大家好像穿着一样讲究,年纪也仿佛一样老大。好像是律师或医师的聚会那种感觉。我第一次看到这家旅馆有团体客人。不过不管怎么说,托他们的福,餐厅终于恢复了原来的生气。
我选了和早晨一样的窗边座位,在看菜单之前,首先点了一份纯苏格兰威士忌。在舔着威士忌之间,头脑稍微清醒过来一点。记忆的片断又——一返回原来该在的位置。有关雨连下了三天的事、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一盘煎蛋卷的事、在图书馆遇到女人的事、眼镜打破了的事等……。
我喝完威士忌之后,快速地浏览了菜单,点了汤、沙拉和鱼餐。虽然依旧没有食欲,但总不能一天只吃一盘煎蛋卷。点完莱后,喝些冰水把口中的威士忌气味消除,然后再张望一次餐厅。还是没有那个女人的踪影。我放松不少,而同时也相当失望。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想再见一次那位年轻女子呢,还是不想。两者都可以。
然后我想起留在东京的女朋友的事。并试着数一数开始和她交往有几年了。两年三个月了。觉得两年三个月好像有一点不上不下的数字。认真地试想一想,我或许没有必要多跟她交往这三个月吧?不过,我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至少我这边…跟她分手。
我想分手,或许她会说。我想她一定会这样说。那么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喜欢你而且没有理由分开,这样说好吗?不,这样说怎么想都很呆。就算我喜欢什么,那也没任何意义。我也喜欢去年圣诞节买的喀什米尔毛衣,喜欢喝很纯很贵的威士忌,喜欢天花板高高的宽大的床,喜欢吉米奴恩(jirnmenoone)的老唱片……换句话说只不过如此而已。我没有任何足以留住她的根据。
一想到跟她分手,再找新的女孩子时,我就觉得不耐烦。一切的一切又都必须从头开始来过。
我叹一口气,决定什么都不再想了。想得再多也没用,事情只能顺其自然。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窗外海像暗色布料股扩展着。云变成一块块的,月光照着沙滩和细碎发白的海浪。海面朦胧地渗透出船上黄色的灯光。各桌穿着讲究的男士们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聊着天大声笑着。我默默地一个人吃着鱼。吃完后,只剩下鱼头和鱼骨。奶油酱用面包沾起来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刀子把鱼头和鱼骨切开。并把鱼头和鱼骨平行排列在变得洁白的盘子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这样做看看而已。
盘子终于收走,咖啡送来了。
我打开房门时,地上掉了一张纸片。我用肩膀推开房门弯身捡起来。在印有饭店mark的草绿色便条纸上,用黑色原子笔写着细字。我把门关上在沙发上坐下来,点起香烟然后读便条。
中午对不起。雨也停了,要不要消磨时间去散散步?方便的话我九点钟在游泳边等候。
我喝了一杯水之后重新读便条。一样的字句。
游泳池?
这家饭店的游泳池我很清楚。游泳池在后面山丘上。我虽然没游过,但看过几次。宽大的游泳池,三面被树林围住。从一面可以俯瞰海。而且至少就我所知,那里并不是适合散步的地方。如果想散步的话,沿着海岸倒有很多条好走的路。
时钟指着八点二十分。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必为这个烦恼。有人想见我。去见就是了。而地点要是游泳池的话,那么就游泳池吧。明天一到,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打电话给柜台说有事情明天就要回去了,剩下一天的预约请取消。知道了,对方说。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我从衣橱和五斗柜里拿出衣服,整齐地折叠起来装进校行箱里。只有书的高度比来的时候减低了。时间是八点四十分。
我搭电梯下到门厅,从大门走出外面。是个安静的夜晚。除了海浪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吹着有潮湿气味的西南风。抬头看后方时,建筑物有几扇窗户里亮着黄色的灯光。
我把运动衫的袖口拉高到手肘上,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沿着铺了细砂砾的和缓斜坡朝后方的山丘走上去。高度及膝的植栽沿着道路两旁继续延伸。巨大的树木初夏茂盛鲜嫩的绿叶满满地遮住了半边天空。
