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最喜欢吃的菜是荷包鲫鱼,就是将新鲜的活鲫鱼从脊背剖开,填充进混合着虾籽、笋丁、香菇丁的肉馅,然后将油烹到六成热,下锅煎至金黄,再加入高汤、酱油、白糖、黄酒,大火烧开去味,文火闷煮增香。
妈妈说,在扬州如果哪个女孩儿不会做这道菜,嫁人都嫁不掉。因为这是扬州人每年春节必吃的一道菜,期待来年荷包里能有积余。
那么为什么爸爸吃了一辈子荷包鲫鱼,却荷包瘪瘪呢。
“今天没有荷包鲫鱼吗?”爸爸可真贪心,碗里装着、筷子夹着、嘴巴嚼着、喉咙里一定还卡一块吧,说话嗡嗡嗡的。
“啊呦……”妈妈一拍脑袋,“还在外面的砂锅里炖着,我给忘干净了,忘干净了。”
唉,刚刚还夸她只是选择性失忆。
荷包鲫鱼已经被熬成了炭一样,积余成灰了。
爸爸用筷子扒开鲫鱼肚子。嘿嘿,里面的肉馅还在,而且嫩嫩。
的,混合着淡淡的焦香。爸爸尝一口:“真好吃,炭烧味的。”
妈妈还在责怪自己的破脑袋,恨不能拿刀剁了。
爸爸安慰她:“祝福健忘的人,因为忘记错误,会过得比较好。”
妹妹鼓掌,“爸爸好精辟。”
清绘纠正:“是尼采好精辟。”
妈妈的记忆又一次出现偏差,“尼采啊,还是采尼,杨采妮?”
天啦,全家扑倒。
妈妈在清绘碗里夹一颗狮子头,“多吃点啊,瞧你,瘦得像根儿黄瓜。”
又在妹妹碗里夹一颗狮子头,“笑什么笑,你也多吃点,瘦得像根豆芽。”
最后再夹一颗在爸爸碗里,“你也吃一个,瘦得像只胖猴。”
爸爸哈哈笑,“那,清绘你说,妈妈瘦得像什么?”
阿咪抢答:“像圆规。”她最近一定在学鲁迅的《闰土》,把妈妈比喻成了细脚伶仃的杨二嫂,别说,还真有点像。
“那我们给圆规也夹一个狮子头。”爸爸将自己碗里的狮子头夹到妈妈碗里,与此同时,清绘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自己碗里的狮子头夹给妈妈。
他们父女,许多时候,真的心意相通。
他们都觉得妈妈更像是童话里傻乎乎的麦特,总是把有限的食物留给别人。
不过,不得不赞叹一下妈妈做的狮子头真的好劲道,夹来夹去也不碎,全是芡粉,其实就是一颗面疙瘩。
一家人正围着水果店中间平时熨衣服的桌子谈笑风生,许安低着头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臂。他的胳膊好细啊,清绘在想,他瘦得像什么呢?
爸爸赶紧停下来,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下班啦?”
