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街角房屋的巨大阴影里,慕容珩撑着伞站在大雨中,面无表情地望着雨中相依的两人。他终究还是硬不下心肠将她一个人扔在雨里,于是折返回来找她,却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可笑。
他想起来了,原来上一次在回春堂门口,他并没有看走眼……
天与地在雨中都变得模糊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充满嘲讽的脸,慕容珩闭上眼睛,转头离开了。
沐紫慢慢挣开兰彦的怀抱,疲惫而冷淡道:“你快回去吧,苏锦还在等着你,你不要辜负了她。”
她从地上捡起伞,递给他,转身踏着雨水跑走了。
两日后,姚家为璟芝小姐在家中举办生日舞会,邀请了太太和慕容珩去参加。因悦容回家探亲,太太便吩咐沐紫一同前往。
那日雨中回来当晚沐紫发起了烧,她不愿惊动旁人,只是硬撑着不做声,这两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听说要去姚家赴宴,她告病推辞,谁知太太竟然不许,她只得勉强随行。
太太换上了黑色镶珍珠丝缎旗袍,华贵又新潮,走起路来旗袍下摆象水波一样摆动。
两辆马车早就等在大门口,慕容珩一身白西装甚是打眼,沐紫站在太太身边,觉得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
慕容珩也看到了沐紫,见她两颊绯红,神色迷离,一副春暖花开的模样,心中更像扎了一根刺。
他侧身让出一条路,沐紫低头上了车。
姚府的气派和豪华一点也不输给慕容府,既有中式小桥流水的园林,也有西式富贵奢华的厅堂。
舞会设在正厅里,厅内布置得金碧辉煌,水晶灯光芒璀璨,一应的法式的家具。
来参加舞会的都是沧州名流或富豪,穿着侍应生服侍的下人手捧着香槟托盘,在人群中殷勤穿行。宾客们身着西式华服低声交谈着,觥筹交错。
沐紫站在角落里,打不起精神来,觉得自己跟眼前的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完全格格不入。
穿着一身白西装的慕容珩显得玉树临风,吸引了众多名流小姐的目光,姚璟芝看在眼里,心中得意极了。
今天她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法兰西式样蕾丝连衣裙,显得既明艳又可爱,精致的钻石耳钉和项链恰到好处地在温婉中衬出矜贵来,她当仁不让成了舞会中最引人瞩目的焦点。从房间里出来前,她对着镜子练习着微笑,对自己说,只有你,才配得上慕容珩。
开场舞音乐响起,璟芝上前邀请慕容珩共舞,慕容珩欣然允诺。一旁的宾客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姚璟芝当年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没想到为了慕容家老大,一追就追了六年,这身段放得可是低得快找不着了……”
低笑声隐在骤起的音乐中,沐紫望着舞池中翩然起舞的一对璧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无论是家世、学识、风度,姚小姐都与他那么的相配,她才是上天专门为他而造的那个人。
开场舞结束后,众宾客都到舞池中开始跳舞,沐紫将自己掩埋在姚家的下人堆里,竭力避免目光扫到慕容珩身上,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关注他,因为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有向这边看过一眼。
有人在舞池边鼓掌,音乐戛然而止,众人都不解地望着一旁台阶上站着的戴金丝边眼镜商人模样的中年人。
“欢迎大家今天莅临敝府参加小女的生日宴会。”中年人看上去保养得宜,红光满面,声如洪钟。原来是姚璟芝的父亲姚府的老爷。
“在这里,我还要宣布一件喜事。”姚老爷清了清喉咙,脸上露出微笑,沐紫振作精神,她似乎能预感到姚老爷下面要讲的话。
她抬起眼眸,静静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慕容珩。
慕容珩一脸淡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今天不仅是小女璟芝的生日,而且还是小女与济慈堂的少东家慕容珩订婚的大喜日子!”洪亮的嗓音在厅中回想,沐紫只觉得眼前的金碧辉煌刹那间变为了黑白色,每个人都咧开嘴,露出了森森白牙,水晶灯亮得炫目,耳旁嗡嗡地乱响,她撑出一分清明来,狠狠地盯着慕容珩。
她想看看,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男人,在宣布与别人的婚讯时,是如何一番模样。
可惜,他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她心中对他失望透顶。
她正这么想着,慕容珩却转过头来,隔着喧嚣的人声望着她,他就这么望着她,维持着他擅长的冷漠和深不可测。
她想,他真是残忍,竟然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给她,或许,他认为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这感情就如游戏一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正如她所说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她在心里深深地恨这个男人,却无计可施。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下颌,远远地向他报以一个苍白凌厉的微笑,她尽量笑得妩媚,做出解脱的表情,不让他在自己脸上找到他想要的一星半点失望。
果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冷冷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怒火在蠢蠢欲动。
事已至此,何须多言?她转过身去,她不会让他看见自己的难过,但她的尊严让她无法做他们幸福时刻的见证人,她昂着头向厅外走去,似乎都能感觉他气急败坏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的后背,心中有些过瘾。
厅堂外的天空湛蓝清澈,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做低俯小,仰人鼻息了,她要重新做回那个洒脱又快意的自己,沧州的一切如梦如电如浮云,她要回到清平,回到她母亲身边去。
她的姿态有些高调,可惜身子没有完美地配合上,走得有点急,与迎面快速走来的一位客人几乎要相撞了,她忙向旁边避了避。不料想脚却不适时地软了一下,控制不住重心撞在一旁的高几上,那高几有一人左右高,上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
原来姚老爷爱好收集古董,这香炉号称是明朝时期的皇家用品,被他高价购来当在客厅里点缀门面。
