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收入也渐渐增加。
如果是以新科进士时授给的官俸,养活自己都嫌困难,更加不必提养活家人。
开初的俸禄,只是一年四十五两银,当然,这银子不会全部实发,官越小,打的折扣越低,但仍然是有折扣。
把银子换成苏木,香料、宝钞,当然,更多的是打好的米。崔浩一年实领,最多能有四十两左右,一个月几两银的收入,自己一个人也就勉强过活,再有仆佣之类的必不可少的开销……因为官体要紧,穿着官服,就不能步行,只能骑马或坐车,所以必须得有一个贴身的近仆拿衣包,到了地方再把官服换上,不然的话,花费还得更高,要养马,得有马料,照顾马的马夫,至于车,开销就更高了。
崔浩至今,也就是刚刚置备了一匹口外买来的菊花青马,雇了一个马夫,还添了一个仆人,平时出门,一个持拜帖叫门,所以人很机灵,一个就照顾行李衣包,老实木讷。
这会辰光已经不早,天色在似昏非昏之间,街市之间的行人,已经有人提着灯笼在行走了。天气热,白天路上人不多,但这么黄昏时候,太阳落山了,街道上的人反而多起来了。
粤地炎热,广州人反而是习惯了炎热的天气。而且,京师这里,早晚很凉快,所以对崔浩来说,倒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行走之时,不时有人家往门前泼水,然后搬出椅凳来,就着油灯的灯光吃饭,这一点,倒是教崔浩颇有乡愁了。
当时正是一天两餐往三餐改进的过程,上推一百多年,汉人还是以两餐为主的,到现在,也不一定全是三餐,贵人是习惯在两餐之间加一餐点心,平民百姓,如果没有劳作,或是天气不热的冬天,仍然两餐,早早吃毕了就上床歇息,哪有功夫拖延多吃一餐,白费粮食?
夏天就不同了,再俭省的人家,也要睡的迟些,饭自然也多吃一餐的多。
崔浩此时,就是骑马慢行,闻得沿路人家饭熟之香,再看两边油灯昏黄,不少人家铺席中堂,男女老幼席地而坐,相对而谈,这一下,确实是有与广州大为相同之处。
乡愁一起,就很难遏止,当下只暗下决心:现在就修书托人送回家,然后请父母派家人老仆,送自己的妻儿一并来京师团聚
想起这个,倒是教他又想起张佳木来。
京师之中,已经啧有传言,张佳木的邮传已经开办的极好,当然,大明通天下有过万铺递,就是步行的铺夫,用来送邸报和公文。
驿站也极多,通天下有数千驿站,十几万驿夫,数万匹马。当然,驿站需要地方供应马匹草料,一年耗费的粮食也在过百万石之间,但国家不设驿站也是绝无可能,没有驿站,则政令不通,调度不灵,也是了不起的大事。
但驿站除了自己耗费极大外,被来往官员马蚤扰也是常事,当时官风已经开始败坏,地方官员过境,则必定会打地方官的秋风,索要盘缠银子。而地方官,特别是州县一级,也必须接受这种马蚤扰,视为当官成本的一种。
如果拒绝应酬,得罪的人当然就不在少数,能不能顺顺当当的把官儿当下去,可就难说的很了。
而驿站原本就耗费极大,来往官员和亲属也要应酬,这就很难乎为继了,更何况,送信和取家属来,费时费力,一路惊扰驿站的话,以崔浩现在的权势,倒未必罩的住。
“这么看来,此人行事,竟是颇多可取之处了。”
这么点功夫,想起来的事也并不多,不过是很短瞬间,崔浩便大生感慨了。国家驿站用度有常,确实也不能随便动用,而驿夫人数有限,驿马更不能过于劳累,公务军务,都需使用,这么一想,张佳木的邮传局不仅送物,送信,保证送到,而且亦是开展了马车送人的业务,听说车身够大,也不大震动,还分为几等。
