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轻蔑、鄙夷,进而生出几缕心思也是可能的。
宴席中,蕊娘和来时一样隐匿,该行的礼之外不多一言不插一语;宴席之后,也和来时一样的悄无声息,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回她的身后不再空空如也,却是拖了一串流言蜚语。
翠灵来蕊娘房里之前就积攒了一口袋有关蕊娘的故事,她心下又是兴奋又是胆怯,只不过身不由已,不得不听天由命。待与蕊娘相熟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揣了真是一口袋的污秽,索性私下里找个无人处倾倒了个干净。
翠灵的性子本就是踏实诚恳,没有心计,而蕊娘又不屑于周旋在诸般人事之中,因而对蕊娘渐渐亲厚。虽然平日里不若其他房里的丫环来得体面,但她孤苦一人,无甚牵挂,遂只要主子和善,不比其他那些有的没的来得实在么!
现下她心里这会儿也正焦灼矛盾着,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变幻出各色神采,浑然不知蕊娘看了她的样儿正偷偷乐得不行。好不容易狠下决心,红着脸对蕊娘诉道:
“小姐,您先别急着打发我,给我点时间,我……我回头……和……和……一个人商量一下!如果他还是坚持要娶我,没有变卦的话,我就……请小姐……”翠灵的头都埋自个儿怀里了,只恨没有个脸盆,借以罩住自己的脸。后面的声音只是越发低了,到了末儿,听都听不出来了,翠灵含含混混地想着糊弄过去便罢了。片刻后又忽地抬起头来,抢道:
“不过,那个,那个嫁人……之后我还是要过来伺候小姐的,就算……就算生了孩儿也还是要过来的,如果……如果生的是女儿就给小小姐做丫环,给小小姐添个伴儿……”翠灵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生怕一说不清楚就晚上,就被小姐给撵了一般。
蕊娘止不住一阵酸气,直从脚跟冲上心头,索落落两串泪珠掉下脸来,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吴妈妈一劲对自己掏心掏肺,绿影更是为自己丢了性命,而眼前相伴不过一载的翠灵亦是死心踏地。忍不住仰头冲着一片虚无,无声地问苍天:“爹,娘,是你们赐他们过来保护孩儿的么!”
稍缓了一会儿,蕊娘轻声问道:“是府里的么?”
翠灵听了连粉脖都一块红了去,羞涩地点点头,继而回道:“是大少爷身边的贴身小厮,唤做烛信的!也没见过几次,只是不久前他竟巴巴地跑过来,说是要请大少爷做主讨了我,问我答不答应,我一时慌了神,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就躲开了!”
蕊娘在心中描摹了一下,那个大少爷倒是听过,只闻其有乃父之风,玉一般的人物,难得的青年才俊。身边的贴身人想来也应不会有大差错,配了翠灵倒也合适。
只听翠灵又道:“本来这种私相授受的事,我哪里敢声张,只是这两天发生老爷的事,我暗自也琢磨了一下,今后府里的当家人只怕就是大少爷了,随了烛信的话,今后还能请他帮忙照应一下!”
蕊娘立时打断:“那你对烛信印象如何,这毕竟是你一辈子的事,岂好为了我,耽误你终身!”
翠灵好容易恢复自然的脸色腾地又红了,吱唔道:“嗯,烛信他还……还好,识得字,会打算盘!”
蕊娘看翠灵的样子,心里也有了数。一时想到老爷对自己委实还是不错的,派了这么个靠得住的丫头过来,估摸也是用了十分心选的。
园子里原本不只这两个人伺候的,只是出了那件事后,老爷一气之下,撵光了园子里的一应丫头婆子,只留了吴妈,后又送了翠灵来。外面看来是自己失了宠,其实却是老爸暗地里的保护,隔去外界的马蚤扰,好让自己顺利地生下孩子。
哪想天意弄人!看着从头上披挂下来的白孝,蕊娘终于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老爷是真走了,那个救自己于困境的恩人、自己现如今的丈夫是真的走了!
