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坚持杀于谦,明着是徐有贞一党人,暗中则是石亨。
复位后的朱祁镇身边有不少得力的武官,吴谨,孙镗,曹家的人,刘永诚和他的子侄,但最为倚重的,还是石亨。
说来也怪,石亨虽然和于谦不大对盘,但景泰对他也是很重视和倚重的。先是击败也先,封了侯爵,然后又教石亨提督三大营,武臣和勋臣之中,算是头一份了。
虽然有英国公尚未成年的原因,但京城里公侯伯很多,石亨在景泰初年根基未稳。但八年下来,现在已经是国朝勋臣和武官中的重臣了。
太上复位,因为石亨和于谦不对付,又早早表了忠心的原故,特别是景泰病重但并没有危及性命,而石亨和张氏兄弟等亲贵重臣在外面拼命放风,把景泰的病情说重了几倍,这才使得人心大乱,绝大多数的中下层武官和所有的文官都站在了朱祁镇一边……说起来是曹吉祥和张佳木功劳大,但在朱祁镇心里,石亨也是立了大功的。
有功而不赏,石亨在朱祁镇心里又多得了不少同情分,这样一来,奏事时得的便宜就更大了。这些天来,石亨也保了不少武官,特别是有风声传出来,石亨打算裁撤巡抚,让他的侄儿石彪任大同总兵,专制一方。
大同,在当时的明朝边境线上犹为要紧,这会建奴还是大明忠勇的奴才,土蛮等蒙古部落不成气候,唯一是生死大敌的,就是瓦刺和鞑靼。
大同,是对瓦刺的最前线,战略地位极为要紧,可以说。大明天下最精锐,最敢战,最勇武的边军,十有八九都在大同,军需,粮饷,铠甲,兵杖,都是以供应大同为最优先。
如果石彪掌握了大同,上无巡抚压制,中官自然更压不住石彪,郭登这个老上司是必定要调走的,这么一算,石家叔侄一个掌握禁军,一个掌握边军,明朝的军事力量几乎就全部落入石府的掌握之中了。
这是一个如意算盘,而且很能打的响。石亨在朱祁镇心里是一个很忠义并且念旧的纯粹的武臣,张佳木告石亨和徐有贞结党时,朱祁镇虽然愤怒,但怒火是更多冲着徐有贞去的,在他心里。石亨是个粗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是徐有贞使的坏。
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不能说是错了。
“刽子手已经接上头了,”在西市刑场附近的一家酒楼里,朵儿的家人正在向他报告:“人很不错,是刑部的头号好手,也很够朋友,银子给他五十两,只收了十两,说是不收怕大人不放心。但活儿保证做的漂亮,不会教少保受苦,而且,尽量让身首不分离。”
朵儿面前已经摆了一摞的空碗,全是很大的蓝边粗碗,这里是京城西市,人来人往的都是普通的百姓,肯上酒楼喝上两杯的多是行脚客商一类的小人物,酒具当然不必讲究,酒也很粗劣。
但自从进了酒楼里,朵儿一碗接着一碗的喝酒,但心头的那种焦灼感却怎么也浇不掉,下人禀报,他也不理,只是端起碗来,又是满饮而尽。
下人知道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事,只得自己悄然退下,眼看着有人用大车推来棺木,更是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抬起头来。刑场距离很远,一眼看过去全是人山人海,根本看不到什么,只是这时候四周寂静无声,他又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头顶上乌云遮顶,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虽然如此,凭着直觉,这个下人也知道快交午时了,他重重的顿一顿脚,急的没头苍蝇一般,还好,酒楼二层虽然挤满了人,但朵儿是贵客,沾着主人的光,这个下人也从人群中挤到二楼去,打眼向西市方向一看,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于谦等人。
人犯已经全部下了车并且开始松绑,于谦原本就没有被绑,这会虽然已经命在顷刻,但还是一脸安然闲适的模样。
“节庵兄!”轩輗早就在刑场一侧的官厅里等着了,于谦等人下车之后。自然有人把人引到这里来,他看到于谦过来,不觉长身一揖,只道:“学生受命监斩,请老先生莫怪。”
“咦!”于谦道:“学生也曾干过这等差事,手下也曾斩杀不少宵小之徒,皇命差事,来怪老先生做什么!”
