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陆荣则微微垂眸,双手在腿侧慢慢蜷缩了又松开,忽然就抬起头,目光沉痛地对她说,“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心在刹那间跌入谷底,叶轻掩住口缓缓后退,接着转身向着电梯飞奔而出。
“轻轻……轻轻……”
身后,传来陆荣则一声又一声的轻唤,在耳膜里反复交织着,仿佛是敲在叶轻心上的钟,那样沉实而深痛。
她不相信!在她成长岁月中最最敬佩的师长,竟然就会是一个狠心抛弃她们母女的负心汉!
她不能相信,更无法接受!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颠覆了!
“叶轻!”
冲出大门玄关的时候,有人从背后一把拽住她的手,她不忍回头,耳畔却偏偏阴魂不散地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叶轻你听我说!”
叶轻的心里如乱麻一般,怔怔地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开口去问:“说什么?”
陆荣则握紧她冰凉的手,也许是刚才跑得急了,高高的额头上已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是我无能,二十多年了,我都不敢认你们母女,我……”
本来还存有一丝保全的奢望,如今听他这么说,叶轻的心一点点荒凉下去。
二十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已经死去的父亲,居然还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而且,二十年来,对她们母女俩不闻不问,就连当年家里发生那样劫难时,他也不曾站出来维护过她们。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一直敬若师长的男人,竟然跑过来告诉她这些!
心中大恸,叶轻一把推开男人的手,低声喃喃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陆荣则焦急地向前走了一步,大声说:“我是你的亲爸爸啊!”
叶轻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深深看向他,只觉得自己,从肌肤到肺腑都是冷的。
医院右侧的玻璃门被风吹得晃动起来,光线透过时空的间隙,一点点交错在陆荣则的脸庞上,忽明忽暗:“当年上山下乡,我被下放到附近县里做医生,那时我遇到你母亲,我们年轻不懂事,就偷偷在一起了。后来文、革结束,我回到原先的城市,又经由家里人介绍,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生下了我们共同的女儿。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直到……直到你五岁的时候发高烧,你母亲带着你去首都的医院看病,我又遇到了你们,这才知道你母亲竟然背着我偷偷生下了你!”
叶轻侧过身子,缓缓阖上双眸,心里那片海却在呼啸,久久无法平静。
“那时我悔不当初,可是我已经是有家庭的男人了,我想给你们一笔生活费,但是你母亲说什么也不要。再后来,你来x大上学,你母亲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我们父女俩都亲近亲近。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你那么乖巧、聪明、又漂亮能干,我陆荣则何德何能,竟然会有你这么优秀的女儿。”
陆荣则垂头,声音却逐渐苍老,甚至带着丝深深的悔痛。
这样的话语像箭矢般穿射进叶轻的胸膛里,她咬牙,听得脸色越来越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你为什么不认我……出了那样的事情,你都不肯认我!我妈妈被重度烧伤躺在医院里一躺就是三年,我为了妈妈的医药费,卖艺卖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给卖了,你居然都不肯认我!”
陆荣则的眉头深深皱起,他惶恐而悔急地望向叶轻:“轻轻……是爸爸错了,爸爸不知道这些年你都经历什么!如果爸爸知道的话,一定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你不知道?”叶轻突然笑了,笑得无比荒凉,心里却寒意阵阵,似乎连周身的血液都冻僵住,“你故作慷慨地甩给我五万块钱,之后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也是医生,你也知道五万块能顶什么用?你就这样走了,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对你施舍的那五万块而感激涕零,甚至整日整夜地念着你对我们母女的恩情!”
她说着,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是刻骨的痛意和憎恨:“现在我妈妈醒了,你却回来了,你说,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妈妈在生死边缘苦苦煎熬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边缘里死命挣扎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又陪在谁的身边!”
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个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即使没有这个能相濡以沫的人,只要能给她些许安慰,让她从精神上依赖依赖也是好的。
可是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过!
然而,叶轻从来都没有恨过,也没有怨过,只因她以为这世上母亲已是她唯一的亲人。谁曾想,她竟还有一个爸爸在!
这个爸爸该要有多狠心,才能抛下重病不醒的母亲不管?才能抛下无依无靠的自己不管?
只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恨了,不是为自己这些年受过的苦,而是为了妈妈这些年所经受的痛。原来妈妈和她一样,都爱错了人!她们统统都爱错了人!
面对这刀锋般犀利的诘问,陆荣则的脸色白了又白,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挣扎着靠近叶轻,将语气缓了又缓,姿态低了又低:“那时你师母已经瞧出不对,她看的我特紧,我拿不出多余的钱,也没办法陪在你们母女身边。”
叶轻咬着唇转过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陆荣则却抢先一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诚诚恳恳地说:“轻轻,你原谅爸爸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心里仿佛被冰霜覆盖,叶轻转眸,蓦然嗤笑一声,眸光漆亮如雪:“怎么开始?你是有家庭的!你有老婆有女儿,你怎么跟我们重新开始!”
就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陆荣则的脊背在刹那间僵住了,他紧缩着眉,将唇抿了又抿,好半晌低低地说:“我妻子她……我妻子她已经跟我离婚了。”
他想了想,又急急地说:“但是你放心,我们离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是和平分手的,跟你母亲没有半点关系。”
“离婚?”叶轻终于垂泪,在一片模糊中,倔强地冷视着他,“因为离婚了,所以才想到妈妈和我吗?因为离婚了,所以才记起那些曾经被你抛弃的一切吗?”
