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次划到湖心岛上。因为人多了,围成一圈太挤,之夏和丛恕走到小岛的另一边。
有一棵树歪歪的长到湖面上,之夏想爬上去,脚下一滑,树皮被蹭下去,把水面明亮的影子打成了若干碎片。她一点不害怕,反而在那里继续低头用脚把脆弱的树枝和树皮拨下去。
丛恕抱着手在一边笑:“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啊。”
之夏白他一眼:“我游泳好着呢,谁要你救。”
丛恕龇牙一笑,伸出条腿蹬在树干上,只轻轻一动,之夏就被晃了起来,气得她大叫:“丛恕,你给我停下来。”
丛恕大笑,也不敢真玩过火了,就在一边坐下,吹着口哨,挑着手边的小石头。
啪的一声轻响,之夏顺着看过去,只见小石块在湖面上跳了三下,噗通沉到水里。
又是一块。
“一,二,三……七。”之夏替他数着,笑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手。”
“初中苦练三年呢。”
“一,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之夏一面感慨,一面在树上像走平衡木一样来回走着。丛恕早见怪不怪,也不制止,而是悠然回忆:“是啊,当时暗恋一个小丫头,跟她比赛谁打水漂打得好。”
“你赢了吗?”
“当然。”
“那那个小丫头有没有成你女朋友?”
“没有。我还没来得及表白,她就转学走了。”
“她长什么样?”
“很可爱,有一对大兔牙。”
之夏终于安静下来,坐在树干上轻轻晃着腿。
“丛恕。”
“嗯?”他漫不经心地答。
“如果你有天发现我是个坏人,你会怎么办?”
丛恕意外,挑眉看着她,十分不耐烦:“你最近可真罗嗦。这问题不是讨论过了吗?我答应你一辈子都力挺你。”
大男孩豪气干云地笑起来。
之夏看着他侧面的轮廓,那样漂亮俊朗,他自己却从来不觉得,老是做出一些夸张的不顾形象的丑怪表情,包括现在,他也在极力张大嘴巴的笑,以为自己是黑社会老大立下了雷霆万钧的誓言。
她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他却突然不再笑,转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平静的悲哀:“放心,我不会走的。”
他当然知道这场巨大的校园风波是由谁引起的。他为她感到难过。而生平第一次,他违背了自己的准则,决定不用对或者错去衡量一个人。
他不愿意责备她,怕在她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他想,如果他对她好点,那么她不再痛苦,也就不会再去伤害任何人。而他也常常自责,自己毕竟不能让她免于伤害。
在那个瞬间,陈之夏也生平第一次想要很温柔地亲一个人,亲在他柔软的嘴唇上,闭上眼睛慢慢摩擦,让心里最黑暗的地方进来一点光亮,或许,就可以长出一朵绝无仅有的花。
他看了她很久,又突然笑了。水面上的光在他脸上映出光亮和阴影。
“这两天我反复的在想,很多事情我从前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虽然不像陆桥的那样低沉磁性,却别有一种质感,尤其是在这样舒缓却又充满感情的时刻。
之夏的心怦怦直跳。她一直等待,却又不敢等待的什么,正向她走来。
丛恕挠挠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大概就喜欢了,就是一直……”
之夏也低下头去。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好像一首摇篮曲。她真正体会到少女的羞涩紧张,脸颊发烧,那些书上看来的技巧完全不管用了,心头又柔软又滚烫,无数话语起伏荡漾。
丛恕重重地咳嗽一声:“我想那次我去找你,可能真的是有很禽兽的意思吧,就还以为自己特光明磊落来着。”
之夏被他逗乐,噗哧笑出声,终于肯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波光潋滟。
他呆了一呆,隐约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让愣头愣脑的自己心慌意乱。
他突然也明白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偷偷地爱上他,所以会容忍他一切荒唐的行为,所以会对林婕始终有着醋意。
在这彼此洞察心意的刹那,他们居然一动没动,照样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在树上,默默听着水声和远处同伴的笑声。
过了很久,他笑了笑,对着她伸出右手去。她跳下树朝他走去,把手递在他掌心,人也跟着半蹲下去。
他深深地看进她眼睛里去,嘴角慢慢咧开一个笑容,又带着点伤悲和感慨。在她把手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在想,她应该把她背负的那些担子也一起交给他就好了。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没有能够好好的照顾她。
而她也在想,是不是真的,老天关了一扇窗,会再开一扇窗呢?可是容不得她怀疑,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一直知道,他会在那里笑嘻嘻地等待她,帮她把沉重的书包接过去抗在肩上。
他的目光滑到她的唇上,似乎觉得有股芬芳的令人眩晕的香味传来。他靠近她,非常小心,生怕动作太鲁莽打破这个梦境。她微微合上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扇动着。
“走啦走啦,太晚了。”不知谁猛地朝他们跑过来大声吼着。
丛恕沮丧地叹口气,对之夏做了个鬼脸,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他把她拉起来,手一直没有松开。
回到船边,剧团的人见了,哗地笑了一片,还不时有口哨声响起。丛恕洋洋自得地挑眉,哈哈大笑跳上船去,又转身来接之夏和丛容。丛容微笑着看之夏一眼,分明也很高兴。
船桨深深插入水面,荡起一片片涟漪。之夏扭头又一次看了一眼这个小岛。如她所料,他们再没来过这里,那是剧团最后一次划船。
他送她到楼门口。阿姨已经在催大家:“到时间啦,快点进来,又不是明天见不到,别难舍难分的了。”
他们都乐了,虽然觉得彼此笑得很傻,可是还是忍不住一直笑。
眼见实在拖不得,之夏顿足:“我上去啦。”丛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飞快地在她额头上一吻。之夏回头瞟一眼,见还有人磨磨蹭蹭地往楼里走,便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吻在他的唇上。