于谦如此知理,态度更是谦冲恬淡,轩輗虽然刚刚接差,但在浙江任上。手里也很处死过不少大盗j徒,那些人平时凶横的很,到了刑场上,屎尿齐出魂飞魄散都是常态,那股死相令人见而生厌,于谦这会不但不要人搀扶,反而是恬淡自若,看样子,不但不象是来受死的犯人,反而象是一个来监刑的官员一般。
于谦都如此,轩輗觉得自己也无谓做小儿女之态了,他端起摆在自己案前的一碗酒,正色道:“如此,学生敬老先生一杯,以为壮行。”
“好!”于谦举起酒碗来,一饮而尽,抚着沾满了酒水的胡须,大笑道:“再过一会,君仍为阳世一人,而吾则是阳间一鬼矣。但思想起来,平生行事至中大正,为国为民,亦无遗憾,儿孙之事,亦有子有女,无愧祖宗。想来想去,虽然身受大辟,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唯盼以后国泰民安,再不要有王振复现朝堂之中!”
这也算是临行嘱托,一个是将要受刑的前兵部尚书,而且是实际上操纵朝堂柄政的国家重臣,一个是刚受皇帝信任,上任没几天的刑部尚书,轩輗听的心中感动,眼中一酸,差点儿要流下泪来。
他连连答应。虽然王文等人,无足轻重,但场面也要做足,当下请人扶于谦到棚外暂候,自己再置酒与王文等人送行。
虽然没有阳光,但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轩輗心中觉得恐怕也不会有后命了。既然要行刑,以轩輗的想法,当然是让于谦排第一。
地位足够,而且排第一的实在是可以少受不少罪。身为文臣,当然是照顾文官的多,于谦之后,就是王文等人,接着才是几个武臣,最后轮着太监。
心里这样计较定了,场面上的功夫也做到了,轩輗眼神示意,底下的司官吏员会意,便有人去通知刽子手去做准备,再有人准备放号炮,只等轩輗手中的令牌一丢,便立刻放炮杀人。
就在这当口,李贤在几个从人的簇拥下,穿着全套的公服,骑马匆忙而来。
轩輗眼前一亮,迎上几步,向他道:“怎么,朝廷有后命吗?”
“暂且还没有!”李贤也是一脸灰败之色,颇有点气急败坏的味道,他向着轩輗道:“不过刚刚下官进宫去请见皇上,里头传出话来,张都督还在里面说话,还有,都督身边的伴当和我说,请我立刻来西市,请大人先不要对少保行刑。”
“时辰已经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李贤抢着道:“不妨先排别人,这样的话,也不干例禁。”
西市行刑,绝不是影视里头演的那样,验明正身,却绑绳,放炮行刑,程序很多,而且复杂,绝没有炮声一响,人头统统落地的道理。
李贤这么一说,轩輗自己并无风险,惠而不费的事,当然立刻点头赞同。他想了一想,道:“那只能从王文开始,我要提醒足下,如果到最后没有恩命,对少保大人也是折磨。”
李贤深深一点头,答道:“我亦是这么想,这样吧,少保排第三,如果再没有后命,那就只能这样罢了。”
其实李贤对于谦的感情极深,可以说是佩服至深。历史上,他在徐有贞的援引下进入内阁,但并没有真正的党附其人。而且,长袖善舞,长于政务的同时,也很得皇帝和石亨等实权派的欢心。
这是一个奇人,先是徐有贞看好他,但徐有贞倒台,皇帝和石亨一样信任他,后来又暗中搞跨了石亨父子,曹家叔侄对他也很敬得。
后来曹钦造反,闯入朝房,杀锦衣卫指挥,杀大臣,唯独对李贤手下留情,有一个蒙古鞑官拿刀砍李贤,还被曹钦喝止。
一场要了无数人脑袋的大风波,独有李贤安然无事,后来死后追封太傅,遗爱于后人,在明中期之前的官僚之中,此人算是很拉风的一个人物,只是前后三杨,于谦,难免把他的光彩给遮住了一些,至少现在来说,对李贤的能力认识很深的,还并没有几人。
而此人极为敬服于谦,斗跨徐有贞,石亨,曹家,都有为于谦复仇平反的意思在内,这一点,时人更是知之甚少了。
在李贤的建议之下,一个刽子手和两个助手先“伺候”王文,先把人按倒在地,刽子手轻拍肩膀,犯人猛然一惊时,两个助手将手一松,急跳退后,刽子手看准地方,反手推刃,略有阻力而稍微一用力,一颗花白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人头落地时,四周百姓呼啸出声,据说这样可以吓走刚出现的鬼魂,山崩海啸般的呼喝声中,等在一边的高平“砰”的一声,已经晕翻过去。
先王文,再高平,眼看无可再拖,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午时将过,轩輗和李贤都是脸色沮丧,无论如何,于谦不能再往下拖了!
