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20章

作品:乌尔禾|作者:冷夏|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0 03:38:12|下载:乌尔禾TXT下载
  的秘密,那也是羊永生不死的秘密:每一个羊拐都是骏马的模样,连骏马都想不到自己最真实的形象会浓缩在羊的腿关节里。爷爷抖着山羊胡子越说越兴奋:“羊是死不了的。”

  “谁把马装进羊腿里的?”

  “除了老天爷还能有谁?”爷爷的山羊胡子不动了,翘起来了,跟冲向云天的树梢一样。

  “是谁给羊放生的?”

  “那是一个好心眼的人。”

  “被羊感动啦,肯定是这样子的。”

  “不光是羊,羊上面还有天呢,羊下边还有地呢。”

  “地上的沙子也算吗?”

  羊吃的都是沙石缝里的小草,连草根都吃掉了。

  “沙石里的草都是好草,马想吃都吃不到。”

  “为啥?”

  “马的嘴巴太大,伸不进去。”

  爷爷有点自以为是了,在她的印象中,马是个高傲的牲畜,是大牲畜,当地人把马叫做高脚牲畜,高大的马不管有多么饿,总是微微地垂下脑袋跟风一样掠过大地。已经长成姑娘的燕子不止一次从马掠过草地的姿势中萌发出少女的无限向往。她已经知道给羊放生的人了,她还故意问爷爷:“给羊放生的人,心眼那么好,肯定是个上年纪的人。”爷爷的胡子又抖起来啦,话都说不出来了,脑袋点啊点啊跟瞌睡虫一样。爷爷的头顶光秃秃的,亮晃晃的,跟戈壁滩一样,戈壁滩上的石子也是那么光那么亮,涂着一层漆皮,爷爷的秃顶比戈壁滩要强一点,四周长了些头发,灰扑扑的。爷爷从沙包中间走过来,走得那么慢。谁都知道沙地上是走不快的,骆驼都走不快,老远看着好像在原地踏步。这时候,爷爷的脑袋一闪一闪就像顶了一面镜子,比太阳还亮哪。燕子在沙包上都笑软了,都趴地上了,爷爷走过来时燕子快没气了。爷爷不知道他头顶上的镜子,爷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大西瓜,爷爷连瓜蔓都带过来了,好像抓了一个盗马贼,五花大绑上了沙包,爷爷给西瓜松绑,瓜蔓连着几下就没影了。团场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本分老实土气,也基本上都分到了远离工业文明的班级。不知怎么搞的,王卫疆到了汽车修理班。班主任都有点为难,乌尔禾团场的,农七师的西伯利亚嘛。班主任找了一趟教务科,教务科也发现了这个重大的失误,可昨天刚刚报到州上,改专业很麻烦的,会给上级部门留下业务不精的印象,教务科长打哈哈就搪塞过去了。班主任刚工作,年轻认真,也认死理,又争不过老科长,只好无限同情地收下了王卫疆,班主任还特意给班长交代了一番。

  汽车修理班的学生大多都是三运司的子弟,三运司全称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第三运输公司,设在乌苏,掌控准噶尔盆地大大小小的交通线,往南直达昆仑山,往西就出了国门到中亚各国去了。三运司的孩子会走路的时候就钻父兄的驾驶室,上到中学基本上也是个好司机了。家长稍不留神,车子就让这帮浑小子开跑了。他们来学校纯粹是为了混个文凭,混个驾照、上岗证件什么的。一句话,王卫疆简直成了狼群里的羔羊。王卫疆搬进宿舍的一瞬间就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大家身上都有一点油污,这是一种资格认证,是一种荣耀。王卫疆身上散出来的泥土味,甚至羊粪味,显得格外醒目,大家的笑容就有某种怪诞的成分。他的上铺同学无限怜悯地递给他一本小册子,跟画册一样,各种各样的汽车都有,都是世界名车。王卫疆感觉不到人家怜悯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把图册放在铺上,不由自主地擦擦手,跟圣徒翻阅经书一样,眼睛闭一会儿,好像在祈祷,得到上天的启示,然后十分庄重地把图册捧到手上,细细地揣摩着,翻开第一页的时候,就好像置身于浩瀚的星空,王卫疆看到了无限遥远的宇宙,王卫疆的脖子伸得那么长,眼睛充满了世所罕见的惊讶。有人叫他,他没有反应。对着他耳朵大喊,他也没有反应。人家就拍他肩膀,他做噩梦似的猛抬头,他那么愤怒、惊恐而无助,跟婴儿一样,柔弱到了极点。那个给他图册的同学都后悔了,伸手去抽图册,跟焊在王卫疆手上一样,抽不动,只好由着他。王卫疆翻到了第二页第三页,每一辆汽车都给他带来极大的刺激。

  “他会不会发疯了?”

  大家用眼神交换着意见。有人从王卫疆的被褥上找到了几根羊毛。

  “他是放羊的,羊碰到汽车就是这傻样子。”

  他们谁也不知道王卫疆给羊放生的经历。那些放生羊离开羊群和主人以后总是要度过无限漫长的恐惧生涯。王卫疆在重复放生羊的经历。王卫疆啃了两个馒头,一直折腾到晚上,总算把图册翻完了,还给人家,自己往铺上一躺,下铺的空间很小,仰面对着上铺的床板,视野不到两米高,王卫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眼神就一下子遥远起来了。王卫疆打起了呼噜,眼皮都合上了,那种神游天外的姿势没有变。汽车在梦中一辆接着一辆。

  相当长一段时间,王卫疆都是全班同情的对象。理论课王卫疆上得很吃力,大本大本的汽车原理、结构图不断地刺激着他。第一学期王卫疆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其他同学也好不到哪里去,汽车修理专业说到底还是一门手艺,理论用处不大,大家等着实验课上露一手呢,实验课是专业课嘛。

  专业课老师都是从大公司聘请的高级技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校长陪着人家到教室里,客气话讲一大筐。人家上讲台扫大家一眼,口气淡淡的:“到车上去吧!”桌凳哗哗响动,大家跟上老师到操场去。十几辆教练车停在操场边上。老师姓刘,老师说:“不要叫老师,叫师傅。”

  刘师傅一句话就把师生关系调整成师徒关系,一下子把结构给变了。师徒如父子,三运司的子弟都懂这个,三运司的子弟也懂得刘师傅的最后一句话:“师傅我呢,基本上是个粗人。”刘师傅咧嘴笑了一下,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刘师傅故意给大家一个空当,大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这句话简直像颗原子弹,三运司的子弟都明白师徒如父子,父亲可以打儿子,可以骂儿子,师傅说了嘛,“我是个粗人。”跟机械打交道的人手有多灵巧!刘师傅把烟吸完,一直吸到过滤嘴上,正宗的红雪莲烟,有板有眼地在刘师傅肚子里转一圈,从容不迫地从鼻孔里列队而出,就像走出军营的士兵一样那么训练有素,烟柱子青湛湛的在空气里旋啊旋啊,有一股子力量含在里边,烟柱子从大圈圈旋成小圈圈,拧成一个个疙瘩,一点一点地飘远了,看不见了,空气里全是烟的香味。大家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