最高等的,是四人车,空间大,车身内舒适,沿途的邮传站还可以包饭,所以也最贵。这种档次的,自然就是富裕的商人才会使用,要不然,也是贪图舒服的士绅举子。
然后就是六人车,十二人车等等。
但就算是最为拥挤不适的十二人车,听说也是比京师内现在最常用的后档车舒服十倍。现在整个北方平原,以京师为基点,辐射甚广,东至山海关,北至蓟镇、宣府、大同等地,往南,则一路到德州、开封、归德、潼关等地。
虽然还没有涵盖整个北方,不过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下一步,就是直到南京,由南京再开通至浙江、湖广的线路。北人骑马,南人坐船,所以南方的线路要比北方简单一些,但仍然足够显示出张佳木的勃勃雄心了。
“可惜,还没有开通至广州的线路。”
想到这里,连向来立场分明的崔浩也觉得可惜了。想了一想,自己也是哑然失笑。
虽然是仇视张佳木,但张佳木做事的本事,在这一瞬之间,连崔浩也是佩服不已了。因为他自己亦是知道,现在张佳木兴办的事业,如若是交给官府,或是给自己这样的书生来办,恐怕十年也办不成这个规模出来。
“可惜,可惜。”至此时,唯有感叹可惜,心中只道:“聪明没有用到正道上,到底还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太过可惜了”
第6o8章 间子
他正在嗟叹,不料那个往常负责拜门的机灵健仆突然带马停住,因为停的急了,马轻轻小跳了一下,以示抗议,带的崔浩也是在马身上一起一伏,差点掉落下来。
“崔大,你干什么?”
因为是卖断的奴仆,所以不管以前姓什么,现在肯定是姓崔了,这么孟浪,惹的崔浩老大的不开心,当下便怒斥道:“这么带马,干什么?”
“回大爷的话,”崔大有点怯生生的,答道:“是前头有人拦路,小的不敢硬闯,请大爷示下,该怎么办?”
其实不待他说,崔浩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并且心中一紧,他知道,情形不对。
前头四个,再扭头看后头,也是有五六人,一共十来人,全部是戴毡帽,身着灰色箭衣,打扮的紧凑精神的样子,腰间一根皮带,束的很紧,脚下不是常人穿着的布鞋或是草鞋,而是边军所着的制式的带铜钉的长到膝盖的皮靴。
这么一看,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了:来的是锦衣卫的专干秘密差事的校尉
其实他是有误解,锦衣卫的校尉已经全部分为各司局统属,不象以前,是归各千百户统管。现在的这个局面,各千百户当然还在,不过底下的人也是分工明确,千、百户不过是总司其职,各分地段来负责指挥罢了。
至于有些差事,干脆就是司局直管,连地方上的锦衣卫官也不能干涉或是知道内情了。
就因为这些设定限制,所以锦衣卫内部的消息自己内部的人也不大能全数明白,这样偶有泄密,外头的人也是知之不详,所以越传越多,但也越传越错。
现在这些人,其实就是监察司的人,为首带队的,却是有百户职官身份的王大郎,这段时间,他表现优越,屡立功勋,只是因为资历尚浅,所以还没有提升。不过,张佳木的赏赐却是很不少,也替他改名为王彬,所以监察司的人,都知道此人必定会大用。
这一次,也是监察头一回向外人办差,之前已经准备了很久,而就定在这一天,正式发动而把带队之责给王彬,也是觉得他办事小心缜密,断然不会“砸锅”。
“前头是崔学士吧?”
不等崔浩出声,倒是锦衣卫的人先开口。说话的,自然是带队的王彬了。
“是我”崔浩夷然不惧,大声道:“你们想来是校尉?这么堵我,那么就是奉命来拿捕我,好,我要请问,‘驾帖’在哪里?”
