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搁下卷轴,目光瞟向庭中一处蓊郁花丛,一派葳蕤的紫色佛铃轻轻摇曳,他无声叹了口气。
折颜心下已是了然,同身后二人招手道:“走吧,随我去看看。”
推开石门,满室萦香,菩提往生散落一地,淡淡仙泽绕着玄玉床,汲取落花精华,一点一点自玄玉肌理纹路汇入,集中于床榻中央,凤九褪去染血衣裙,身上是素净的月白直裾,衣领边绣着芙蓉出水花样,双手交叠,神色宁和,两眼阖着,苍白的唇色下,呼吸轻微孱弱。
东华紧挨床沿,白发有些狂乱地披在肩头,遮住了半张脸,但仍能看出他焦灼目光,修长指节点在凤九如玉雪颊上,一遍遍抚过,颤抖的指尖连着忽急忽缓的呼吸起伏,只见他露出的半张脸较凤九更加苍白无力,半分血色也无,锋利薄唇已泛青紫,眼帘下淡淡乌青。
数十万年都未曾有半分变化的恒古容颜,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那些离他远去的岁月仿佛突然席卷而来,风霜刀剑,无情刻下寸寸痕迹。仍然俊颜无双,颠倒众生,只是满目疮痍,在血丝交错的眼眸之中,恍若玄黄混沌,沧桑而荒凉。
折颜一怔,只觉东华一夕之间,如入魔怔,无边哀凉,无边痴狂,自半垂长睫弧影中倒映蔓延,将月华风清一般的尊神,卷进斑驳红尘,堕入残缺流年。
“参见帝君。”
夜华白浅双双行礼,紫衣身影不动如山,僵直背影看似挺拔,细瞧却是形销骨立的委顿,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声叹息。
都不禁想起前尘往事,不过,再如何他们也是幸运一些,至少,不曾有过绝望。一路再崎岖坎坷,也从未生出弃了的念头。相爱而不能相守,明知结局仍要飞蛾扑火,凤九安详的神情里有坚韧不屈,天要阻我,最多,与天同灭就是。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半晌,东华才微微抬首,干涩喑哑的声音透尽苦涩:“有劳。”
目光缱绻流连,自凤九身上仍自恋恋不舍,撑着床侧起身时,脚步虚浮踉跄,身子一倾眼见便要倒下,折颜眼疾手快扶住他,顺手搭住腕脉,东华两眼一闭已然昏迷,脉象薄弱紊乱,折颜蹙眉拨开他脸上鬓发,眉心微青,双唇紧抿,微弱血腥气散出。折颜手一掐,东华双唇内侧已染上血红。
夜华与白浅俱是一惊,“帝君这是。。。”
“日前他耗尽半生修为净化毒火,更先前仙元损伤并未复元,两番耗损下来身子自然落了病根,内外伤虽好得差不多,可里子却承受不住这样的折腾。那时我与墨渊替他疗伤后,顺道将他那另一半仙力也封了起来,为的就是他再动气重伤身子骨。可昨日诛仙台上,他一见凤九性命危急,不知怎么竟强行以意志冲破我和墨渊的封印,召出天罡罩,是以又逆冲内息。只不过小九迟迟未醒,伤重昏迷,他心下忧虑便一直苦撑着等我来,我看这两天东华定然是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亲自守在她身边,更衣擦洗这些,估计他也是不肯假他人之手的。”
说完将东华扶至一旁软座靠着,输了些许真气至东华体内后,摇着头转过身来。
看着床上同样苍白的凤九,感慨叹道:“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要强固执,一个比一个还不把性命当回事。真是,即便我医术再高明,哪天真出了什么大事也没能起死回生啊!”