由不得悲从中来,扑簌簌地掉下泪来,这一掉泪,却是再怎么止也止不住了,蕊娘只管抱着孩儿哭一阵,一阵又捂着被子哭,直哭得肝肠寸断,天亮哭至天黑,吴妈和翠灵在一旁轮着哄,只是哄着哄着往往自己也陪着哭一气,三人折腾到四更将阑,方才渐渐睡去。
正文 第五回 李青梧情根暗种
太师府前院正厅内,现任职于司天监的阴阳家苗佑成,刚卜了宅兆和葬日,称明日即为出殡良日。这苗佑成素有“堪舆名流”之称,李青梧听后,当下便作揖答谢。苗佑成受了礼后,又详细交代一些送殡下葬的礼俗之仪,并称甘愿留下辅佐,待明日送太师一程,李青梧忙躬身长揖不起。苗佑成上前扶起,又稍叙有一盏茶功夫,便由李青梧领入客房暂且休息不提。
将苗佑成安排妥后,李青梧委实有些精疲力竭,索性就近选了处花坛,看中块石墩,撩起下摆径自一坐,深呼一口气,三日来几乎不眠不食不休,就算有习武的身底,也禁之不住困乏。
在眼睑欲阖未阖之际,不远处跑来一个身着墨衣的少年,眨眼间已飞奔至眼前,也不见气喘。由于李青梧身量高大,即使坐着,这少年也无需怎么俯身,就能凑得近来:
“大爷,三日已过,我袖里揣了些吃食过来,是您喜欢吃的线肉条子、皂角铤子,还有||乳|糕、栗糕,您先凑和垫垫腹吧!我还将您的发簪带了来,这小敛、大敛的仪式已经结束,这殡也启过了,您的头发也无须再散着,可以束起了!明天还得您引着出殡,好送老爷最后一程哩!”
李青梧抬眼看了下烛信,瞧他也消瘦了一圈,最近也没有少跑腿,听了他的话后只无力地点点头。烛信面上一喜,赶忙从袖中掏出两包糕点并两包脯腊递与李青梧,随后又掏出一根墨玉簪子来,走至青梧身后,就替他束起发来。
李青梧一边静坐着吃点心,一边默默梳理连日来的诸多琐事,又谋划了一下明日出殡的事宜。抬起头看了下日头,想着待会得去看一下母亲,再向她禀报一些事情,须劝着她些,切勿太过悲伤,亏虚了身子,前天哭晕了去,一家人可不乱成了糟。父亲突然离世,他亦是手足无措,可是父亲抱憾而终,他的遗志必须有人替他承受下来,作为家中嫡长子,不是他还待要谁来。他必须坚韧着度过这一关,撑起这个家,显祖扬宗,方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
待青梧吃完食,那边厢烛信也束好了发,只见自家大爷又变回丰神俊逸,玉树临风的模样,心下悄悄地呼了口气。
青梧也不多话,起身提步往后院方向走,烛信快步跟上。在钟夫人房内,青梧极尽劝慰之能事,好歹哄了老夫人睡去。然后又到了前院将晚上的事交待给了府里几个大管事,再叮嘱二弟青桐多照应着,就回了自己园子,晚饭也不传地撑不住倒头睡了……
这一天东方将白,太师府已忙碌起来。李青梧正面色肃谨地操持出殡诸般事宜,眼下正看着下人们依次序摆放下葬所用之物,方相、志石、明器、椁、下帐、上服等,昨天请葬师卜了宅兆后,将李老爷的墓茔定在京都西郊一带土山,那地方他是晓得了的,看地势风景还是不错的,想来风水也甚佳。
突然哭声四起,原来李老爷灵柩正从灵堂中被抬出,几房妻妾见此扶着灵柩纷纷放声痛哭,一众子女和亲戚只好在一旁或劝或哭,李青梧亦抑制红了眼圈,扭过头将袖一横将眼一擦。却无意发现院子东边箭道甬路之首立着的廊柱后正杵着两个人,只见一老妈子扶着一白衣女子,低头轻声劝慰着,而那白衣女子正附在廊柱后颤身饮泣,只露出半边衣裙及一边鬓来。
看那婆子相貌及那女子身段,李青梧已猜着大概,心下直怜惜,不禁走了连日来头一回的神。
李青铜见灵柩被母亲等拦下,急也不是,不急又怕误了时辰,爹爹的墓茔离得远,一路上还有的耽搁,就快步至哥哥前寻个主意:“哥哥,你看怎生是好,你看母亲这架势,分明就是不让爹爹上路了!”