他也是很忧惧被人对付,所以也很学习了一段时间刑法律令。在太祖年间,锦衣卫抓人就奉敕命,没有敕令法理不行,绝不会动手。
到成祖皇帝年间,锦衣卫使纪纲权势极大,校尉拿人,有时候根本就是自行其事。纪纲也因为这般积攒了大量的财富,当然,权势也是水涨船高,一时无人能制。
如果不是跟着明太宗朱棣这样雄强的主子,纪纲能成什么样的大业,还真是难说的很。
就因为纪纲为患太深,后来律令渐严,校尉拿人,没有刑部出具的驾帖,则可以视同非法,被捕者,可以直接抗拒,并不算拒捕。
这些,也是崔浩向自己的同年杨继宗打听的清楚,对方在都察院,这些刑律上的事,自然也是清楚的很。
如果是别的事,他这么一问,倒真的要把一群锦衣卫的人难倒。没有驾帖,确实不能随便抓人。而刑部的驾帖就是专门用来限制锦衣卫权力的,那帮文官,哪里会随便开出驾帖来?
不过今日情形不同,崔浩这么一问,王彬便是露齿一笑,道:“大人,今天早朝,我家太保奉皇帝敕命,可以依‘告j’之律,拿捕被举报的犯官。”
这么一说,崔浩心中一沉,知道大事不妙,已经是坏了事了。
早晨朝会时,这种可以凭告j做法来抓人审问的作法就已经使得文官们起疑,并且大为愤慨。如果不是当时被张佳木抓到了小辫子,证据翔实,文臣们被堵的无话可说,而皇帝也大为愤怒的话,此议绝不可能在朝会时这么轻易通过。
但所有人都不可能想到,告j法刚刚出来,锦衣卫居然就这么开始行动了。
“好,这么一说,诸位来拿我,我可以束手就擒。”崔浩面露讥讽的笑容,向着王彬问道:“但我要请问,是何罪名,是何人首告?”
“罪名,自然是大人有贪贿情事。”王彬也笑的甚是和气,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感,在他身前左右,第一次来抓文官的监察力士们也是面露好奇之色,他们,也是头一回来抓这么一个头戴乌纱帽,青袍圆领犀带官靴的青年官员。
“贪贿?”崔浩突然仰天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下至为滑稽之事,他大笑道:“我知道总有一天,太保会容不得我。不过,总以为是什么别的罪名,不料竟是此罪。太保大人诛除异已,难道就到了这样无所不用其及的地步了么?”
“这些话,我不敢听,也不愿听。”
听到指斥自己家大人,而王彬这类锦衣卫的人,却是视张佳木为神明。他的一切,都是拜张佳木所赐,哪里能听人家直面张佳木的是非?
况且,眼前这官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虽然现在被包围,将被拿捕,却仍然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根本不把众人看在眼里。那股子文人特别有的傲气和酸腐气,熏的人难受
要知道,适才王彬已经出示了腰牌,他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正儿八经的六品武职官,可崔浩看他的眼神,却如同看什么小贩菜佣,或是人家的奴才走狗一样
这种表现,也是深深触怒了一样有傲气,一样极为聪明的年轻武官。此时听到崔浩的报怨,王彬便冷然道:“这些话,请崔学士在诏狱对质的时候,自己和审问官员去讲吧”
“也是,和你说不着”
“这倒不一定。”王彬也动了真火,笑道:“也许下官就是小崔学士的主审,到时候,下官就得仔细听大人的辩白了。”
“好吧,我最后问一下,是谁首告?”
