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得很。”
“当然,我完全同意。”如真一面吃,一面点头,“譬如说吧,他对待我同对待次英就很不一样,有时我们两人一起去见他,他不同我说话倒还罢了,甚至不对我看一眼,尤其这次办成了交流团,他在校长面前大有面子,对次英就热络无比,你没看出来吗?左一声英,右一声英的,样样事与她商量,样子很是过分。”
纳地辛对她端详一阵,如真因讲完一大段即低头吃面没注意。纳地辛张口要讲什么,却又忍了回去,只说:“我只记得把面端上来,却忘了拿明天的日程表。你只管吃,我去拿两份上来。”
六
第二天一起来即觉比较凉快,如真跟着纳地辛到楼下餐厅去吃早餐,厅在大楼边上一间十分精致,原先是屋主专门招待宾客的轩子间,四方都是窗,十分明亮。里面放着两张圆桌,他们在后面一张坐下,另二人正巧是墨院长夫妇。
“珠丽,昨天真谢谢你,为我要了碗面,味道特好。”
“不客气,昨天真热得利害,伯乐教授的太太玛丽也不舒服,她今天不同我们外出,在旅馆休息一天,你没事了吧?”
“我没事了,谢谢。”服务员端来了四份西式早餐。鸡蛋吐司与一片火腿。来中国后这是第一次,如真像见了久违了的朋友一样,冲口说:“啊,西餐,太好了!”
“是柯玛校长的意思,他说中国早餐很有意思,只是吃起来麻烦点,英就关照他们准备西餐,”墨院长一面在鸡蛋上撒胡椒粉一面说:“我们真幸运,英把大家都招呼得面面俱到。”
纳地辛同如真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恰好被珠丽看到,她即说:“有一次听史巴利教授讲,英还是你介绍来的,真,想必你们原来是朋友,你把这么好的一个人才介绍进来,你也有一功呢,对吗,杰克?”
她丈夫随意地看了一眼如真,把涂了厚厚果酱的吐司咬了一口,吞下了才说:“亲爱的,你也不是不清楚学界的事,光凭有人介绍是进不来的,当初来申请的几个人都不如英,当然史巴利选中了她。我不知道你们原先是好朋友。”最后一句是对如真说的,虽然他的眼睛仍在吐司上。
“噢,原先认识。”她即低头吃了起来。
不管在何处,在哪一国,只要天气好,秋天总是最好的季节。去中山陵,就撞上了这么一个完美的秋天。晴空,几朵轻如薄蝉的白云,微风,满山碧青闪亮的白桦、白杨、槭树、枫树的闲,而且久闻建桥的事,很想去见识一下。游大桥有专门讲解员,一个用中文,一个用英文,都是年轻人,都用一种充满了信心及自豪的口吻细述当年俄国技术人员撤离之后,祖国的工程师怎么凭藉自身的聪明才智及不屈的毅力克服各种困难而建立的第一座横跨长江的大桥。
在误解之前(13)
骆文夫妇与如真听完讲解,就在大桥下层的人行道上走了一阵,望着底下浩瀚翻滚的江水,沉默很久,骆文才说:“抗日胜利回来,我们是搭船到南京的,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南京一片混乱,我们一家,找不到一个客栈,最后是在一家小饭馆度过的,好像是在饭桌底下打地铺,第二天不知怎么搭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一家七个人只抢到一个座位,给奶奶坐。我家小妹一岁不到,就坐在奶奶身上。五个多小时,到了上海,奶奶腿酸得站不起来,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父亲把小妹交给我母亲,才慢慢扶着奶奶站起来的,这个镜头我再也忘不了。”
碧玉说:“呀,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
“抗战胜利,你怕还没出生吧?怎么能体会这种颠沛流离之苦!”
那个姓邱的讲解员不知何时来到的,他这时插嘴说:“我没想到你们都能说这么好的普通话!”
他们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如真说:“我们是在中国出生的中国人,怎么不会讲中国话?”
“可是你们是长期住在美国的呀!”
“你当然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两句诗吧?小时说的母语,再在外面漂流,都不会忘记的,何况我们在家都讲国语。你觉得惊讶吗?我倒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哩。”最后一句如真倒是笑着说的。
骆文说:“你刚刚说讲普通话,不是说讲国语,是不是一般人都这样说的?”