李青梧顿地回过神来,慌赶至母亲身前,俯身扶起已哭跪在灵柩前的母亲,哽声道:“母亲,您保重身子。这吉时已到,就让爹爹入土为安,早日安息!我们还是早些送他上路吧!”钟夫人素日里也是极敬重自己这大儿子的,此时看一应事已被他安排停当,也知该送老爷上路了,万分不舍得抚着灵柩边缘,呜咽不止。
李青桐也带了人扶起其他几位夫人妾氏,众人这才抬了灵柩出了灵堂,立定站好,只待丧主大公子唱令一出便跟着队出府去,直奔西郊墓茔。
李青梧最后一遍视检送葬队伍及下葬一应物事,这就要宣一声出殡。眼角觑见刚才躲在廊柱后的女子惊慌地往前奔了几步,复又立止了,攥紧帕子掩着嘴泣不成声。李青梧心下一软,欲待容她再看一眼,转念又怕夫人们发现她,就立时挥手示意队伍出发。
“啊,你——”,岂知,他的手势将将做完,三夫人孙氏愤声嘶喊出口,整个队伍又时一惊,又待要停下,李青梧见状躬身请领头主持的苗佑成帮忙,将送殡队伍带出,先行出发。
然后李青梧走至灵柩后面几位夫人处,眼神示意孙氏勿生事,只是此时已然都发现蕊娘身影的几房妻妾早已失了心智,尽皆抓狂。
李青梧心道不妙,家丑不外扬,回身看了一眼紧跟自己的烛信,烛信会意,便上前引着余下众人跟上前面的队伍,本族旁支、外族等前来吊丧的,看这情形也明知外人不便参与,一个接着一个哭哭嚎嚎出了府。
院子只剩下几个哭闹成一团的妇人及各人的子女,还有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以及一些护院家丁。李青梧见没有了外人,先是命留守的一个管事去力劝蕊娘赶紧回自己园子里去,然后小声请母亲制止其他几位夫人。
他却不知,钟夫人此时心里也怨蕊娘的狠呢!不是天灾,不是**,老爷这好好地突然逝去,不是被人克的,又是为哪般!因而李青梧的话她权当听不清,反正她现在脑子本就不清不楚。
得了钟夫人的纵容,孙夫人更加不管不顾,甩了身边人,便向蕊娘冲去。那蕊娘只顾盯着府门,似是透过府门墙院一路追随老爷的灵柩而去,根本无视吴妈还有李左管事的苦劝,更未曾注意到直奔她而来的孙夫了。
李青梧见蕊娘呆愣在那儿,提脚就要追着拦下孙夫人,可是他的胳膊却被母亲适时地扯住了,心下了然,可是他不允许在这种时候有意外发生,他不允许内宅不光彩之事传出去坏了府上声誉,他不允许……不允许那个仅见过一次便生出好感的妇人受到伤害,他不允许那个可怜的足不出园仍难逃摧搡的女子遭受更多的伤害。于是他拍拍母亲的手,一个箭步,足下生风,迅速飘至孙夫人身后。只是尽管他无意间已使上轻功,还是晚了一步,孙夫人已张开两只利爪扑向蕊娘了。
幸而吴妈眼尖,及时将蕊娘拉至身后,自己迎上孙夫人的攻击,可是精疲力竭的蕊娘岂能撑得住吴妈这一拉扯,只把身子向后仰了过去,堪堪躲了孙夫人的指尖,却再无力挪动双脚一分,于是依着惯性她闭上眼往地上摔去,甚至想着摔过去或许梦就会醒了,所有一切只是恶梦一场而已!
于是她弯了弯嘴角,两行清泪下,竟绽开一抹笑容出来,虽她今日素面凄颜,一身白衣孝服毫无修饰,可在一头乌发映衬下,一张如姣照水的娇颜更显清丽无双,此时脸上泪光点点,眉尖微颦而红唇轻扬,这一看去宛若仙人。
李青梧这一眼看去只觉被夺了呼吸,胸腔轰轰作响,还好理智尚在,飞身接住就要碰地的蕊娘,并揽之入怀。蕊娘正守着梦醒时分的美好,却是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依偎在一湾宽阔温暖的胸膛,她不愿睁开眼来,也不愿再费力让自己撑着站起来,更不愿看到一切回复原样。于是她释放了最后一丝力气之后,便彻底放松了自己,晕厥过去了……
李青梧只觉怀中之人全身柔若无骨,如水一般,如丝一般,差一些也要跟着酥倒在地。这时几道凛厉的眼神射过来,停在自己背上,再看至身上正戴着的孝,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着身体的些微不适,将蕊娘交由吴妈扶持。又转身交待管事李左速速送蕊娘二人回园子,再去厨司、香药司取些滋补身子的物事一并送与去。
然后不顾孙夫人的极力阻抗,扶着她回到院子中,迎上母亲还有妻子方氏不解置疑的眼神,他别过头避开了去,借招呼弟弟妹妹速速出府追上送殡之际,忙开了去!