“是尊家的奴仆,崔二首告。”
崔浩身边的奴仆不多,除了一个老仆和一个书僮是当初从广州带来,现在家里有的两个跟出门的崔大崔二都是前一阵刚买的,一个机灵,一个木讷,名字也自然是崔浩随便起的,取其方便上口,叫着吩咐事不必太麻烦。
因为崔大太机灵,崔浩还有点儿担心,现在再扭头看看,那个崔二哪有原本的那种一棍子砸不出一个屁来的傻劲?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那种狡黠之色,却是一看就知道,此人并不是原本的那种插标卖首的身份,而是锦衣卫派出来的密探
到这时,崔浩面若死灰,知道自己早就落入人家的算中,而人家紧锣密鼓的安排时,自己可能在听戏饮酒,或是和同年赋诗唱词,高乐不已。
他“啪”一声,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笑骂道:“就凭你,也想和人家做对,你自己平时所思所言,怕是早就被人知道了个清清楚楚啦”
这话说的也是没错,锦衣卫安插出去的人,每隔一阵就会有密报出来,所以,京师之中的文武勋亲大臣的动静,张佳木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至于崔浩,因为地处文华殿要地,又是天顺元年进士中的佼佼者,无形之中,就是新科进士中的领袖人物。
这样的人,自然是要多方注意留心,所以崔浩的话,原是一点儿也不错。
到了此时,就是刚刚还在愤怒的王彬也是不由得有些同情。毕竟遇到这种事,确实也是心理上的巨大打击。
“我待你不薄,不过,你原本就是存心进来,所以也不必多说什么。”崔浩看着眼前的狡仆,面如死灰,叹道:“我要请问,你的父母妻儿,都是什么人?”
当时的人买奴仆,绝不大可能只买一个。因为买来要想合用,就必须要叫仆人扎根于家庭之中,当时的仆人,一家几代几十年,甚是百多年就在一个家族里效力,都是常有的事。效力久了,也就是和家人一样,也并不出奇。
所以一买就是一家子,让奴仆安心侍奉主人,不必时刻想着离去。
崔浩买眼前这崔二的时候,就是买的对方一大家子,有花甲之年的父母,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所以崔浩才觉得能信的过,将其买了回来。
他这么一问,便是崔二也面露同情之色,想了一想,笑道:“现在也不必瞒骗大人,小人的一家子,其实就是卫中同僚。”
见崔浩还想再问,此人又道:“再说,小人可就犯禁了。”
说着,目视王彬,笑道:“别说是大人,就是眼前卫中的这些同僚,问他们,可以打听小人的根底不能?”
“不能。”王彬抢先笑答道:“份属不同的上司治下,任务职司不同,今晚之后,大家相见亦不相识。”
“是了”那人从容答了一声,然后才又道:“若是首告还有传唤,自当奉命赶至,现在,却是要先告辞了。”
第6o9章 摊派
这般表现,也使得崔浩知道,锦衣卫的组织有多么严密,令行禁止,规矩有多么的严格
“罢了,罢了”他惨笑:“败在太保和诸位手中,看来也并不冤枉”
“崔学士,不是我说,你原本也并不冤枉”王彬毫不客气,直截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是鱼肉百姓,哪一个不是锦衣华食,哪个又想到百姓苦楚?平时是袖手谈心性,说道德,总是自己君子,人家小人。但这大国越治越不成,百姓困苦,十倍于前朝,三十倍于洪武之时,岂不是事实?”
“别人贪墨,我可没有”
“有些道理,说与学士听,怕你就懂了。”王彬一边让开,叫力士们把崔浩围在中间,提着灯笼护送,缓步而行。一边侃侃道:“学士去年曾经奉命到江西去,一路来回,地方官的馈赠,可曾收受?”
“这……”崔浩目瞪口呆,呆了一下,才道:“送程仪是理所应当的事,少的二两,多的不过是四两银,只有苏州大府,送了六两,这难道也是贪贿?”
“当然是”王彬斩钉截铁的道:“不应得之财,就是贪贿。”
“那么,”崔浩冷笑道:“天底下可没有不贪的官员了。打打秋风,原本也是人之常情。既然连这个也算贪污,那么,给同乡做保,取点印结银子,也是贪污了?”
王彬神态从容,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答道:“是的”
崔浩仰面朝天,大笑:“真真是荒唐,这样办案,也不必问我什么了,要杀的话,直接拉我到宣武门去罢,大家都省点心力。”
所谓的西市菜市口,也就是在宣武门一侧的空地上,按斩犯官,当然就是在那里,没有推出午门问斩的话。
崔浩这么一说,半是赌气,半是认真。对方这么问案法,等于是把他直接定了罪,既然如何,又何必多说?