从温室的转角弯向左边的地方有石阶。相当长而陡的石阶。走上三十阶左右时便来到有游泳池的山丘上。八点五十,没看到女人的踪影。我端一口大气之后,把直立着靠在墙上的躺椅撑开,确认过不湿之后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游泳池的灯光熄灭了。但由于立在半山腰上的水银灯和月光的关系并不暗。游泳池有跳水台,有监视台,有更衣室,有果汁吧,有为方便日光浴的人而设的草地空间。监视台边堆放着分道绳和踢脚浮板。虽然离游泳季节还有一段时日,但游泳池里已经放了满满的水。大概正在试水吧。水银灯和月光各半混合而成的光,把宽大的游泳池水面染成奇异的色调。正中央一带飘浮着蛾的尸体和样树的叶子。
既不冷也不热,微风轻轻摇晃着树林的叶子。吸满雨水的翠绿树林,往四周散发着香气。确实是个很舒服的美好夜晚。我把躺椅的靠背几乎放成水平,然后仰天躺下,一面望着月亮一面抽起香烟。
女人来的时候手表的针指着九点十分左右。她穿着白色凉鞋。和非常贴身的无袖洋装。洋装的颜色是带有灰调子的蓝色,上面有细得不靠近看就看不出来的粉红色细线条的格子纹。她从游泳池入口正相反的对面树林里出现。因为我一直注意着人口的方向,因此当她从我视野的角落出现时,有一会儿我还没注意到。她沿着游泳池较长的边缘慢慢往我这边走来。
“对不起。”她说。“其实我来很久了,在那边随便走着之间居然迷路。结果丝袜也勾破了。”
她在我旁边同样把躺椅拉开来坐,右脚小腿肚朝向我。正好腿肚正中央一带丝袜纵向脱线了十五公分左右。往前弯身时深深的领口便看得见白皙的乳房。
“刚才对不起。”我道歉。“我没有什么恶意。”
“哦,那件事啊。已经没关系了。忘掉吧。没什么重要的。”
女人这么说完把手掌朝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好舒服的夜晚,不是吗?”
“是啊。”我说。
“我喜欢没人的游泳池。好安静,一切都静止的,有点无机质……你呢”’
我望着游泳池水面波动的涟漪。“是啊。不过我觉得看起来好像死人似的。或许因为月光的关系吧。”
“你看过尸体吗?”
“嗯,有。不过是溺死的尸体。”
“什么样的感觉?”
“像没有人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起来眼睛两端便出现皱纹。
“是在很久以前看到的。”我说。“我小时候。那被海浪冲上岸来。以溺死的来说算是漂亮的尸体。”
她用手指拨弄着头发的分线。好像洗完澡的样子,头发有润发精的味道。我把躺椅的靠背扶到和她一样的斜度。
“嘿,你养过狗吗?”她问。
我稍微吃了一惊转眼看女人的脸。然后再把视线转回游泳池。
“不,没有。
“一次都没有吗?”
“嗯,一次都没有。”
“讨厌吗?”
“麻烦哪。必须带狗去散步、陪它玩、弄吃的喂它之类的。并不是讨厌,只是嫌麻烦而已。”
“体讨厌麻烦的事啊?”
“讨厌这一类的麻烦。”
她沉默着像在考虑什么似的。我也沉默。游泳池水面的样树叶子被风吹着慢慢飘动。
“以前我养过马尔他犬。”她说。“我小时候,拜托我父亲买给我的。我是独生女,不爱讲话也没有朋友,所以很想要有游戏的伴,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哥哥。”
“有兄弟姊妹很棒吧?”
“嗯,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了。”
她从什么地方拿出香烟来抽,休息了一下。然后继续谈马尔他犬的事。
“总之,照顾狗的事全部落在我身上。那是我八岁的时候。喂它吃、帮它收拾大小便、带它散步、带它去打针、帮它撒除虱子粉,什么都做。一天也没偷懒。我们睡同一张床、一起洗澡……这样子一起生活了八年。我们感情非常好。我了解狗在想什么,狗也了解我在想什么。比方早晨出门时我交代说‘今天会买冰淇淋给你哟’,那天傍晚,它就会在门前一百公尺的地方等我噢。还有…
“狗会吃冰淇淋吗?”我不禁反问她。
“当然会呀。”她说。“是冰淇淋哪。”
“说得也是。”我说。
“还有当我伤心难过无精打采的时候,它总是会来安慰我。表演各种才艺给我看。你懂吗?我们处得非常好。感情非常非常好。所以八年后它死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活下去才好。我想狗也一样。如果立场相反,我先死的话,我想它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死因是什么呢?”
“肠闭塞。毛球塞住肠子了。结果只有肠子肿起来,全身瘦得皮包骨地死掉。痛苦了三天。”
“给医师看过吗?”