正文 第六回 谁道飘零不可怜
吴妈先头见蕊娘行将摔倒地上,苦于自己也失了稳当,根本无法再扶持蕊娘,急得全身血液都要往脑门里冲,突然眼前青影一晃,眨眼功夫,蕊娘已得救,只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也不问那救人之人究竟何许人,就对着那抹青影跪下磕起头。
却不见动静传来,微抬了头向上看去,这一看,她那可怜的将将平复的脑袋再次“嗡”地响起来。她是过来人,十几、二十年前在大门府宅里也是有过两把刷子的,即便只这一眼,她已是看出某些端倪。凭蕊娘的相貌身段,惹来这救人男子的倾心倒是不足为奇。只是看这男子的穿着品貌、风度气魄,究其身份想是府内少爷无疑了,又看一旁李管家一副恭谨异常的姿态,这男子怕就是如今府内的当家人大少爷了。这一细思,吴妈的身子便抑制不住地发抖。
眼前的一幕是万万不能被人瞧见的,蕊娘已经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了,再被人横加一条,以后可该如何自处啊。现在钟夫人连同孙夫人这都明着面子不管里子地为难咱们了,如若再将大少奶奶得罪咯,恐怕以后再无立身之地了。
思念至此,吴妈转头向院中那围成一团的妇人处看去,但见一双双红肿的眼睛直要喷出精火来,心下一慌,也顾不得其他,站起身就扑至李青梧身前,行将哭嚎起来,却恰值李青梧从神思缥缈中清醒回来,待她哭叫着“小姐……”两字时,蕊娘已经被塞回她怀中了。
吴妈见怀中的蕊娘晕得不醒人事,怎么摇晃怎么叫喊都不给反应,一时心疼不已,早把刚才的一通计较抛却云外,一门心思扑在蕊娘身上,压根就没注意到李青梧那匆匆离去的背影着实有些狼狈。
而太师府二管事李左却看着李青梧的背影若有所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首,然后才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主仆二人身上。见蕊娘娇丽的脸庞上双眼紧闭,忙收回视线,对着吴妈提醒道:“我看,吴妈,四姨娘只是体力不支晕倒了,你别慌了手脚,赶紧把姨娘背回园子才是!”
这李左并未顺着吴妈的口,而是称蕊娘四姨娘。蕊娘进府前,李琛已有三房夫人,均是正式下了聘、明媒正娶过来的。论排行,论出身,论地位,按理钟夫人最长,对外称大夫人,府中她也最当家最得权。李琛另还有三个妾室,均有所出,先后依次抬了姨娘。蕊娘论理应排第四,只是她甚少露面,这四姨娘的称呼还真没几人这般唤过。因而本就心慌意乱的吴妈听了李左的话一阵迷糊,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点点头,然后背起蕊娘就奔自己园子去了。
蕊娘伏在吴妈的肩头,模模糊糊中,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颠一簸的,好像……好像……,对,好像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心跳啊!对!
是啊,好紧张!好紧张!怎地突然吩咐下来要准备燕乐表演呢,还钦点表演人数最为众多也最为热闹的“队舞”上殿表演,原先不都传只设宴不作乐么!