这么不合作的态度,令得王彬大为不安。
这两个月的时间,监察司所查的官员甚多。如李贤、彭时,都在查察的范围之内。要说一清如水的清官,确实几乎是一个也没有。
当年于谦在朝,还算是一个榜样。办汤饼会,是当时官员来往的一大渠道,别人家的汤饼会,总是越精越好,只有于谦家的,该怎样,就是怎样。
住的房子,是景泰赐的,不然,也没有房子住。
除了官俸禄,一介不取,所以清廉如水,根本没有途财。官居一品,养的仆人只有几个,寒俭至此,也是难得。
等罢官回杭州时,于谦把景泰历来所赐的积物封存在屋中,一件也不曾带走。
当今皇帝算是深恶于谦的,因为于谦虽忠于国,对他却绝不算忠臣。但听说此事后,也是甚为感慨,曾经当众夸赞过于谦的清廉,并且,拿于谦做例子,来指责其余的大臣。
于谦这样的,当然是凤毛麟角,除了寥寥数人,都无可相比。
至于崔浩这样,除了一些该得的收入,象外省官员送来的冰炭敬,他便是从来不收。因为外官送礼,总是希图照顾,所以敬谢不敏为妙。
至于沿途行走,外官送的几两银子的程仪,大约是觉得数目不多,而且算是人情往来,说不上是贿赂,这才收了。
如果他放了考差,有了门生,将来门生送的红包,也算是正式的收入一种,倒也可以坦然笑纳。正因如此,当时的考官和门生,是比亲族朋友还要更加亲近的一种关系,父子可以反目,但师徒是绝不能不认的。
至于印结银子,就是以官员的身份替人做保,盖印取银,算是正经的灰色收入的一种,这种钱,除了少数如于谦这样的,一般的官员,都会收取的。
毕竟官俸实在是太过菲薄了
当时的物价来说,崔浩月俸到手,付了房租和饭食银子之后,就是所剩无已,还得应酬,得有各种杂费,仆人也得有几个,不然的话,他一个翰林学士,总不能走路去宫里上朝应值?
正因如此,王彬对崔浩这样的官员,赏识还是多过憎恶。只是,赏识归赏识,该办的差事也一定要办,但唯其赏识,所以也不愿崔浩吃亏。况且,如果对方是一直不合作的态度,底下也很难办事了。
有念于此,说话就很诚恳了
他道:“学士大约没有算过账,所以还自己以为很清廉?”
“难道不是?”
“我来告诉你一笔账吧”说起这个,王彬便是格外的自信,他道:“我们以山阳为例,该县是准安府治下,地处南北要冲,不管是回南,还是向京师,除非是走海路,不然的话,就是必经之路。”
“是的,这我知道。”
“该县户是三千一百多户,丁口么,是一万七千余口。”
当时仍然是以丁口税为主,所以隐藏户口是很正常的事,而且,有不少托庇在豪右士绅户下的佃户,根本不计入丁口之内,所以山阳这样的大县,才一万七千多口,其实是很不正常的。
崔浩去过山阳,知道那里虽不及江南,但地处要津,南北辐辏,特别是有漕运和淮盐之利,是个很热闹繁华的所在,但他不知道王彬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是沉着脸不语,根本不接王彬的话。
王彬也不理会,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洪武二十七年,山阳每丁纳正赋之余,再交二分五厘的使费,这银子是交来干吗的呢?就是驿站来往军务公文,还有钦差过境的接待使费,山阳地处要冲,这个费用,在当时是算极高的了。”
洪武年间,驿站管理甚严,侯爵6享因为擅用驿站结果被太祖严罚,后来索性参与到造反阴谋中去,结果被抄家灭族,百战功勋,毁在擅用驿站上,这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法度有多么森严。
就因太祖管的严,所以当时的官员不敢擅用驿站,过境时,也不敢滋扰地方,自己走人就是,所以政简民安,洪武年间,百姓的负担自然极轻。
想起这个,崔浩也不觉点头,道:“太祖是布衣出身,最怜恤百姓物力,所以洪武年间与民休息,国称太平,而府库富足之余,百姓的日子亦很过得。”
王彬微微一笑,道:“到永乐十八年,每丁的摊派驿夫银子涨到了两钱五分,嗯,正好比洪武年间涨了十倍。”
听到这里,崔浩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哪里不对,却是一时半会的想不出来。
但他心中已经有所警惕,于是拉下脸来,只静静的看着王彬,夜色之下,灯笼的微光之中,对方年轻的脸庞满是坦然之色,四目对视,崔浩原本是理直气壮,此时却是禁不住扭过头来,并不愿和对方对视。
但这么一来,似乎自己理亏一样,崔浩心中甚是别扭,但叫他再找回场子,却也是没有这个信心了。
“到了天顺二年,”王彬提高了嗓音,厉声道:“山阳县丁口上下浮动不过数百人,但驿传摊派的银子,已经涨到了五两银子每丁一年比永乐年间涨了二十倍,比起洪武年间,涨了是多少倍,请崔大人算算这个账,如何?”