中国人的客套真无聊,明知故问。
许安只是笑笑,点点头,走上楼去。
第七章 素年笺语 '本章字数:2110 最新更新时间:20110326 19:01:23。0'
爸爸和妈妈是在苏北农村插队认识的,那是一片浩瀚的水乡泽荡。蜿蜒的河谷中间凸出一片滩涂小岛,岛的中央,长着一棵十人合抱的古银杏,虽然历经沧桑,却枝繁叶茂。有风的日子,树叶的沙沙响,几里外的村庄都能听到。
银杏树的下面本来有一座寺庙,叫做千佛寺。据说有九十九间半房屋,张家阿婆跟它一比,那算是见到真神了。
那么,为什么是九十九间半呢?因为建到一百间的时候,每次砌到一半,墙便会莫名其妙倒塌,三番五次,人们就不再坚持了,深谙这是佛的旨意。
这座千佛寺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姻缘庙,相传求姻缘是百发百中。
每年春天,青年男女便会身着盛装,把自己心仪的人的名字写在铭牌上,拴上喜庆的大红绸,抛向最高的枝丫,挂得越高,成功率越大,如果掉在地上,那就收拾收拾心情,另寻佳偶吧。
爸爸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因为他只是随便求了一下,便娶到了妈妈。
如此神奇,清绘真的很想为自己和古天乐求一段姻缘。
也难怪风吹过枝丫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到。原来风吹过的并不是银杏的叶子,而是满树层层叠叠美好的愿望。
爸爸妈妈当时落户的地方叫做顾高乡,顾名思义就是整个乡的乡亲,不是姓顾就是姓高。
爸爸暂住在顾家,妈妈暂住在高家。
那时候的房子都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苇楣为经、菖蒲作纬,纵横错织,睡在里面,会有浓郁的艾草的清香。有时候,脑袋不小心碰到屋顶,那些干了的芦花,便会一蓬一蓬地飘散,大雪般弥漫。
顾家与高家之间只隔着一圈矮矮的花树围成的篱,晚上睡觉,女生可以听到男生磨牙的声音,男生可以听见女生们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吃吃的笑声。爸爸能从一群说话声里分辨出哪一个是妈妈。
原因很简单,说“啊呦”的那个就是她喽。
乡下用来围篱的那种花树叫做紫槿,每年初夏都会开出粉白的花。爸爸常常偷偷给妈妈送花,一来二去,竟然被当地老乡发现了,笑掉了大牙。
原来那种花在当地叫做“鸟不踏”,是一种很贱的花,鸟都不愿意在上面栖息。可就是这种不被待见的花,却打动了妈妈的芳心。也许,这便是那个黑白灰的年代唯一的色彩了。
妈妈曾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拍过一张照片,爸爸说美过张曼玉。他去房间取影集,刚巧遇见许安回来,低着头,手里居然抓着一小束紫丁香,是在郊外采的吧,里面还夹杂着青草叶子和猫耳朵花。
爸爸的台词千年不变:“下班啦?”
许安的表情更是万年常青,腼腆地笑笑,点点头,走上楼去。
果然是家花没有野花香,许安走过后的楼梯,弥漫了浓浓紫丁香的味道,真好闻,像一种冰淇淋。
没有家人过生日的日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不过清绘倒也习惯。她是一个对食物没有什么欲求的人,但求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三餐一宿足矣。妈妈最讨厌她的清心寡欲,觉得没出息,“跟你爸一个德行”。
可是,当初妈妈就是因为爸爸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书呆子才嫁给他啊。看来,人的确是会变的,清绘很害怕自己会变成妈妈那样。
听妈妈不止一次数落诉苦,当年嫁给爸爸的时候,连一场婚礼都没有,也没有房子。就是一群知青同学在空旷的田野举办了一个简陋的仪式。
秋天金黄的田野,稻浪翻滚,大队支书口吃:“今天是我们知青点结结结……”
下面有人起哄:“结结结……到底结不结啊?”
又有人起哄:“结结结……结啊,结巴,哈哈哈……”
大队支书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了那两个神圣的字:“结婚。”
会计点了两个二踢脚,双响炮。几个同学敲起了脸盆:“下面有请新郎官讲话。”
爸爸当时讲了一句感动了许多女知青的话,也有许多知青因为这句话而相恋结婚,永远扎根在广大贫下中农中。
爸爸咳嗽两声,接过一个捣蛋鬼递过来的山药当话筒:“一间屋,两个人,三餐饭,风雨四季……”
云淡风轻,轻描淡写。
爸爸语毕,掌声雷动。这读书人泡妞儿,果然不是盖的,剑走偏锋,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
说起这些往事,妈妈是义愤填膺,误上贼船,悔不当初,如若有来生,非李嘉诚不嫁。
此李嘉诚非彼李嘉诚,而是当年另一位苦苦追求妈妈的男知青。他没有选择回城,而是扎根农村,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知名的养猪大王,富甲一方。
妹妹奇怪:“一间屋,两个人,我和清绘呢?”
“是啊,那我呢?”清绘也奇怪,“我只是你们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吧,你们说生我就生我,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问问我愿不愿意?”