太祖皇帝在位时就一直以前朝为谏,治乱持危,戒奢崇俭,修身尊贤,甚少宴飨之乐、大宴群臣,只在重要节日、重要场合,方才举办盛会与民同庆。如今的太宗皇上更是极精微高明之人,敦厚崇礼,谨尊太祖皇帝遗训,从不耽于声色犬马,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此次有此一宴,却是因为不日前,秦州清水监军勃朗击破西羌,斩获甚众,一展大梁之雄威,捷报传来,龙颜大悦。近日勃朗班师回朝,太宗皇帝于崇德殿大设宴席为众将士接风洗尘,又逢今日占城国遣使来贡,大梁喜上加喜,太宗有心大犒得胜归来的英勇武士,遂这筵上不只有美食最好还得有美人。于是太宗皇帝命教坊好生准备,并下令将《采莲舞》一曲排至最后上场,碰巧蕊娘便是这《采莲舞》“队舞”中的一员。
蕊娘得知消息之后就开始心神不宁,她想装病,她想假摔一跤,还想着要不干脆和班首告假?她不停转着心思,心跳如雷,“嘭咚嘭咚”地震得胸腔隐隐作痛。她暗自估摸到此次演出,必定不单单是飨乐之事这么简单!如若当真是按以往的盛宴那般只是做场表演,何故只叫队舞表演,不叫其他节目呢,偏偏还将她这组原本是在舞曲最高嘲、最精彩处才会上场的舞目安排在最后?这事关她的命运,由不得叫她挣扎不已,纠结万分,可这对于君王来说,只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蕊娘如是一想,再左右一扫,看着自己这一队十二人,清一色的妙龄美少女。这已不是秘密,凡大梁宫内教坊中最美的舞伎最终莫不尽归这组队,只因这《采莲舞》的队舞,对舞伎的首要要求便是必须相貌绝佳方可,然后再考虑其他。而这舞队的队头更是万里挑一,不仅长得要极美,且舞术必须出类拔萃。
不知有多少任队头只在出宴表演一两次之后,便或赏或赐或被讨而离开这令她们绝望压抑的宫庭。因而舞伎们有一天真的进入这队舞之后,兴奋之余无不苦心训练,欲以高超的舞艺争当队头。一般入队不久的舞伎几次表演之后,技术便已娴熟,待队头走之后很容易得任新队头,然后也和前任队头一样,很容易因此被赏识,从而如愿离开教坊,去外面的世界搏另一片天地去。
唯有蕊娘她从来无心去争这队头,也因此成为眼下这支队舞中年纪最大的舞伎了。班首李双奴眼看着蕊娘从十一岁跳至如今的十九岁,对于这女子的舞技,她心里清楚得很,虽然故意装作禀赋有限、天姿愚笨,但李双奴何许人,自是看穿蕊娘在保存实力,于是她从来不撵她出队,她有把握如果要蕊娘上场后,虽她不会出彩但绝不会出丑。
蕊娘这个当口过来和她讨假,她不准备应允,她猜出了蕊娘心中那小算盘,但她认为对于蕊娘这却是最后的机会了,已经十九岁了,不管蕊娘是出于什么原因一直不愿当队头,这次她是不会同意蕊娘再这么执意下去的。这次皇上此番安排的用心,她心里也摸了个七七八八了,因而这次说什么也要让蕊娘出场。蕊娘这孩子看似看得透,可也傻得透啊,难不成她真想学自己,做个班首,在教坊待一辈子,一辈子做个舞伎?
她这厢还真猜中蕊娘的心思了,她自小长在官宦世家,名门嫡女的清高从来不曾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有所模糊。她深知舞伎的出身不可能给她带来明媒正取的正妻之位,故而她一直不愿抛头露面,生怕一不小心就便当作物品一样被人领走。与其那样还不如像李班首这样来得自在。
在蕊娘的苦苦哀求无果之后,很快地她便被带进到崇德殿,表演起《采莲舞》来。只是她不知是如何进的殿,也不知这队舞的参色军是怎么作的语,也不知李班首是怎么念的口号,反正她现下正和其他姐妹一起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
手脚不停地摆着各种高难度姿势,可脑袋里尽盘旋着李班首最后和她说的话,“蕊儿,我心知你有来历,也心知你与其他女子不同。于是你就想同我一样做个班首?一辈子待在宫里守着自己做个舞伎?你怎知我不后悔当初呢?你怎知我现在不痛苦哩?我今天就同你掏心窝了,我悔,我悔得狠,我悔当初为甚不随便跟个丈夫赌上一赌,我悔如今再没机会给自个儿生个孩儿了……如果让我现在可以再有个自己的孩儿,除了送命,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便是留着的这命,也是留着为了照顾我的孩子不是!”
