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仲
听到蒙仲低声说出那个恨字,惠盎心中一颤,连忙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话却被宋王偃抬手打断了。
只见宋王偃目视着蒙仲,口中徐徐对惠盎说道:此子祖父兄三辈皆为我宋国役亡,寡人却听不得他对我言一声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样昏昧的君主么
惠盎闻言一滞,仔细观察宋王偃的面色,见后者的确没有动怒,遂连忙说道:臣下莽撞了,请大王恕罪。
宋王偃挥了挥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有胆气,也很诚实。
说罢,他强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着后者继续徐徐向前。
期间,他用莫名的口吻说道:如今的国人,想来仍惦记着我兄长吧你可知晓寡人的兄长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点点头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闻言轻哼道:什么剔成肝,是「司城罕」。: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与剔是一音之转,城与成也是声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时期的权臣。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宋国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个昏君,当时三晋连年攻伐我宋国,侵占我国土地,以魏韩两国最为频繁,可「宋璧」那厮,却舍弃国都商丘,逃到彭城,大兴土木,重建宫殿,是故,我兄长夺了其君位,将其逐出了宋国。
族中长辈对小子说起过这段历史。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宋王偃脸上露出几许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长辈对你所言时,想必是将我兄称作明君吧
难道不是么蒙仲顺嘴问道。
宋王偃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讥笑说道:什么样的明君,会年年将我宋国的财富进贡于齐国,岁岁将我宋国的女人献给齐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并未听说过类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晒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栏雕柱上,语气沉重地说道:我宋国,位于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众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无不是天下诸侯所垂涎的富邑,诚然有谋图霸业之基。而正因为此,楚国数百年来将我宋国视为必取之地。我兄篡夺君位后,献媚于齐,使齐宋两国结盟,哼你道齐国是什么好东西曾经楚国强盛的时候,与齐国争锋,齐国遂扶持我宋国压制楚国,可后来,楚国衰弱,无力再与齐国交战,此时齐国便亲近楚国抗拒秦国,至于我宋国,则早已被视为拉拢楚国的牺牲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沉声说道:是故,寡人夺了我兄的君位,似这般软弱的君主,只会叫我宋国越来越虚弱,最终被齐楚魏韩诸国吞并。
蒙仲看着宋王偃,没有说话。
此时,就见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双手,沉声说道:这是一个强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义礼德全是虚妄之言法先王遵仁义,穆公饮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义礼数的呢赵魏韩三家平分了晋国,位列诸侯;田氏取代姜姓占据了齐国,传承至今大国兼并小国,强国兼并弱国,啊,这就是当今的世道。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蒙仲,沉声说道:你祖父兄三辈人,皆为我宋国而死,寡人视其为忠于国忠于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恼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纪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当前的世道。但凡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有几个是仁义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张仁政,何为王道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这即是恒古不变的王道
在旁,惠盎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时,却见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说道:小子,寡人允许你憎恨着寡人,恨我者这世上千千万万,又岂是独有你一个待过些日子,你跟随王师抵达滕国后,你要仔细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强,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后的下场。
说罢,他一挥袍袖,负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则目视着宋王偃离开。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他发现宋王偃也并非是像宋辟公那样的昏君,反而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的君主,他攻伐滕国也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即指抢夺滕国的宝物或者女子,而是为了使宋国变得更强盛,无需再向齐楚等两国摇尾乞怜。
阿仲。
惠盎在旁的提醒,打断了蒙仲的思绪:天色已晚,你我也先回府上吧。
嗯。
蒙仲点点头,在离开前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宋王偃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惠盎。
当晚在惠盎府上的客房内,蒙仲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
杀害了他兄长蒙伯的滕虎,是为了保护滕国的子民;而引发了这场战争的宋王偃,则是为了使宋国变强,这两者,究竟错在哪方
还是说,他两者其实都没有错,错在这个道亏的世道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想了一宿。
待等天亮后,蒙仲在知会过蒙虎几人后,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城外的族军。
见蒙仲今日气色有些不佳,惠盎亦猜到可能昨晚没有睡好,毕竟他觉得,以宋王偃那番裸的言辞,对于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
更别说蒙仲还是道家弟子。
道家弟子外出磨砺心性,一般都会对世道充满好感,认为世俗充斥美好的事物,结果当他们看到世俗的丑恶时,就难免会气愤填膺,甚至与愤世嫉俗,以至于最终像庄周那般隐居。
于是,他叮嘱蒙仲道:昨晚大王说的那些话,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但但多少也要放些在心上。
以蒙仲的聪慧,当然能听懂惠盎这隐晦的提醒。
在惠盎府山用过早饭后,蒙仲蒙虎与他们五名族人,便向惠盎告辞离开。
然而惠盎却亲自将其送到城门口,随后才前往王宫。
在经过宫人的通报后,惠盎见到了宋王偃。
今早,我那位贤弟便已离开,回到城外其家族的军队去了。拱了拱手,惠盎对宋王偃说道。
是么。宋王偃随意应道。
也不晓得是不是宿醉的关系,他看上去感觉有些头疼,是故一直用手托着额头。
见惠盎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宋王偃便解释道:昨晚寡人独自又喝了些酒。说到这里,他感慨道:易地,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策啊。
惠盎闻言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昨晚臣返回家中后,亦在反复思考这个计策,越想越觉得此计策颇为可行,只可惜
只可惜太晚了。
宋王偃揉着额头淡淡说道。
的确,若是在两年之前,在宋国讨伐滕国之前施行此计,哪怕宋国不能不费一兵一卒交换到滕国,亦能因此得到名分即声讨滕国的借口。
而眼下,宋滕两国已相互视为仇寇一般,这招计策就没有什么用了。
宋国眼下唯一能做的,即是动用大量兵力,强行攻陷滕城,为日后联合赵国燕国讨伐齐国扫除障碍。
无论有多少滕人或宋人因此而死,这场仗必将持续下去。
大王。
在稍微思忖了下后,惠盎拱手对宋王偃说道:我弟兼道名两家之学,又通熟兵书,臣以为,若仅用于一卒子,未免太过屈才
听闻此言,宋王偃揉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微皱着眉头看着惠盎说道:你是希望寡人赐其官爵
臣惶恐。惠盎拱手拜道。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沉声说道:诚然,寡人亦对此子颇有好感,且此子亦有才华,但他年纪太小,你说他通熟兵书,但世上通熟兵书却亡于战役者,不知几凡。攻伐滕国,乃我宋国当务之急,寡人不容许出现任何闪失。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惠盎,语气一缓说道:寡人知道你担忧此子这样吧,寡人允许你借势予他,回头你给景敾写一封信,叫他照顾照顾那小子即可。你惠盎的面子,景敾还会拒绝么但是不允许提及寡人,寡人不会赐予其权柄。
多谢大王。
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承诺,但惠盎已经心满意足,连忙拱手感谢。
见此,宋王偃摆了摆手,轻笑着说道:不必了,那小子确实是可造之材,理当予以区别。若是日后他能擒杀滕虎为其兄报仇,寡人再赏赐于他。
臣,代我弟先谢过大王。
惠盎拱手拜道。
当日返回府邸后,惠盎便用竹简写了一封信,托人立刻送往滕国,交给军司马景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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