这般斥责,就算是李贤也不能够如此。
一时之间,崔浩气逆上涌,但话到喉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哼”王彬冷笑一声,道:“无话可说了吧?”
“你的意思,”崔浩颇为心虚的道:“就是吾等打秋风,滋扰驿站,使得民间负担,超过洪武年间百倍?”
“是的”王彬很不客气,答道:“就是你们这些文官,说是清廉,但其实已经从清官变灰官,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人是真正的清官了”
他以山阳一地为例,一年过境的官员,致仕的一二品大员,总得有好几个,每人的程仪就得是几十两,驿站招待,每人的标准就是白银百两以上。至于六品以上,驿站也自有标准,县官送的程仪,则是百两到几十两不等。
也有一些年轻的清秘官儿,六七品的官职,也是几两到十两不等,象崔浩上次过山阳,县官给的程仪就是八两,以他当时的官位来说,也算不厚不薄,取乎于中。而驿站招待他,则是二十两的席面,县令相陪,地方士绅也来了几个致仕在家的打横相陪,临席赋诗,大家说些文墨的事,自然极为开心。
到此时,却已经成了王彬数落的原由,而崔浩是极聪明的人,一想到山阳每年过境官员的数量,就知道人家说的不是虚言,所以自己格外心虚,已经无话可说了。
再想到当时驿传由南至北,看来驿站和官员接待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利益灰链,自己身处其中也没觉得什么不对,而无形之中,这种制度已经把整个官员集团弄成了灰色集团,而民间的负担,自然也是一天大过一天,比起洪武当年,怪不得现在民间都在怨叹日子难过,再想想,各种皇差、王庄、官田,再加上水利道路不修,边患日甚,中央开销增多,而地方摊派一天多过一天,百姓的日子,如何能过的比当初好?
而且,就算如此,也是府库日渐空虚,一想及此,崔浩只觉心亏,原本是心气高傲的人,此时也是难免垂头丧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第61o章 罗网
王彬笑了笑,向着垂头丧气的崔浩道:“县官当了驿丞,迎来送往,就知道陪客。特别是上宪到来,更是当成天大的事。水利不必管,劝农当然也不必劝,山阳知县,一年有大半年是在陪客,县里的士绅,排成十几班,按官员品级和职务,轮流出来陪坐。这般殷勤,当然是有利可图。象县里真有什么案子,百姓有什么冤屈,倒不是不想管,但实在也是管不过来。崔学士,我说的,可是事实?”