蕊娘心思全不在脚下,脸上神色千变万化,好在大家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也好在这舞她早烂熟于心,便是在曲中的任一拍子时被打断,她仍然可以接着跳,且接得还天衣无缝,不会有丁点儿停顿。更何提现在只是顺着曲子从头跳到尾呢。
崇德殿内,酒香四溢,和着丝竹玉笛杖鼓声,十二个舞伎头梳高髻,身穿红罗衫,着长衫,承彩船,如仙女一般荡着轻舟,在碧波万顷的湖上飘荡,边旋舞着身姿边折湖中莲花。这一幕当真美不胜收,令殿内观者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甚而有些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已然垂涎欲滴。不巧的是,他这一副嘴脸将好落入正转着身子从他面前飘过的蕊娘眼里,惹得蕊娘一阵恶寒,突然狠下心想到,我还是等着将来接任班首吧。
可她自己的命运,恐怕这个殿里的任何一人可以说都能左右,唯独她自己不能。
很快这一曲天人下凡般的《采莲舞》结束,新任队头微喘吁吁、娇羞无比地走上前致语,艳丽的容颜灿烂夺目,直看得此次战功赫赫的勃朗心里蠢蠢欲动。
而一直观察殿内诸臣言行举动的太宗皇帝,在看到众武将的“表现”之后,心下十分满意,于是抬手指着那队头,对着勃朗朗声说道:“爱将此次功不可没,朕深感欣慰,这美丽无双的队头便由你领回去罢!”
这赏赐正中勃朗下怀,勃朗利落地起身叩谢,这点儿赏赐还用不着他跪膝磕头谢恩。太宗对此也心照不宣地摸着髯须点点头,接着又一扫其他几位在此次大捷中立下战功的将士,笑着道:“众位爱将,莫急,见者都有份,哈哈哈……”
太宗皇帝中气十足的笑声荡在整个崇德殿中,但是听在蕊娘的耳朵里,却如战鼓如惊雷,令她手足无措,心慌不已。尽管在李班首的劝说下心神已有所动,可是在即将面对之时,却还是难免会有突如其来之感。
不过现实是容不得她再去徘徊再去颤栗了,因为在太宗皇帝笑声歇止后,殿上原本坐于桌几前的将士们已经纷纷起身,相互间拱拱手,一齐向这队舞十一人走来,一步近似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蕊娘的呼吸都快停滞了,头埋得低低的,双腿止不住地开始打颤,身子在发虚。突然一声轻轻的娇笑声传来,却是一个舞伎已被某个将士牵下台去。蕊娘立时一个激灵,忽地脚下一软,便要瘫倒在地,而这殿前失仪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她膝盖就要着地前,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胳膊,并顺势将她拉到身边的坐席处,而蕊娘也因此醒过神来,稀里糊涂但很乖顺地就跪坐于自己的救命恩人身旁。
待没有什么变故发生,且台上的舞伎被“瓜分”完毕后,蕊娘这才微微地偏过头去,向身旁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看去……
正文 第七回 俊李郎厚沐天恩
李琛作为大梁朝今日的太师,这场宴席自是要参与。如今他身份尊贵本就异常,又得皇上圣宠,官运堪称如日中天。从他所下榻的桌几在殿中的排位即可见一斑。
这顿宴席,相较其他人,他更有资格尊享,因着此次出征的主将人选勃朗,正是他当日亲自所推荐的。因而今日的酒他必不得少喝。这不宴才至中场,酒已过多巡,李琛自是逃不了多吃不少杯。单勃朗和他那一群手下将士就够他应付地手忙脚乱了,左一个右一个地过来敬酒,虽每次李琛并不干得一滴不剩,但这般下来,早有些醺醺然。
此时听说有舞队上殿表演,李琛暗道一声好,巴不得舞伎们早些上场,分散勃朗他们的注意力,好让他借此多作一阵歇息。
待前前后后几百号舞伎,舞了不知多少曲后,李琛的眼睛才终于变得清明,待最后一曲《采莲舞》表演时,他的酒也醒了个十成。
这一曲完毕,宴也该接近尾声了。李琛暗自道。
他端着酒杯,状似饶有兴趣地看着两列仙姿绰约的舞女在大殿中央摇曳,只是他的注意力在脑子清醒后,便一直跟在殿中央那张龙椅上。
忽的,李琛原本来回飘移的眼神顿住了,顿于一个立于他前方正和着曲拍舞动长袖的舞伎身上。这个舞伎甚是胆大啊,如此场合竟还敢走神,真是相当不投入啊,嫌活得长了么!看着看着,李琛便由看变盯,他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这舞伎突然漏个拍子错个步什么的,不过很不巧,人家从头到尾都跳得一丝不乱、一拍不错。这舞功,这定力……不过对此李琛并未做多关注。