“有,当然有。不过已经太迟了。所以当我知道太迟了,把它带回家后,让它死在我膝盖上。死的时候还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死了以后……还在看呢。”
她好像在悄悄抱起眼睛看不见的狗似的;把原来放在膝上的手轻轻向内侧弯曲。
“死掉四小时左右开始变僵硬。身上的温度渐渐消失,最后像石头一样硬。就这样完了。”
她一面望着膀上的手,一面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话题会怎么发展下去,于是就那样依然望着游泳池的水面。
“尸体决定埋在庭园。”她继续说。“庭园角落的海棠花旁。我父亲帮我挖的洞。那是五月的夜晚。不是很深的洞。大约七十公分左右。我用最爱惜的毛衣把狗卷起来,放进木箱里。大概是威士忌或什么的木箱子。里面还放了各种东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片、狗食、我的手帕、它常玩的网球、我的头发,还有存款簿之类的。”
“存款簿?”
“是啊。银行的存款簿。从小时候开始存的钱,大概有三万元左右吧。狗死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伤心,觉得钱和一切都不需要了。所以把它埋掉。而且一定也有一点想借埋掉存款簿来好好确认自己的悲哀吧。如果到火葬场去的话,我想可能会一起烧掉。其实那样还比较好呢。”
她用指尖磨擦眼眶。
“然后过了一年左右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非常寂寞,好像心中被挖开一个大洞似的,但总算还勉强活着。那当然哪,再怎么说总没有人因为狗死了就自杀吧。
“结果,那对我来说正好也是一个小小的转换期。也就是说,怎么说才好呢,那也是一直窝在家里的不说话的少女转向外面张开眼睛的时期。因为自己也隐约知道以后不能照这样继续活下去。所以狗的死,现在想起来,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象征性的事件吧。”
我在躺椅上挺起身体,仰望天空。看得见几颗星星。明天可能会是好天气。
“嘿,这种话题很无聊吧?”她说。“从前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位不爱说话的少女之类的,这种话题。”
“不会无聊啊。’戏说。“只是想喝啤酒而已。”
她笑了。并把靠在椅背上的头转过来朝向我。我和她之间仅有二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她每一次深深呼吸时,躺椅上形状美好的乳房便上下起伏。我再看游泳池。她暂时一句话也没说地看着我。
“总之就这样。”她继续说。“我逐渐一点一点地溶入外面的世界去。当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很顺利,不过朋友慢慢多起来,上学也不像从前那么痛苦了。不过那是托失去狗的福呢,或者即使狗活着,结果还是会变成这样呢,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虽然想了几次,结果我还是想不通。
“然后我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有点伤脑筋的事。要详细说的话恐怕太长。总之是有关我最要好的朋友的事。简单说就是她父亲出了什么问题被公司免职,因此她付不起学费,她这样跟我透露。我们学校是私立女中,学费相当责,而且你知道吗,在女校里如果有某个女孩子向谁透露了什么的话,并不是说,哦!是吗?就了事的。不过就算不是这样,我也觉得非常可怜,总想多少能够为她做一点事。可是我又没钱。……你猜结果怎么样?”
“把存款簿挖起来?”我说。
她耸耸肩。“没办法啊。我也一直犹豫不决。不过我越想越觉得应该那样做。不是吗?一边真的是正在伤脑筋的朋友,一边则是已经死掉的狗。死掉的狗是不需要什么钱的。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既没有正伤脑筋的朋友,也没有已经死掉的狗。我说,我不知道。
“于是……你就一个人把那挖起来吗?”