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究竟还有没有希望?
第163章 金牌
天色越发阴暗,就在轩輗要发令。于谦坦然步入刑场之时,不远处人群开始马蚤动,先是极小的声响,接着就是如打雷一般,嗡嗡做响,再下去,就是无数人在原地发疯般的跳起脚来,不少人有一股气憋在胸腔里一样,就在原地跳的老高,以拳击胸,嘴巴张的老大,却是一点声响也发不出来。
无论如何,声响越来越近了,到最后,所有人的声音汇集成一股极为庞大的声浪,不仅冲入了人的耳朵,而且直入人心。
“皇上有旨,赦免于谦,赦免于谦,刀下留人!”
“监斩官,刀下留人!”
“不杀于谦。刀下留人!!!”
一声声呼喊潮水般的狂涌过来,人群已经有若癫狂,就是那些顺天府的差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坊兵们也张大了嘴,木鸡一样,看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发呆。
“小心戒备着!”
轩輗心里也是激动,但身为刑部堂官,这都是他的差事,万一出了事,他可是首当其冲。当下连连挥手发令,叫人各自小心戒备,不管是不是赦旨,都以小心为妙。
李贤在一边则是连连挥拳,兴奋之意简直无可遏止。什么城府修养,翰林风范,到这会子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头就只剩下愉悦兴奋,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之感。
闹成这般,于谦自己是瞠目结舌,而在他身边一群待斩的人,好奇心也是忍不住起来,一个个跪在地上,还是伸头探脑的看。
没过多会儿,人潮涌动,这一次是真的近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差役用棍子和皮鞭拼命的赶来人群,眨眼间,众人只见一个穿着麒麟服的高大少年。手中高举金色令牌,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之上,犹如一道旋风一般,带着耀眼的光茫飞速而来。
这当然就是入宫请见,又成功请来金牌赦免于谦的张佳木。
一路奔来,除了自己都觉得拉风到无可再拉风的满满当当的得意之外,还有千万百姓和文武官员的瞩目,这种感觉,真不坏。
在他身后,则是曹翼等护卫伴当,三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骑马相随,一路上人山人海,在这么一队人面前,也是望风避易,躲闪不迭。
待赶到刑场时,一眼先看到于谦尚在,张佳木这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不等他下马,轩輗与刑部的司官们就迎了上来,张佳木现在这会代天宣旨,倒也不必下马。只是向轩輗等人出示金牌,待他们看清之后,才在马上笑着道:“总算不枉一场辛苦,诸君,请把于大人交给我吧。”
“是,好!”轩輗很干脆,于谦在这里已经是烫手的炭团,早脱手早为妙。这里还要杀人,不到傍晚完不了事,张佳木等人,还是早走为妙。
“来,把于大人请过来!”轩輗一声令下,众司官一溜烟似的跑到于谦跟前,先是把于谦扶起,接着众人打躬,都道:“恭喜少保你老人家,这一回,真的要好好压一下惊才成。”
法场释人,倒不是头一回。秋决由皇帝御笔勾决,但需要都察院再复核之后,才能执行。其间总能发现一两个可以缓决的,就在刑场等着其余人犯斩讫之后,缓决的就重新押回刑部,或是待审,或是释放,倒霉的是第二年再上刑场。这种可以被释回的人犯,就是俗称的陪斩。
象于谦,当然不必拘泥,张佳木讨来金牌放人。底下的事当然也是归他料理,刑部不必再接这场麻烦事了。
于谦原本已经是闭目待死,不料眼看得张佳木驰马持令牌而来,眼看得这年轻人锐气十足,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竟是没来由的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这才跟着刑部众司官一起,被引到张佳木身前。
“大人!”