在舞曲结束时,李琛已收回了注意力,皇上该赐赏了。这回《采莲舞》的班首回头可有的操劳咯!果然,皇上很爽快地将这一十二人赐予宴上的有功之臣了!只怕李班奴内心正心疼着了,宴后必得一番折腾,重新择徒,重新授艺,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想必近日也不会再有类似的宴飨之乐了。只是这教坊内总是免不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李琛这么随意一嘀咕,眼帘无意扫过正立于殿内等待夫主们的舞伎时,不免觑了眼身前正侧对自己的,刚那个献艺时还敢走神的丫头,嘿,这回看她倒是显出紧张兮兮,魂不附体的样子来,全不似方才那副心不在焉的神色。这却是为何来,其她女子皆是欲语还羞又翘首以盼,暗猜自己的良人会是哪般模样,独她像是等着赴刑一般。
待看她如坐针毡愈发不得自抑时,李琛似是明了,却也不打算做什么,忽见她身子即要失衡,一时觉得如果便就此丢了小命也怪可惜的,遂连忙将其扯至身边,如此一来,她自今晚起就是他的人了。李琛自己也是一愣,怎地这手突地不受脑袋指使了?有些无奈,索性好好品一品手中杯盏里这占城国新贡的酒。
于是蕊娘侧头看过去时,就是李太师一副醉心于杯中美酒、事事不关己的神态,仿佛将才扯过自己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另有其人。不禁撇了撇嘴,继续神游去了。只是她的小动作恰好落入李琛的余光中,多少年来一直稳重规律的心跳,在那一刻,有那么一拍的漏止。当下李琛便转过脸来对着小丫头问道:“你什么名儿?”
蕊娘当时一愣,看着这位身穿绛紫色曲领大袖公服的太师大人,心里并无排斥,答道:“穆蕊儿!”
这是他们当天晚上唯一的一段对话,包括蕊娘跟着回了太师府之后的那整个夜晚……
之后的日子如梦如幻,如影如迹,蕊娘只隐隐地觉着自己应该高兴,因为她竟然怀孕了,因为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儿了……是的,她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世上,她再不是孤身一人了,至此生命有了寄托,不再漫无边际;,生活也有了希望,不再虚无缥缈。
“孩子!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一直昏迷不醒的蕊娘突然惊醒过来,嘴里还一直嚷着要孩子。在一旁担心不已的吴妈和翠灵见蕊娘醒了过来,松了一口气,将眠儿递给蕊娘。
蕊娘劈手抱过仍旧小小的皱皱的乖女儿,叫她眠儿,是因为这小不点儿只一出世时“哇哇哇”地叫了那么几声,之后便只会在饿的时候才哭闹,其余时间都是闭着眼安静地睡觉,倒把两只大眼睛养的乌溜溜的,此时陡然一睁开来显得特别有神,引得吴妈和翠灵一阵赞叹。
看着女儿,蕊娘的心柔软地只差滴出水来。李班首说的没错,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一辈子才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为了她,什么都值得了!
吴妈的眼睛还粘在小眠儿脸上,嘴里说道:“小姐,刚李管事拿了不少燕窝、人参、当归、芍药什么的补品药材,你这身子亏虚得厉害,再不好好补补,恐留下病根子。现在外面灶上给炖了当归生姜羊肉汤,刚府里的郎中给你瞧了脉,说你这阵子腹中寒疝虚劳不足,吃这个汤可缓解。还有呢,郎中还吩咐要给你准备竹叶汤,治产后中风发热的。小姐,你可得注意身子,这坐月子要讲究得狠,要不然以后有的苦头吃了。”
“是啊,小姐,这个竹叶汤,我开始还以为就用什么竹叶来,心想那能补什么啊,再一瞧郎中给配的药方,这竹叶只占了一小把,其他呢,还有葛根三两,防风啊、桔梗、桂枝、人参啊、甘草啊各一两,然后还有附子啊、大枣啊、生姜啊,哎哟,材料可多了!”翠灵为了转移蕊娘的注意力,尽挑些无聊的、轻松的的字眼摆上来说,说的时候还辅以摇头晃脑,蕊娘看了眉头果然松开了不少。
这蕊娘醒来时已近日暮,李青梧已经领了送殡队伍归了府,只是手中捧了份沉淀淀的物事——圣旨。就在他处理完蕊娘和孙夫人的事后,匆匆追出府去,刚至送殡队前时,皇上的圣旨到了,“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师李琛,身在高堂,心系黎民,事必躬亲,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积劳成疾,死而后已!特此追封‘温国公’!又,温国公长子李青梧,天授神奇,胸马斗宿,有其父遗风,特赐观文殿大学士,出入侍从,以备顾问!钦此!”