“是啊,我一个人做的。实在没办法跟家人说。我父母亲也不知道我把存款簿埋掉了,所以在说明要挖起来之前,首先不得不先说明已经埋掉的事……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说。
“我趁着父母亲外出的时候,从储藏室里拿出铲子,一个人挖起来。因为是下过雨之后,土还算软,并没有多费事。对了,大概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吧。大约挖这么久之后,铲子尖端碰到木箱了。木箱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旧。感觉好像一星期前才刚刚理进去似的。我觉得好像是非常久以前埋掉的啊……奇怪,木头的感觉好白,看来好像是刚刚埋进去似的。我原来以为只要经过一年大概就会变得黑漆漆了。所以……我有点吓一跳。这种事真不可思议。其实好像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的事,却只因这么一点点的差别而使我一直耿耿于怀。然后我去拿钉拔来打开盖子。
我等她继续说,但没有下文。她只把下颚稍微往前伸出,就那么沉默着。
“然后怎么样呢?”我转向水面问她。
“打开盖子,拿出存款簿,再盖上盖子,把洞穴埋掉啊。”她说。然后又沉默下来。茫然的沉默一直继续着。
“塔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试着问她。
“阴沉沉的六月下午,偶尔滴滴答答地下几滴雨。”她说。“家里面和庭园里都非常静,才下午三点刚过,已经像是黄昏了一样。光线很短促,无法正确掌握距离。在一根一根拔着铁钉的时候,我记得家里的电话铃响了。铃声一直响了好几次又好几次。响了有二十次之多。简直就像有人在长长的走廊上慢慢走着似的电话铃声。从某个角落转出来,又消失到某个角落去一样。”
沉默。
“我打开盖子时,居然看见狗的脸。不可能不看哪。埋的时候把狗卷起来的毛衣好像掀开了,前脚和头露了出来。侧着脸,看得见鼻子、牙齿和耳朵。还有照片啦、网球啦、头发……之类的。”
沉默。
“那时候我最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害怕。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却一点都不害怕。如果那时候我稍微害怕一点的话,也许心里会轻松一点也不一定。可是……一点都没有。一点感情都没有。就算不一定要害怕,至少类似难过或悲哀之类的也好。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感情。简直就像到信箱去把报纸拿回来一样,那种感觉。甚至,我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都无法确定。因为实在记得大多事情了。想必是。不过只有气味,还一直留着。”
“气味?”
“存款簿上已经渗入气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暖气味哟。气味。我手上拿起那个,手也渗进那气味了。不管我怎么洗手,那气味还是洗不掉。不管怎么洗都不行。气味已经渗入骨头里去了。现在……还是…这是这么回事。”
她把右手举到眼睛的高度,透着月光照看着。
“结果。”她继续下去。“一切都徒劳无功。什么也没帮上忙。存款簿味道太重,也不能拿去银行,就烧掉了。事情就这样结束。”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感想才好。我们沉默着,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
“那么。”我说。“那位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结果她还是没有休学。其实并没有那么缺钱。女孩子就是这样。总想把自己的境遇想像得更具悲剧性。真愚蠢。”她点起新的香烟。转头看我。“不过不要再谈这个了。今天告诉你,是我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我想今后也不会再提起了。因为这也不是能够到处宣扬的事啊。”
“说出来之后有没有轻松一点呢?”
“有啊。”她说着微笑起来。“好像轻松多了。”
我犹豫了相当久,几次差一点说出口,转念间又把话缩回去。然后再犹豫。我很久没有这样“怎么样?”
“只有香皂的气味。”我说。
和她分手之后,我回到房间,试着再拨一次女朋友的电话。她没有接。只有讯号声在我手中继续响了好几声好几声又好几声。和以前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管。我让几百公里外的电话铃声继续响好几声好几声又好几声。我现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电话前面。她确实在那里。
我在电话铃响了二十五次之后把听筒放下。夜晚的风摇晃着窗边的薄窗帘。也听得见海浪的声音。然后我拿起听筒,再一次慢慢拨号码。
雪梨的绿街
1
雪梨的绿街并不像你从那名字所想像的…我只是想像也许你会那样想像而已…那么律的街。首先那条街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长。也没有草坪、没有公园、没有饮水处。那么为什么会取个所谓绿街“greenstreet”这么不得了的名字呢,这只有神仙才知道了。或许连神仙都不知道吧。
我老实说,其实绿街在雪梨也是最萧条的街。既狭窄、又拥挤、又肮脏、又穷酸、又恶臭、环境既恶劣又老旧,而且气候非常糟。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这种说法好像很奇怪吧。例如南半球和北半球就算是季节相反,但以现实问题来说,热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哪。也就是说八月是冬天,二月是夏天。
澳洲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以我来说,事情却不可能那么容易分清楚。因为里头会夹进一个“所谓季节到底是什么?”的大问题。也就是说,到底是十二月到了所以是冬天,或者是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呢?的问题。
“这很简单哪,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吧。”你或许会这么说。不过清等一下。如果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那么到底摄氏几度以下算冬天呢?如果大冬天里连续有几天天气变得非常温暖的话,那是不是“因为天气变暖了所以是春天”呢?
你看,搞不清楚了吧?