这个吻深而短暂,如电光火石那样惊心动魄,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瞬间传到脚趾。
她不得已放开他,笑着挥挥手,跑上楼去。
丛恕站在那里老半天不舍得走,只是嘿嘿地傻笑着。突然觉得后背也开始酥麻,不由转身抬头。之夏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他微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丛恕的嘴咧得老大。之夏冲他做手势,叫他快回去。他一步三回头,最后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之夏拼命点头,他才飞奔而去。之夏看着他跑远,因为跑太快,衬衫都被鼓了起来,好像一张帆。
她轻轻地笑出声,觉得嘴里咸咸的,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眼看着丛恕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她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用胳膊抱紧自己,趴在窗台上,呜呜的哭出声来。
哭过以后睡觉睡得特别香甜。她一睁眼已经接近中午了。她起来洗漱打扮,然后给丛恕发短信。她记得他今天早上要去医院复查头上的伤,所以留言说中午一起吃饭。
可是等到晚饭后他也没有来找她。她开始疯狂地胡思乱想,想起他上一次被打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忙着去找陆桥。陆桥诧异地抬眼:“他好好儿的啊,跟他妈妈回家了。刚走没多久。”
之夏的心一沉,没有再追问什么,慢慢地走回宿舍去。
太阳刚刚落山,只能看见远处群山的山顶被勾勒出一道亮边,天空里浅紫玫红如水彩一般晕染开来。只是很快的,天就全黑了。
(五十二)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许多年后每一个当事人都还记得最微小的细枝末节。
周宛下了火车回到家,罗珍珍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周嘉则在一边低着头鼓捣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原来他最近跟下面租书店的老板混熟了,还管人借到掌上游戏机来玩。
“姐,回来啦?”罗珍珍马上起来给周宛倒水喝,周嘉也暂时放下游戏机看着她。周宛异常疲倦,接过水,强打精神问了一句:“你们都吃过了吗?”
“嗯。”
她起身到厨房去,垃圾桶里全是方便面袋子。她苦笑一声,自己也搜出一包方便面,煮了锅开水,站在一边发呆。
罗珍珍跟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姐,我来帮你煮。”周宛看她一眼,发觉她脸色不太好,就问:“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罗珍珍笑笑:“有点儿。昨天今天特别忙,都没空吃午饭的。”他们的家乡话本来听上去快而脆,她说话却故意把尾音拖长,显得像个大城市的姑娘,娇娇嗲嗲的。
“哦,那你去歇着吧,我自己来。”周宛淡淡地说了一句。罗珍珍没得到安慰和鼓励,不免有些失望,悻悻地退了出去。
周宛确实并不关心她是不是真的不舒服,而是提心吊胆地想,她不会又要辞职吧?想到这一层,她从厨房探出头叫周嘉过来,问:“你的工作怎么样?”
周嘉被打断了兴头很不高兴,粗着嗓子说:“还成。”又洋洋得意地说,“有几个哥们儿不错。”他不说还好,一说周宛反而紧张起来:“交朋友要慎重。”
“知道了知道了。”周嘉不耐烦地转身。水咕嘟咕嘟地开了,周宛一手撑在灶台,觉得头有点晕 ,又追问了一句:“周蝉呢?还没回来?”
“在里屋咧。不知道搞什么鬼,还把门都锁了。”
周宛一凛,忙过去敲门:“小婵,是我。我回来了。”
过了好半天周蝉才磨磨蹭蹭地把门打开,一双眼红通通的,明显是在屋里哭。
周宛急了:“怎么回事儿?”
周蝉哇地一声哭出来:“姐,我把,把你给我买的手机给弄丢了。”
周嘉倒是第一个跳起来的:“我靠,你笨猪啊你。”周蝉找到一个工作,这次做得还算顺利,就是要在路上耽搁,有时还有夜班。周宛担心她的安全,买了个手机给她,让周嘉和罗珍珍都眼红得不得了。
周宛心情本来就很糟糕,见周蝉抽抽嗒嗒一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责备周嘉,自己就说:“哪里丢的?怎么不回去找?就会在家里哭。”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周蝉说过话,周蝉一愣,哭得更伤心了:“我,我不知道,我去找过了,没找到。”
“什么好玩意儿在你手里都是糟蹋了。”周嘉气得大叫。
罗珍珍也在一边气呼呼地说:“小婵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姐姐好不容易给你买一个。”
周宛被他们吵得头嗡嗡作响,喝了一声:“都别说了。”又指着周蝉说,“你,好好回忆一下今天都走过什么地方,在哪里还摸到手机,哪里就没有了。”然后转身去拿自己的手机给周蝉的打电话。
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她狠狠地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掼,突然闻到一股糊味,叫了一声糟糕往厨房里冲进去。
水已经烧干了,锅底黑乎乎的一大片。她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拿,指尖剧痛,锅子咣当落在水池里。
外面三个弟弟妹妹还在争执。她定了定心神,打开水龙头冲着红肿的手指。
只听砰的一声,似乎是关门的声音。她忙出去看,周嘉恨恨地站在那里喘粗气,罗珍珍怯生生地说:“周蝉跑了。”
周宛一愣,抓起皮包就追下去。可是她一路劳顿赶回来,又连晚饭都还没吃,哪里赶得上周蝉?追到小区外面大街上就彻底失去了她的影踪。
周宛只能慢慢地沿着街走,好像心里很着急,又好像并不在乎,整个人仿佛浮在半空中。
街灯下人来人往,同她擦肩而过。红绿灯变换交错,一辆辆车子停下,又开向远方。
她的背已经湿了,头发也粘粘的,觉得头实在痛得厉害,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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