虽然之前已经料到,皇上会给父亲封谥,但未想到会如此大张旗鼓,直接下旨追封“温国公”,还御赐了“温国公府”,连门匾额都一并赐下了。更没想到的是,皇上还赐了自己翰林院侍读的身份,如此资望极高的衔称,李青梧委实惊得不轻。
当然他并未因这突降的殊荣而昏了智气,这李青梧之所以享誉京都,不单单是他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更多的是在于他从来不恃才傲物,善自省自励,理智不同于常人。说其有乃父遗风,当真不虚,可见李琛教子有方。
此刻便是如此,若是这事搁一般贵公子身上,怕是这时候只顾着激动万分,哪有思想还作他想。而李青梧实是第一品神清气清的人物,自接了圣旨,他就开始琢磨,这官家的旨意只是感怀父亲?难不成是为了收服自己,自己这能耐……?官家对于我胸中的玄他又看透了几成?父亲这一逝,官家就这么急于寻就接班人?还是父亲近段时间有什么私揽的任务急自己去继承?翰林院侍读?虽然无职守,无典掌,却是非常人可充任的,官家果然对自己够信宠!
这位官家登基五年多以来,肃清了身边不少原是太祖皇帝在位时积势起来的官员,同时也在悄无声息地不断培植自己的势力,渐渐已经能够掌控全局了。显然,李青梧此时已然被当作被培植的候选人而入列排队了,只等皇上一句话。
李青梧揉搓着太阳|岤在这边条分缕析,太师府上下却因为这道圣旨而将原本笼罩阖府的阴霾吹散了不少。钟夫人在府内新设的祠堂内,一时为老爷扼腕,一时又为儿子欣慰,再一时又叹老爷后继有人!终不免长吁短叹一番!
正文 第八回 李眠儿终出襁褓
李青梧见天色渐晚,遂敛了神思,转头吩咐身边的烛信:“明一早去开宝寺请悟言大师过府打醮念经,你去准备一下!”烛信点头称是,调过身便要走开,见自己主子似还有吩咐,遂将调了一半的身子挪正,静候。
“待忙完了,去东院子里瞧她醒了不曾!”李青梧知晓烛信已经了然他的心思,也不多解释,撂下这句便往自己的园子扎去。
李琛原籍两浙,祖茔还在老家,只把祖先牌位贡置于开宝寺内,太师府每逢祭日都会到寺里拜祭,因而李府和开宝寺关系匪浅。明日请悟言大师过来给老爷超度,做法事,一应俱事还得要准备仔细咯。烛信对于李青梧的最后一句话,并不作多想,只飞身前院,找来大管事李前、二管事李后一块儿商量明日之事。
刚才李青梧口中所说的东院子原是很大的,也是有名字的,只是府里人图个方便,便称这座影纹院为东院,这般叫着确是要比影纹院来得顺口的多。影纹院子里面错落着三四座小园子,蕊娘所住的园子位于院子最东边,也是最僻静的一处园子,此时的园子外,只余斑驳的竹影兀自摇曳着。
园内的主屋子里已经掌了灯,吴妈和翠灵刚伺候蕊娘喝了汤药,蕊娘正发着汗,怀里还抱着女儿,母女俩深情对视。蕊娘只觉得自己的女儿似是洞悉一切一般,那炯炯的眼神边盯着自己,边还作着变幻不定的样子。弄得她每次都不好直视怀中小不点儿的眼睛,偷偷收回视线,败下阵来。
然后蕊娘就暗道不妥,自己生的这小不点才没几天大,能看出个什么劲来,难不成她还真能辨出个子
电子书下载shubao2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