我也搞不清楚。
不过我觉得“因为是冬天,所以不能不冷”的想法未免太过于片面了吧。为了打破周围人们的固定观念,我也要把从十二月到二月称为冬天,六月到八月称为夏天。所以冬天热、夏天冷。
因此周围的人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
不过,那都无所谓。还是来谈谈绿街的事吧。
2
雪梨的绿街,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在雪梨也算是最萧条的街。说不定在整个南半球都是最萧条的街也不一定。例如现在,十月的下午,我从大楼三楼办公室的窗户俯视绿街的正中央一带。
看得见什么吗?
看得见各种东西。晒得黑黑的酒精中毒的流浪汉,一脚端在臭水沟里正睡着午觉…或在舒展筋骨一下。
穿着华丽的小流氓把链条塞进西装口袋,一面弄得喳啦喳啦响,一面在街上到处乱逛。
身上的毛已经脱落一半的病奄奄的猫在翻着垃圾箱。
七、八岁的小孩正在用锥子把一辆又一辆的车子轮胎戳破。
红砖墙上缀着各色呕吐物干掉的痕迹。
大部分商店都把铁门放下来。大家对这条街都失去了热情,纷纷把店收起来逃到别的地方去。现在还在开店营业的,只有当铺、酒铺和“巧莉”的比萨店。
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子胸前抱着黑色漆皮皮包,一面发出喀吱喀吱尖锐的鞋跟声一面全速跑过街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似的,但并没有任何人在追她。
两只野狗在马路正中央擦身而过。一只由东向西走,另一只由西向东走。两只都一面走一面看着地上,连擦身而过时也没抬头。
雪梨的绿街就是这样一条街。我经常这样想,如果地球上某个地方必须做一个超特大的屁眼的话,那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雪梨的绿街。
3
我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当然有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贫穷的关系。虽然这里的租金确实非常低,但我并不缺钱。相反的我钱多得不得了。多得可以一口气买下十栋雪梨最热闹商店街的十六层大楼,也可以买下最新式航空母舰连带五十架喷射战斗机。总之我有的是多得看了都嫌烦的钱。因为我父亲是淘金王,我父亲留下全部财产给我,就独自在两年前死掉了。
那钱因为没什么用途,所以只好全部放进银行里,但这下子利息却花不完了。所以那利息也放进银行里,这样一来利息又更增加了。光一想到这里,就真的好饭。
我会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是因为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半个认识的人来。正经的人是绝对不会到雪梨的什么绿街的。因为大家都很怕这条街。所以喜欢啰啰嗦嗦东抱怨西叫苦的亲戚不会来,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也不会来,想捞钱的女孩子不会来。法律顾问不会为财产营运而来,银行经理不会为打招呼而来,劳斯莱斯汽车推销员也不会抱着一堆说明书来敲门。
没有电话。
信都撕了丢掉。
真清静。
4
我在雪梨绿街开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换句话说我是私家侦探。招牌上这样写着。
招牌用平假名写当然有原因。因为雪梨的绿街没有一个人看得懂汉字。
事务所是六叠榻榻米左右脏得可怕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带有讨人厌的黄色斑剥污点。门装得不好,一打开就关不上,一关上又得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打得开。玻璃门上写着“私家侦探社”。门的把手上挂着“在”或“不在”表里两面不同文字的牌子。“在”朝外时,我在事务所。
“不在”朝外时,就是我外出了。
不在事务所时的我,不是在隔壁房间睡午觉,就是在比萨店里一面喝啤酒一面和女服务生“巧莉”聊天,二者之一。“巧莉”是比我小几岁的可爱女孩子。混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虽然如雪梨之大,但混有一半中国人血统的女孩子,却除了“巧莉”就没有别人了。
我非常喜欢“巧莉”。我想“巧莉”应该也喜欢我吧。不过确实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私家侦探这一行赚钱吗?”“巧莉”问我。
“不赚钱哪。”我回答。“可是所谓赚钱,只不过是钱进来而已不是吗?”