示意白浅将凤九扶正身子,夜华在旁护法,折颜盘膝而坐,双掌相对凝气,右手捏仙诀,左手化出长针,双掌快速挥动间,只见衣袂飘荡,几枚钢针已没入凤九周身穴位,随着他手指转动,经脉流动,加以白夜夫妇些微真气灌注,两个多时辰后,凤九雪白的脸慢慢浮上一丝红润,但仍是苍白虚弱。
折颜收针,留下几帖药,对着不知何时已醒的东华指了指:“小丫头性命已经无碍,不过抹去三生石上姓名本就须得耗费不少仙力,又承两道天雷,自然是重伤了的。她现下暂且住在此处比青丘更好,这万年玄玉是疗伤修身胜地,能让九丫头好的快些。”
说完本要抬脚跨出石门,突然又一顿,“你如今,自己当心些,否则我先前所为,便算是付诸东流了。” 东华微微颔首,接过药帖,眸中云翻雾腾,起身将三人送出石室。
他将凤九放平了身体后,取过浸透药草的汗巾,将外袍脱下兜在凤九身上,双手探了进去,解开盘扣衣领,轻柔地,一下下擦拭着凤九每一寸肌肤,自颈肩一路逡巡而下,仔细擦过她纤纤玉臂,擦过胸前温软雪丘、玲款款腰枝,再往下是如玉雕琢的修长双腿。
唯有此刻,得以放纵自己,沉沦在漫漫相思里。
☆、相守
等待是最漫长而煎心的旅途,数十万年,他从未有半刻迫切地,希望一个人能睁眼,哪怕,看的不是自己。
九重天原无日升月落,但仅十余日,竟似亘古星移斗转。
从前少绾沉睡时,他都不曾疑过,反正任凭天地如何翻覆,总有再相会之日。
然而今时今日,方知何为担惊受怕。
他怕了,即便是叱咤风云、双手染血的疆场上不曾怕,即便是混沌虚无、六界反转不曾怕,可在榻上少女每一寸孱弱吸吐与苍白脸容上如古玉沉静无纹的死寂中,一颗心,渐渐沉沦而至癫狂。
专注一趣,一念成神亦一念成魔,东华此刻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神是魔。
为神,终究红尘万丈,失足坠入;为魔,终究黯然销魂,飞身扑入。
折颜曾来过数次,偕同墨渊,名为一探凤九伤势,实则借此看着东华,以免他又瞒着众人做下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上回本已将他余下一半的仙法暂且封住,本欲待他将养百年后仙身回复了些再解封,怎知东华竟仅以一念之力,硬是冲破他二人所设封印。
彼时墨渊正在太晨宫中乍见案头未完画像怔怔出神,有些为东华动情之深震撼,听闻消息,先是一惊,后复一叹:“哪怕是我二人,亦不可逆天而为。于他,只怕四海生灵之外,便是那头小狐狸是天。”
接着便复入了一阵恍惚,恍惚中,当年那人两眼一阖,而自己似乎并未做过什么,从来,他都是凉薄的。
他同东华本是相同,肩上扛着四海,顶着八荒,可他终究不如东华。不敢,亦不会,倾毕生之力只求一人安好。
她终究,是让他给害了的。
“如何?” 东华微微抬眼,手中调羹不紧不慢地搅着青黑的汤药,淡然语气中极力压制的迫切,透露他颤抖的心。
“再没有几个时辰便能醒转,放心吧,小九伤得虽重,但不致性命。倒是你,”
折颜收了针,神色略显凝重地看着他不出几日便见消瘦的脸庞,一旁墨渊轻咳了声,道:“其实,办法不是没有,你当真不再考虑?不过是。。。”
一句未毕,东华生生截断,“此法不必再提,我不会再弃她而去。我若走了,这漫漫岁月,她当如何?墨渊,我本以为我能同你一般,强下心来。但那日她一人只身立于三生石前,天雷伤得她浑身浸血时我便明白,我二人此生都再无救赎。纵越过生死,我同九二终归做不到各自安好两相离散,既天命无缘,而今天命已毁,与这天斗上一斗,赌上一赌又如何?终究我不会弃八荒生灵于不顾,她亦深明大义,至多,拿我一命,去换天下承平,换她在承平天下里一世长安,又如何?”