“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爸爸的错,”陆荣则的瞳孔里是无限的酸楚,他近乎恳求地说,“轻轻,求你给爸爸一个机会吧,爸爸已经自责了二十多年了,求你,给爸爸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求你原谅爸爸好不好!从今天开始,爸爸再也不会放下你不管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我没有!”
叶轻哽咽了一嗓子,抹掉眼泪仰头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追过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街角的公园,而后筋疲力竭地坐在路边的休息椅上。
“轰隆——轰隆——”
远方依稀传来轻轨的声音,明明那么轻,敲在心里的感觉却又是那样的沉实。她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到首都时的场景,想到妈妈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就能幸福了。
那时她还不懂,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妈妈一定是满怀期待地带着她去见那个所谓的“爸爸”,可是幸福,她们却终究没能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这所谓的幸福。
眼泪如溪流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淌着,这一瞬间叶轻忽然想,在这座海滨城里,阳光那么温柔,世界那么明亮,可是为什么,她的生命里却偏偏照不进一缕光?
她倦极,也莫名地冷极,用双臂无助地抱紧住瑟瑟发抖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竟浮现出欧阳琛的面容来。她想起上一次妈妈出事时,欧阳琛还曾陪着她坐轻轨散心。
好像每一次她伤心绝望的时候,每一次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欧阳琛都会毫无例外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不会给她安慰,甚至不会说什么温暖的话。可他只要站在那里,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她的心被一股温热的力量贯穿。
而这一次,欧阳琛却没有出现,从失去孩子到现在,他都没有出现过。
他不要她了是吗?连他也要抛弃她了是吗?
心渐渐萧索,叶轻正怔然地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手里的电话却突兀地响起,她下意识地垂眸,却骇然一惊。
来电的是欧阳琛!
123,没有你,我就无法呼吸
屏幕显示上,“欧阳琛”这三个字不停地闪烁着,仿佛是星星的眼,明灭间吸掉了她所有的期盼。
他终于肯出现了!他终于记得她了!
叶轻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强忍住满腔的泪意,将指尖放在他的名字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之前那样漠视自己,现在,她又该不该接这个电话?叶轻拿不定主意。
此时此刻,她真的好想听到欧阳琛的声音,见到欧阳琛的人,却又害怕这种相见不过又是一次无情的欺骗。手指在接触屏幕前抖了一抖,明明是想接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鬼使神差地将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
这又勾起她心里的痛,想到孩子,叶轻的手软软地垂落下来,她一咬牙,把电话关掉了。
下午她回到医院拿了点自己的东西,刚准备搬回公寓去,却碰到匆匆赶来的易北辰。易北辰说要送送她,叶轻心里累了,也没有拒绝。
在车上,易北辰几次透过后车镜瞥向叶轻,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在那里,一种沉寂到萧索的滋味在空气中肆意蔓延着。
这一路上,叶轻明明告诫自己不要再想的,却总是不自觉的想起欧阳琛的一颦一笑。渐渐地,眼泪毫无察觉地滚落,滴在手背上,是那样的滚烫。
“叶轻,你怎么了?”
耳畔传来易北辰满怀关切的声音,叶轻迅速抬起手背,匆匆拭去眼角的泪:“没事,隐形眼镜好像掉了,眼睛干干的很疼,你能帮我去旁边药店买瓶眼药水吗?”
“那你等着我。”虽然对叶轻的说法有些怀疑,但易北辰的行动却没有迟疑,他很爽快把车停靠在路边,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叶轻见他离开,终于忍不住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语音信箱后,发现里面果然有两条留言。
心脏在刹那间剧烈地跳动起来,叶轻按开那条留言,传入耳中的却是朱管家的声音,有些模糊,但字字急切。
第一条:“如果您接到电话,请速速赶来xx医院,欧阳先生生了病,情况很不好!”
听到这一句,叶轻的心紧跟着一抽,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她迅速点开了下一条——
“叶小姐,我知道您不想见欧阳先生。您放心,他现在已经病得快要死了,等过几天他真的死了,您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男人能这样让您厌烦,让您憎恶了!”
肺腑在忽然间紧缩成一小小的团,叶轻屏息,车内狭小的灰暗中,仿佛有人正握着一把寒光透刃的尖刀,狠狠地戳进她的胸膛。
欧阳琛怎么会突然生病?又怎么会病得要死掉了?
叶轻死死咬住下唇,脑子却电光火石的一转,恍然记起她曾在书房里看到的那份病例、x光片,还有那次她在衣橱外捡到的注射器和鸦片剂……
不,不可能!生病的明明是苏青,跟欧阳琛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朱管家又为什么要说他病得快死了?
她一定是骗她的,她只是想骗叶轻回去,只是这样没错的!
“叶轻?”
易北辰买了药钻进来时,叶轻正不知所措地握着手机,她一遍一遍地想要给自己洗脑,一颗心却偏偏被高高地悬起来,怎么也丢不开。
瞧着她恍然无措的样子,易北辰慢慢蹙起眉峰,迟疑着把眼药水递过去:“叶轻?你的药?”
叶轻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她看着他,蓦地就握住了他的手,近乎颤抖地问:“北辰……欧阳他,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一种很严重的病?”
易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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