他这些话,其实就是切中情弊,实在是再贴切也没有的话了。
吏治渐渐败坏,不要说和国初没法比,和永乐年间没法比,就算是和正统初年,“三杨”还在位时,也是没有办法比。
能自律的少,由俭入奢的多,贪图享乐的也多,灰色收入视同合法的,也是更多了。
象“县官做驿丞”的话,其实在近百年后,有著名的清官海瑞在自己的书中痛陈,当然,海瑞的时代,驿站和迎来送往的耗费更大,官场潜规则也更加严重。
在明朝,有最著名的两个破坏潜规则的人,一个是海瑞,一个是张居正。
海瑞以抬棺骂皇帝的最著名的清官身份,结果在江南做巡抚就做不下去,天天有人扯他的后腿,告他的状,与他斗气。
结果这个脾气比石头还硬的人,连皇帝也敢破口大骂的人,竟然不能安于巡抚位上,干不到一年,只能辞职了事了。
张居正倒不是在反贪上做文章,事实上,他自己就是大贪官一个,戚继光等著名的将帅,每年都会有大量的财物送到京师张阁老家,绝不敢有所耽搁。
当然,以他的位子,张居正算是很克已了,象刘谨等辈,才是巨贪,张居正虽是受礼,但绝少因贪贿而影响政务,就这一点来说,已经算很可以的了。
只是万历后来知道张太师的真相,而以当初年幼时经常被张居正训斥时的童年阴影,绝想不到,满嘴仁义道德,一嘴大道理的“张先生”居然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万历的情感因此大受伤害,再加上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压制多年,情感上也是受过伤害,所以报复起来,格外的阴狠。
而且,从此之后,万历不再信文官,以消极之法与文官斗了几十年,国事政务荒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皇帝拖着文官集团,和整个庞大的帝国一起冲下山崖,彻底毁灭。
而张居正最为文官同僚们憎恶的,还是他的不守潜规则。凡事认真,自己不拖沓的同时,还要鞭打整个官僚集团都动起来,在考成法等诸多法条律令的约束下,张居正当政的十年,国家机器虽然已经又老又锈,但还是疯狂的运转起来。这般做法,显然就是和人的惰性背道而驰,使得很多人心怀怨望。
破坏潜规则的代价是惨重的,张居正身死之后,他的家族报应如此之惨,同僚攻讦如此严重,也助长了皇帝向张家清算的情绪,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
崔浩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亦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详细并且翔实的数据来同他说话。大家同殿为官,十年苦读,学的自然是儒家经义,但儒家的书上全是华而不实的大道理,真正治民理政的学问,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所以为官之后,除非是为翰林,为京官,不然就非得仰仗幕府里的幕宾不可。正经延请的幕宾,哪怕是贵为巡抚或是大府的知府,亦要对幕客尊敬异常,凡事要请教,不是主翁召幕客来,如果是那样,脾气再好的幕宾也会翻脸———要东翁移樽就教,到幕宾的住处去请教才行。
在京师为官,则凡事必定受困于书吏,京师六部,人早有言,当家的不是官员,而是各部办事的小吏们。这些吏员,世代相传,有一套挟制上官的心口相传的本事,凡事离了他们,自然而然的就会玩不转,所以上官凡事拱手,真正办事的,就是这些品格猥琐下作的书吏们。
自唐以后,吏员升迁之路就很困难,至元朝,更是为祸天下,所以明太祖对吏员有很大的偏见,也规定了不少限制的命令,所以吏员想转为官员就难了,而且,社会上的人对吏员也颇多偏见,并不谅解。
国家不喜欢吏,又离不得吏,又没有良好的监督和限制,吏员不仅无人管束,并且可以家传世袭,而国家又在舆论上十分的歧视,则自然而然的,十吏九坏,想找一个有良心的吏员,可就难了。
正经的吏员,尚且如此,那些在州县做事的衙役,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山阳一县,就有衙门过千人,如狼似虎,以催科为名,横行乡里,多加征敛,百姓真的是困苦不堪,有口难言。
在国初时,衙役只是力役的一种,是由里甲中征发健壮者到县衙充役,而没过多久,这种徭役就成了肥差,要花钱去买才成。而因为利益链的庞大又缺乏监管,做衙门,比干土匪有前途的多,所以衙役队伍越来越膨胀,一个小县,国初时可能三班衙役数十年,到现在,百年之后,一县的衙役就可能是数百,甚至是过千人,这般庞大的食利者,就只能对百姓敲骨洗髓,一直到整个王朝崩盘为止。
崔浩并不愚蠢,读书十年,有的人越读越蠢,而有的人,却是聪明天生,并不蠢笨。
王彬这么一点,他就全明白过来了。
当下不免神色黯然,听完王彬的话后,崔浩便是摇头道:“想不到,吾辈自以为自己清廉,谁知道天下事倒是吾辈给弄坏了的?”