轻描淡写中,可开山劈海,未有只言片语言及情爱,却动听过万千缠绵的山盟海誓,。以命换命。东华的半条命本就已给了苍生,余下另外半条命,竟是全心全意为她。
墨渊与折颜俱是一滞,这段话的分量太重,其中深情处宛转曲折,又惊心动魄。半晌,相视一叹,默然转身。
空中的凉意流淌过指尖,玄玉床榻仙泽袅袅,凤九如扇的一排长睫颤了颤,有些艰难地,缓慢地睁开了眼。尚未看清,便已是幽微白檀香入鼻,熟悉不过的暗云纹边深紫缎袍猛然映入眼帘,她一呆,再看却见月白色衣衫与紫袍之下合身完好,盘扣处亦仔细地绕了双结。再一瞬,便已知身在何处,太晨宫玄冰石室,沁着淡淡菩提往生清芬。
她神智略清醒,微微转头,身子即是一僵。床侧,青年银发如瀑低垂,未束冠显得随意零散,遮着的半边脸棱角分明,英挺的鼻梁与薄唇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双目似是累极了而轻轻闭着,手持一卷佛经置于膝上,竹简半开。藏青色直裾领口已有些松了,精致锁骨线条半露,颠倒众生之容颜。但,这样的他,眉宇间处处透着苍白,血色尽失的唇角静静地铺就漫无边际的苍凉。
凤九心中一涩,玉雕一样的他,狼狈憔悴,倦的闭目养神,为谁?挣扎起身,却浑身无力,四肢百骸直透上来彻骨的疼痛撕裂着五脏六腑,不支的倒回枕上。轻微的碰撞声响已扰了榻旁那人浅眠,东华闻声抬眼,猛地对上凤九一双盈盈秋波噙满水汽望着自己,心跳便漏了几拍,瞳仁几经闪烁,手中佛经 “啪” 一声落地,不知不觉已是发颤的指尖触及雪般粉颊,她的温度,入手一片滚烫泪珠。
“东华。。。” 凤九死死睁着眼,眨都不愿眨一下,生怕梦一般的距离刹那便会被挤碎在森凉的泪水里,她柔柔地握住抚上脸颊的手,有些冰凉,另一只手贪婪地伸出去,想让自己的温暖捂热他苍白的气息。
用尽力气,终举不起,东华矮下身子,险些自躺椅上摔下来,让自己的脸贴上凤九温软小巧的掌心。摩挲,凝望,流年恍若静止。
“九儿,” 他扬了扬嘴角,“你怎么永远都这么傻?何时才能不让我操心?”
“不会了,再不会了。你已为九儿操了万年的心,往后,往后就让九儿来为你守这一片锦绣。三生石上已无白凤九,东华,你要以命护苍生,舍弃半生修为,那我随着你便是,青丘五荒,就让九儿一样用命来护。你要孤寡一生,一世诛心,我亦随着你身后,无缘无份,这样,四海八荒也不至于只有你一人是孤家寡人。东华,从踏上诛仙台那刻起,我的命,就已不是我自己的了。”
凤九面色苍白,微笑着轻轻说道,眼中无限眷恋。
东华胸口一阵钻心的疼,一层层覆盖,眼里漆黑更甚,“不,这天下和你,从来一样重要。有缘如何,无缘又如何?九儿,你信我,这一回我不再弃你而去。我,”
话没说完,凤九已环住他脖颈,两眼轻闭,耳鬓厮磨间她喃喃自语:“不用说了,往后的路,就算遍地荆棘,也让九儿为你劈开血路。你弃我也好,不弃也罢,总之我永远在你身后,为你收拾不堪与残破。可现在我只想你陪我一会,就一会儿。好不好?”
东华张口,满嘴苦涩,他吻过她发间,满眼伤痕。
良久,他道:“好。我陪你,哪里都不去。九儿,这余下半辈子,都让我陪你便是,我不要你在我身后,我要你与我携手并肩,天命欺你,欺我,可是九儿,你我走至今日,便再也不管它就是。四海八荒要守,你,我也要守。最多,我将你带着,一起守住。”
世间之人向来难以脱离轮回之苦,向来是为情字所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往往便陷入万劫不复。熟料,真正不轻易动情之人,一旦动情,那便是天崩地裂也阻不了的。
都道一眼万年,她确实因一眼而从此误了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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