看于谦过来,张佳木也是从马上下来,深深一揖,然后起身一笑,只道:“下官给大人恭喜了,这一次天意能回,真的是幸事。”
“幸事?”于谦倒是冷笑了,他道:“不谈这个,佳木,你把我捞出来,费心费力。但老夫要直说了,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而对,对老夫来说,恐怕也未必是好事。”
于谦自己知自己事。他真的威权太过,竖敌太多。举朝上下,除了李贤这样的一心想救他,那些元老重臣,文武大勋,勋戚亲臣,谁出来施以援手了!
所以,于谦获救,在中下层官员和百姓心里,这是一件大好事,在皇室。勋戚,重臣眼里,倒未必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就是了。
“是,下官明白。”张佳木点点头,答道:“下官的意思,少保就带着家人回杭州去养老吧,若将来有机会再出山,如何?”
于谦脸上终露出一丝笑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是蠢人,这样算最好的办法了。但你说的若有机会,老夫倒是但愿没有这种机会。”
张佳木所说的,当然是说他将来有能力护住于谦,然后再保此老出山。但于谦的意思则更简单明白,国家要是让一个锦衣卫使得掌大权,能护住他这个前兵部尚书,一品文臣,大约也不是他所乐见。
当着刑场两颗人头和血淋淋的尸身,此老风骨还如此硬挺,张佳木还有什么话说?当下只是侧身而立,微一摆手,肃容道:“请少保上马,这就护送你回府。”
“好,有劳!”
于谦虽年至花甲,筋骨倒也是康健,当下翻身上马,看着四周黑压压的百姓,把刑场四周围的密不透风一般,到了此时,他才是脸色变的柔和起来。刚刚百姓的议论,他也是听的真切,公道自在人心,大臣们袖手旁观,甚至大有落井下石的,唯独有这些最底层的百姓,才记得天顺十四年间的事,把他的功劳。牢牢的记在心底。
“老天开眼啊……”
“于少保是清官啊,天爷也不忍心,这就派人来打救他老人家了!”
“少保你老人家要保重啊。”
夹在锦衣卫中间的于谦四周已经围满了百姓,这是当年跟着他一起抗敌,一起在城门附近摇旗呐喊,一起把来自草原的饿狼赶走的忠勇百姓,就是这些普通人撑起了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完粮纳税,承担力役,为兵户的,则世世代代当兵抗敌,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才是于谦虽然在历史上被陷害而死,但身后却是盛名不绝,祭祀不断,而且百代留芳的奥妙所在。
那些当时陷害他的人,仇视他的人,蔑视他的人,除了寥寥几人在历史上留下骂名外,谁又记得那些当时显赫,事后只是墓中枯骨的碌碌小人?
只有在此时此刻,张佳木跟在于谦身边,这才是若有明悟。
不仅是于谦自己感动的涕泪交加,便是张佳木自己,看到百姓如此,又岂能无动于衷?
救于谦这件事,在张佳木来说只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于谦提拔重用的恩德,还有向朱骥朵儿等人的交待,到了此时此刻,一直被他潜意识里当成草芥一般的百姓,才算是在他心里有了活生生的影像出来,就是这些人,就是眼前这些原本被他当成愚昧无知的草芥一般的贱民,就是他们,才是大明真正的根基所在!
从人群中挤出来,后头呼啸声又起,便是于谦,也是忍不住浑身一抖。生死大起,他虽然淡然处之,又岂能真的无动于衷?
这会儿回想起来,真是恍然一梦。再想想可能会白刃加颈的惨况,又岂能不对张佳木心生感激?
说到底,于谦也只是人,不是神。
“佳木,这一遭真是亏你!”于谦骑在马上,倒也没有什么不适,这会儿的大明文官还不是那种只能坐轿,手无缚鸡之力的纯粹的文士,象于谦,也能顶盔贯甲,提刀做战,也曾经做过巡抚,节制武将,巡警边关。骑马射箭,也是当时士大夫的一项基本功,只是后来分工越发明确,武将只能目不识丁,只懂提刀砍人,文官就只能坐而论道,马也骑不得,弓也拉不得了。
“少保太客气了,义之所趋,岂能规避?”张佳木这会当然挑漂亮的话来说,于谦虽然失势,并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势力。事实上,于谦若是善加经营,在朝中的权势绝对大过任何一方,只是此人脾气又臭又硬,所以不肯善加经营罢了。
“吾老矣……”没来由的,于谦却是如此感慨一句,他看着张佳木,若有所思的道:“愿佳木记得今日此事,谨慎自守,善遵法度,侦辑不法,好么?”