“你真是个怪人。”“巧莉’脱。
“巧莉’讲不知道我是个大富豪。
5
挂着“在”的牌子时,我大概都坐在事务所的塑胶沙发上,一面喝着啤酒一面听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我最喜欢葛雷顾尔德的钢琴。光是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我就有三十八张。
我早晨第一件事,先把六张唱片设定在自动换片的转盘上,一直不停地听着葛雷顾尔德。然后喝啤酒。葛雷顾尔德听腻了之后,偶尔会放平克劳斯贝的“银色圣诞”。
“巧莉”则喜欢“ac八c”。
6
虽说是“私家侦探社”,但几乎没有客人上门。雪梨绿街的居民从来没有想过解决什么事情还要付钱这回事。而且他们该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与其——一解决,不如习惯于想办法怎么跟问题妥协下去。不管怎么说雪梨绿街对私家侦探来说绝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非常稀有的情况,也有客人被“价格便宜”的字眼吸引而来,但那大部分…那当然是指对我来说而已…却是非常无聊的案件。
例如“为什么我们家的鸡会变成两天才生一次蛋呢?’”或者“我们家的牛奶每天早晨都被偷走,请你把犯人抓起来教训一顿。”或者“朋友借了钱不还,所以你可不可以假装暗示他,要他还我。”之类的。
这些无聊的请托,我一概回绝。你说不是吗?我可不是为了解决谁家的鸡或牛奶或小器的借款才当私家侦探的。我所期望的是更戏剧化的案件。比方说身高两公尺长,戴着蓝色义眼的管家,坐着黑色豪华轿车来说“为了保护伯爵千金的红宝石,可否请阁下助一臂之力。”之类的。那种案件。
不过澳洲并没有什么伯爵千金。不用说伯爵,连个子爵、男爵都没有。真伤脑筋。
因此我每天每天都非常闹。我剪剪指甲、听听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擦擦骨董自动手枪,或在比萨店和“巧莉”聊聊天,以打发时间。
“你也别再做什么私家侦探这种笨行业了,找个正经事,好好安定下来不好吗?”“巧莉”这样说。“做个印刷工人之类的工作嘛。”
印刷工人哪,我想。这也不坏。跟“巧莉”结婚,然后当个印刷工人,这样也满不错的。
不过现在我还是个私家侦探。
7
那个穿着羊衣服的矮小男人从门口进来是星期五的下午。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快步走进房间之后,便探头出去看有没有人在后面跟踪,确定没人之后才把门关上。门怎么也关不上,我帮着他,两个人总算把门关上。
“你好。”小男人说。
“你好。”我说“嗯”
“请叫我羊男。”羊男说。
“幸会,羊男先生。”我说。
“幸会。”羊男说。“你就是私家侦探吗?”
“是的。我是私家侦探。”我说。然后我把唱机关掉,把葛雷顾尔德的“invenim”收进唱片柜.把啤酒空罐子收拾好,指甲刀收过抽屉里,请羊男在椅子上坐下。
“我一直在找私家侦探。”羊男说。
“哦,原来如此。”我说。
“可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嗯嗯。”
“结果,我在街角那家比萨店谈起来时,一个女人告诉我说可以到这里来。”
那是指“巧莉”。
“那么羊男先生。”我说。“请说说你有什么事吧。”
8
羊男穿着羊形的市缝衣服。虽说是布缝衣服并不是用便宜的布缝制的,而是用真正的羊的毛皮。连尾巴和角都附在上面。只有手脚和脸部是空的。眼睛带着黑色眼罩。到底为什么这个男人必须这样装扮呢?我真不明白。现在已经相当深秋了,所以这样装扮相信会流很多汗吧。而且走在外面也可能会被小孩子嘲笑。真搞不清楚。
“如果热的话。”我说。“请不用客气,嗯,可以把那外套脱下来。”
“不不不,你不用担心。”羊男说。“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了。”
“那么羊男先生。”我重复地说。“让我听听你的事情吧。”
9
“其实我是想请你帮我找回耳朵。”羊男说。
“耳朵月我说。
“也就是我衣服上的耳朵。你看,这里。”说着羊男用手指着头的右上方。同时他的眼珠也一骨碌地转向右上方。“这边的耳朵被扯掉不见了吧。”
确实他的羊衣裳的右侧耳朵…也就是从我的方向看来是左侧…被扯掉不见了。在耳则好端端的附在上面。过去我从来没想过羊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说起来羊的耳朵是扁扁平平往旁边张开可以摇摇摆摆的。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找回耳朵。”羊男说。
我拿起桌上的便条纸和原子笔,用原子笔尖叩叩地敲着桌子。一
“请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说。“是什么时候被扯掉的?被谁扯掉?还有你到底是什么?”
“是三天前被扯掉的。被羊博士扯掉。还有我是羊男。”
“要命。”我说。
“对不起。”羊男说。
“可以请你说详细一点吗?”我说。“你说羊博士什么的,我一点都搞不懂。”
“那么我就详细说吧。”羊男说。
“我想你或许不知道,这世界上大约住着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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