高几被沐紫一撞,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三尺来高的香炉摇摇欲坠,向着沐紫的方向砸了过来…
有人在惊呼,有人目瞪口呆,这香炉估计至少有两百斤重。
沐紫被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香炉倒下来,心中哀叹,失婚失情之后,她居然要莫名其妙地被一只香炉给砸死,这个倒霉的程度如果说不是老天爷为她量身定做的都没人相信。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光一闪,在沐紫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人一把扑到在地,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地板,疼得她呲牙咧嘴,赶紧睁开眼睛,讶然地瞪着趴在她身上的慕容珩。
香炉重重地砸下,带着沉闷的声响,她感觉到他的身体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他闷哼了一声,两只手死死地撑在地上,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体下面。
沐紫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睁着眼睛怔然地望着上方的慕容珩,他也低头望着她。
时光仿佛凝固在此刻,世上只剩下无语相视的两人,她从没见过他眼中有这样的忧伤。
厅堂瞬时寂静,紧接着一片哗然。
“少轩”她听见太太的尖叫声,慕容珩皱着眉头,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他挣扎着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擦掉了嘴角的血丝,吃力地翻过身,坐在地上缓缓地喘息道:“我没事。”
沐紫惶恐地坐起来,只觉得无数异样目光从四面八方直射了过来。
太太心有余悸中带着责怪,姚璟芝又恼又窘地咬着下唇,姚家二老脸色铁青,众宾客窃窃私语……
“少轩,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值得你去护着她吗,你这个主子,做得也太仁义了。”璟芝不动声色地走出来,上前去扶慕容珩,眼中俱是关切。
沐紫连忙站起来,低头闪到一边。
“她不是一般的丫头。”慕容珩淡淡地说,璟芝心头一跳,听到他说:“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丫头。”
众人发出释然的议论声。
九十五。离府
回去的路上沐紫的脑袋混混沌沌的,想到慕容珩马上就要娶姚璟芝,不由怅然失神。
马车上太太一直在抱怨不该带她出来,不仅让慕容府丢了面子,还害得大少爷受伤,她把头轻轻低下,一声不吭。
她满脑子都是慕容珩那个悲伤的眼神,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他马上就要大登科做姚府的乘龙快婿,何来悲伤,该自怨自艾的人是她。
她又想到那个青铜炉那么重,隔着他的身体她都能感觉到重重一击,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转念一想,这个问题似乎该姚璟芝来操心 。
风拂起车帘,长街上人来人往,碌碌匆匆,慕容珩终究跟这街上的每一个面孔一样,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路人。
慕容珩似乎被砸得不轻,下车的时候他脸色苍白,走路有些吃力;由顺子搀扶着回房去的。
太太一边吩咐人去照料他,回头狠狠地剜了沐紫一眼。
沐紫叹了一口气,只得低下头去。
世上的事情总是喜忧参半,祸福相随。就在慕容府上下都为两位少爷喜结姻亲,珠联璧合之际,谁知蓦地闪下一个晴空霹雳,把所有人都给震懵了:济慈堂被查封了!
据说督军府的老夫人服了济慈堂的秘药不久后病情突然加重,吴督军为人暴戾且贪得无厌,却侍母至孝,立刻调动了全城的中西名医进行会诊,好容易把老太太给抢救了回来。
督军一口怒气无处发泄,尽数迁怒于济慈堂的秘药上,第二天就命人查封了济慈堂。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沐紫正在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也不免也吃了一惊,心道这督军也
真是蛮横不讲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查封就查封了,慕容珩那边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只是,现在这些与她都不再有什么关系了,他好他坏,济慈堂是兴是衰,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名字和一则新闻罢了,她急于了断与这里的一切关系。
她把自己的行李打了个小包裹,那幅烟水寒被她缝进了一件薄袄中随身携带,父亲的其余遗物存放在了苏锦那里。
包裹里有一个镶嵌黄色玛瑙的银簪;她迟疑了片刻;将它取了出来;对着光仔细看着。这是那一年在清平时,慕容珩在地摊上买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带。那时他愧疚地对她说,原本应该买更好的给她,她笑着摇头,一边对簪子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哪怕是根木头棍子,她也觉得是世上最好的。那时的她沉浸在浓情蜜意中,哪里知晓真正他竟然冷面薄情如斯!
她在镜子面前散开长发,细细地编了一个百合髻,这是她当年最爱的发式。她把那枚银簪插在了头上,镜子里的人容色黯淡,疲惫而憔悴,她从箱底翻出小半盒胭脂水粉,稍事打扮后似乎显得精神多了。
忽然想起出嫁的那一日,她也曾细细熏过兰香,穿上大红罗裙,她也有母亲在一旁细语叮咛,母亲说,如果不是父亲早逝,她的婚礼一定是宣城最隆重最奢华的婚礼,迎亲的队伍要延绵十里长街,那时的她听了既憧憬又不无遗憾。
现在想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他在场。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的她有多么明艳照人,就像她永远也等不到他来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一样。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多么希望能把中间的时光抹去,直接跳回到她出嫁的那一天,重新过一遍人生,不知道会不会不一样。
从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西南方向带亮光的浮云下,有着熟悉的乌黑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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