“学士亦不必太过自责,君为官不过两年,其中的关节,想来今晚也才明白。”王彬秉承张佳木的吩咐,对这些官员,抓是要抓,但,未必就一定要往死里整。
有些人,倒是可以拉拢一下看看。
“呵呵,王百户这是在替学生开脱了。”
此时崔浩也是知道眼前这年轻的小伙子居然已经做到百户,言谈之间,没几句崔浩也知道了王彬的出身,原本就是寒家,在锦衣卫也不是世家,无根无基,就是凭自己的能力获得上赏,所以有今天的身份地位。
想到如此,他也不觉感慨,因道:“学生总以为读书才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不料锦衣卫内拔擢下属也是如此,这一层,倒是叫学生敬佩太保之为人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锦衣卫大堂所在,见王彬等人过来,一群力士打扮的人过来,笑嘻嘻地打量了崔浩一眼,又向着王彬道:“大吉利市,原是大郎先开张了。”
“不要浑说。”王彬很是正经,向那种人道:“赶紧验了对牌,填票,我还有差事要去办。”
“知道,知道”对方答说:“今儿大举拿人,大郎不过是头班,底下的班次很多,我们早就有预备,所以,但请放心”
对方说着,自然而然的已经有人奔行过来,验看崔浩的相貌,手中也有凭单,崔浩借着烛光略看了一眼,见是身长若干,详细至尺寸,居何官,穿何衣袍,身貌是否肥胖,干瘦等等,最后,还有面部特征,待看到面白微须等句,当下也不禁苦笑。
他转头,向着王彬道:“锦衣卫办事,当真是仔细的很,这般行事,滴水不漏,便是学生想逃,也是无路可走。”
“是的。”王彬很坦然,笑道:“下官不过是直截动手的人,外围还有一层监视的,城门要隘坊市,也有巡逻的分队,城外缇骑,也参与其中,步兵统领衙门,也有兵。”
“这么多?”崔浩闻言,亦是不觉吃了一惊。
“哦,并不全然是京城之中,直隶、河南、山东等北方诸省,也是同一天动手,所以,动员的人手就多了。”
“原来如此”崔浩不觉释疑,自然,也是极佩服张佳木用心之深,行事之果决狠辣。最近一段时间下来,此人对文官们百般隐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谁知道人家用心也深,真是胸有山川之险,足可包纳江河……自己,还有李贤,还有彭时,却全是叫人哄了
平时袖手对谈的时候,总是觉得优势极大,张佳木除非是悍然造反,不然,没有别的路可走。谁知道人家轻轻一翻手,就从贪贿入手,又说动皇帝允许民间告j,用这两个法子,就足以把文官们摧折一番,是不是能彻底揣毁,还很难说,但是,此役过后,谁和张佳木过不去,就得预先想想后果如何
因为以皇明律令,现在十官之中,不贪的连一个也没有,真正一芥不取的,反而在文官中也被视为异类,而且,确实也是那种油盐不进的性子,很难与之共语办事了。
到此时此刻,崔浩才是万念俱灰,只觉得与人相差太远太远,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对手。回想数月之前,自己在太芓宫中数次献言,当时李贤等人也是夸赞计谋精妙,使得太子和张佳木离心,到此时,他才醒悟过来,太子听他的话,竟是他害苦了太子
只是,此时此刻,这种深心不但不敢说,连仔细想一下亦是不敢此时此刻,也只能在心中默祷,除此,别无他法
第611章 圣恩
“尚德,尚德,我等算不及一个后生小子,真真不知道如何说起了”
靖远伯府的高楼之上,两个头上白发苍苍的老者临窗而立,都是面色阴沉,看向窗外。就在不远处的坊市街道上,打着火把提着灯笼抓人的锦衣?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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