“是,请少保放心。”
于谦住所,原本就离西市不远,众人都是骑马而行,一路上行人规避,等到了于谦府时,于府外头犹自有锦衣卫的人看守,见张佳木这个主官过来,众人当然不敢为难,迎上前来见礼。
倒是于家的人,听闻消息,一个个原本已经哭的泪也干了,待看到老爷子生龙活虎的回来,一个个倒是全都呆了,半响过后,于谦之子于冕才跪扑在于谦马前,哭道:“不想能见老爷平安回来!”
于家的人,连收敛的权力也没有,阖家大小,全被看管起来,到这会儿,能看到人平安回来,真的是喜出望外,连话也不会说了。
“吾也不知道为何能逃脱这一刀?”于谦这会也是含笑而问,向着张佳木道:“愿闻其详?”
第164章 釡底抽薪
张佳木笑道:“倒也没甚出奇。不外是人家添火,我想办法抽柴。”
他说的简单,但于谦知道肯定复杂无比,当下延客进堂,宾主就在清冷的于府客厅对坐,于家已经抄过家了,好在原本就是穷的掉底,家里一点金银也是没有,只是抄走了那些景泰皇帝御赐的宝剑蟒衣之类,象这些不值钱的茶炊家俱什么的,倒还是全留了下来。
至于银子米粮,根本不值一问,便是朱祁镇自己,也知道于谦是个难得的清官,也知道于府没有抄出什么钱来,早就有恩旨,于府财物,一律不问,这也算是皇帝难得的极有良心的表示了。
好在如此,这才使得于家还能烹了一壶茶来,张佳木这会已经够资格和于谦对坐。倒是于冕只能侍立在老父身后,还是一脸的惊喜交加,还在不停的拭泪。
于谦虽然刚铁心肠,此时也不免是一脸的歉然,祸及家人,想想自己若是无眼前此子搭救,怕是身首两断之余,家人不得收敛奔丧,要有遗尸刑场之辱,想一想,真是何苦由来。
人到了这种时候,心思自然不免要柔和很多,于谦思来想去,倒是比平时要谦和的多了。待张佳木坐定之后,不免把这种感慨向着张佳木娓娓道来。
“不,少保,”张佳木答说道:“朵儿指挥就在西市不远,我属下的人早看到,这会已经知会到他,怕是过一会就过来了。”
“喔!”于谦重重一点头,道:“他真有心。其实,他的前程都是曹太监给的,我倒是没有帮过什么忙。而且,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怕是他受我的气多。”
“哪里,少保大人向来清节廉明。秉性刚正,就算是说下面几句,大家也是心服的很。”
张佳木扯过话题,倒是把范广等人的遭遇也说给于谦知道。于谦虽性直,但也不笨,当下知道他的意思,慨然道:“我一会便修书,劝劝范都督,还有,耿九老的话,我也说得。”
这两人都是朝中的文武大员,其实朱祁镇也是很倚重的。这会儿范广有张佳木保,倒是没有什么危险,要是表示效忠,愿意出来做事,恐怕权位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于谦有事,这两人肯定誓死不出,于谦无事,又修书相劝,张佳木心里就可以放心的多了。
“少保不激于意气,为国家保全正臣。请受后生一拜。”到了此时,张佳木才是真心诚意的又向于谦拜了一拜。
刚刚还差点身首异处,这会儿又一心为国家,为朋友寻保全之道,虽然明末的读书人实在都不是东西,虽然张佳木对大明的读书人好感也并不多,但在于谦身上,还是看到了很可贵的东西,令他心折不已。
“后生,不要给老夫一壶一壶的灌迷汤了!”于谦笑道:“且说说你,怎么讨来的这道金牌。”
张佳木笑道:“也就是做了些转擅跋扈的事。”
他其实一直有两手准备,要是皇帝听劝,又能斗跨徐有贞,再救得于谦,则也罢了。要是这些都不成,倒是有一个办法,能够使得皇帝回心转意。
朱祁镇最恨的,就是传闻于谦和王文等人暗中召襄王来京。这位襄王是朱祁镇的亲叔父,也是国家现在与帝室最亲近的宗藩,宣宗之弟,听说成祖皇帝在时,对宣宗和襄王这哥儿俩都很喜爱,修十王府时,襄王的府邸堪比宫室,就是明证。
后来襄王之国,在朝野间也很有贤名,不象代王那爷孙,青衣小帽,闹市袖锤。看到不顺眼的就用锤子击杀,这般行止,哪象个亲王?