“唔,那意思就是普通一般人都会说的。有别于上海话,广东话等等。”
正聊间,史东教授从底层的小会客室出来招呼他们要出发了。他们谢了讲解员之后,又去游雨花台、灵谷塔、莫愁湖等地。大家都觉得北京有一个雄伟的性格,而南京则比较秀隽,都十分令他们喜爱。游逛参观了一日,回到旅馆,大家都累了,但古式的房间空气不流通,还是闷热。纳地辛和如真解除了身上的衣衫,把落地电扇打开,轮流洗澡及抹身,好容易挨到吃晚饭时,知道除了本团的人之外没有国旅社的人或翟先生,于是两人都穿了无袖t恤及短裤下楼。正巧默非教授的太太与史东太太迪迪也是一身夏天装束。去南大的一批人还未归来。因为餐厅是惟一装有一个冷气机的房间,所以大家都离开闷热的大厅,到餐厅等他们。
从南大回来的几个人一进门,个个满面笑容。墨院长一面脱灰白上装一面大声宣布:“成功!大成功!”脱了上衣,竖起右手大拇指说:“那位校长为人十分痛快,同我们柯玛校长十分投合,两人交谈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同意两校交流的事。不像北大,又是党委书记,又是组织,什么事都要等开过会之后才能决定。这位校长,可是个痛快人!”说完,拿起刚刚服务员送来的啤酒,嘟嘟地喝了半杯,“哇,我真喜欢南京,可惜太热了。”
“咦,校长呢?”史东问。
“太热了,他去把西装换掉。来,大家喝啤酒,味道不坏。”
大家都被他的兴奋感染了,纷纷询问会谈情形,墨院长扼要地说了一下,对史东说:“今晚要设法把合同打出来,明天我同你去南大,他们有个国际事务组的主任同你商讨细节,然后双方签字。”
校长穿了麂色麻纱长裤,上面一件棕色丝质短袖衬衫,一进门即笑哈哈地朝大家巡视一周,说:“你们都已听到好消息了吧,南京大学的校长真是个有魄力的人,当机立断,非常痛快,明晚他宴请我们全体会员,你们看见他就知道!”然后对着黄立言,举起院长刚递到他手里的啤酒杯,向他说:“十分谢谢,立言。”
大家当然一齐朝黄立言看,他捻熄了手里的烟,先向校长说:“你同郭校长可以说是意气相投,都是有魄力有才干的领导人。所以才能办得如此顺利。”然后向大家解释:“是这样的,我同南大校长是以前清华同学,我出国后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后来他到德国去深造,五十年代回国,先在清华执教,后来提升为工学院长,然后就来南大做校长,十分出色,可惜在反右时受了批评,他很刚毅,顶过去了,我们就在那时失去联络。后来我听说他在文革时吃尽苦头,不但当不了校长,连原先的教职也保不住,被迁到四川广汉附近的一个小学做门房,还被红卫兵百般凌辱,他的太太受不了,投河自杀。郭校长是典型的读书人,自己不会料理生活,”他顿了顿,自惭又自得地朝次英瞄了一眼,“与我一样,幸亏我有一位贤惠的太太。”
次英用中文说:“废话少说。”但语气非常柔和,还面带笑容。
“太太死了之后他简直无法生活,幸亏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发慈悲心,偷偷地过来料理他的饮食起居,在那个荒僻的小镇一呆就是九年。”黄立言说,点起一支烟,猛抽。
房里起了一阵叹息声及骚动,但无人发言,恐怕除了黄立言之外,没人真正知道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柯玛校长看了一阵,才接着说:“我第一次回来是七七年,他刚复职,我特意来南京看他,一下子,简直认他不出来!”黄立言那张平时很少表情的,稍嫌扁平的两颊的肉蠕动了好几下,显然是他在摒紧上下两排牙齿,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忽然变得沙哑的声调还是泄漏了他内心的震荡,“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有点佝偻,原本浓密的头发全部白了,枯了,我简直不敢认他。”他又停顿下来,室内一片肃静,只有窗户上的冷气机似乎代替了他,低声呻吟。他又连连吸烟,一直到它快烧到了右手食指,才捻熄了,说:“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看到我脸上悲愤的表情,立即引了孟子那几句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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