“啊呦,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妈妈不乐意了,痛斥清绘这个不肖子,“我怀胎十月我容易吗我,一心想吃碗猪脚你爸都买不起。”
“哼哼,嫁给养猪状元,你就有吃不完的猪脚了。”曾经挥遒方尊,激扬文字的爸爸居然连一个养猪的都比不上,气得猪一样直哼哼。
“要有得商量,我就不来这个世界了。”阿咪也帮腔。她最近大考小考不断,都快考糊了,厌世难免。
不过阿咪肯定是爸爸妈妈无心插柳的遗珠,那个有心栽花的弟弟在b超视频里神秘遁形了。
清绘倒是真的很想有个弟弟,或是哥哥,觉得那样更有安全感一点,不像现在还要给妹妹安全感,帮她温书、做习题,晚上还跟自己抢被子。
这样想着,清绘看见许安又低着头回来,他又穿回了那件灰蓝色的t恤,那么空旷。清绘不禁害怕,如果有个像他这样瘦的哥哥,走在路上会不会被风吹走?
爸爸看见许安,吧唧吧唧嘴巴,终究是没有说出那句国问,而许安则把头低到最低,隐约加快了脚步,匆匆而过。
那以后,连家里唯一会跟他讲话的爸爸也不和他打招呼了。他就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无声无息在家里走。
日子一天一天沉默地重复。
第八章 '本章字数:2118 最新更新时间:20110326 19:01:52。0'
最近清绘在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是因为看了同名的电视剧才想起来要看的。她喜欢剧集里面的演员董洁,清洁得似马蹄莲一般的女孩儿,欲开不开,隐忍而又充满芬芳。
清绘看完了前一册,想起另一册大概还在二楼房间的书柜,于是上楼去取。
她敲一敲门。
许安过来开门,脸上的表情惊讶了一下,又明白什么似的走出门去,靠着楼梯的扶手等她。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床上的被子换成了他的。
他的被单是三色的蓝印花布。在柳湖路的尽头有一家蓝印花布作坊,但是却染不出这样三色的作品。这种工艺因为太繁琐,几近失传。
床头的飞机灯开着,暖暖萤白的光。灯的旁边摆了一只青瓷花碗,盛着半碗清水,两支很大朵的栀子花初初绽放,温润的月牙白,肥硕而芬芳,空气里弥漫了模糊的花香。
床头小小的收音机还开着,沙沙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我的心像大雨将至,那么潮湿……
清绘听得入迷。仲夏的夜也有淡淡的凉,月光沁人肌肤。清绘站在窗前,竟然忘记了他在门外等待。
他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向喧闹的街。
那本书,清绘在书架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又找一遍,还是没有,也许是自己记错了吧。
“许安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清绘你在里面乱翻乱翻什么?”爸爸跑上楼来,前一个问句春风般和煦,后一个问句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我在找《金粉世家》下册。”清绘不放弃、不抛弃,继续翻找,要知道看不到结局,是很难过的事情。
“哦,那本我在看。”爸爸说。
“你不看上册看下册,剧情怎么接得上?”清绘奇怪。
“我以前看过啊,最近看电视剧,所以随便翻翻,温习一下。”瞧,父女俩又一次惊人的心有灵犀。
“不过我还是喜欢看书,许多东西是影像无法表达的,这就是文字的魅力。”爸爸侃侃而谈,完全忘记了门外等待的许安。
妈妈在楼下喊:“啊呦,下来吃饭了。”
爸爸朝许安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扰到你。”
许安笑笑,可是他低着头,只看见一个微微弯起的嘴角。
那天晚上,清绘看书看到很晚。她在那本《金粉世家》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便签,素白纸已成旧年色,誊写着褪色模糊的簪花小楷,是顾城的一句诗:我们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爱便流通于世。
末尾写着三个字,隐约是一个人的名字:林孝珍。
这不是那位老先生想要找到的女孩儿吗?
这句诗,一定是她喜欢的吧。她认真地誊写,素年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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