襄王就让人敬佩的多,而景泰坚持不立太子,国家不可无君,召立襄王一说让朱祁镇极为紧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论说起来,他先重任王振,大失文臣之心,再出征土木,丧师辱国,比起向来庄重自持,在士大夫心里是一个标准贤王的襄王来,也是逊色的多了。
这种惶恐与害怕,再加上嫉妒不安的心理,使得朱祁镇心中极为愤恨,也大为不安。
张佳木做的,就是派李瞎子早早出京,到襄王府去,所做的有两件事。第一,请襄王修书自辩,绝无进京之心,亦无人请他进京。
第二。是襄王同时自请入朝觐见,以定君心,以定官民之心。
这般举措,对襄王自己,也大有好处,毕竟皇帝的猜疑是很要命的,尊贵如亲王,国朝被削藩致死的,也不是一位两位了,李瞎子一至,陈说利害。则襄王自然一一照办。
有这两样一起来,朱祁镇对襄王的怀疑自然可以消弥,而对于谦的愤恨也就无形中开解了许多。
于谦毕竟不是王文等辈,并没有公开同意另外择储,所以王文有取死之道,于谦对社稷有大功,又经过襄王辩白,则一切指控,自然能够烟消云散。
至于所谓师出无名,也就弱化了许多,不再是必死之由了。
一场泼天般的大案,几乎是必死的前朝重臣,终于在他的努力之下,得保首领。这件事,对张佳木的手腕,势力,应对,还有属下能力的考验,都是极有意义。
从这一件事来看,张佳木知道自己势力尚弱,根基极浅,从此又有新的打算和做法,这其中有不少东西又是与于谦的信念要背道而驰,当着这位人品学识都无可指摘,就是不谙权术斗争,不懂得自己争夺权位富贵的花甲老人,还是把这些心思藏起来算了。
对于谦来说,张佳木的办法确实是匪夷所思了一些。不经允许,擅见藩王,而且,暗中唆使亲藩自请入京,以他来说,当然不觉得这做法高明。
但对方保的是自己的性命,则指摘的话又说不出口,原本也有很多嘱咐的话,想要叫这个年纪不及弱冠,却已经是从龙复辟的大功臣。权位已经至锦衣卫都督的少年人善用权力,效法先贤,谨慎小心,这些话头,原本都是话属老成,本就害怕对方听不入耳,到了此时,更觉得对方应变智计都在自己之上,想一想,似乎不必为无谓之举,于是也就只得噤口不言,只是听着张佳木说起入宫请见的经过,于谦含笑而听罢了。
场面一时有点冷,但外头老仆很快进来禀报,只道:“朵儿指挥来了。”
“请他进来!”
朵儿也是在酒楼里等着消息,左等右等,并没有于谦被斩的消息传来,他已经是心胆俱裂,不知道如何是好,待张佳木和他自己府中的人来说起张佳木持金牌赦免于谦之后,朵儿只觉两眼发黑,当场差点晕翻过去。
醒来之后,自然是大喜过望,当下当然不会留在刑场看别人的热闹,也不管自己伴当亲随,牵起匹马,便是一通狂奔。
张佳木话刚说完,朵儿便也已经赶到了。
这个蒙古汉子真的是一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感,进得门来,先就是大哭,接着于谦抚慰他几句,便又是大笑。
待情绪稍稍平复,朵儿便郑重其事的跪在张佳木面前,只道:“今日朵儿以大人而称,日后也以大人视之,今后卫中诸事,只要都督大人吩咐,朵儿绝不敢打一点折扣,请大人放心好了。”
蒙古人中自然还有好汉,朵儿便是其中之一。今天的话,说出口来,便是再无更改的可能。张佳木自然欢喜的很,他在卫中,除了自己原本的心腹可以提拔重用后,根基很浅,有朵儿这样的老指挥相助,再加上朵儿是四卫出身的鞑官,亲朋旧友很多,无形之中,他在京中鞑官之中又有了一个得力的臂助,今日有朵儿的这一席话,真的是没有白费苦心。
他笑着将朵儿扶起,只是道:“你我兄弟一般,不要如此。以后,大家一起共事,把皇上交下来的差事办的漂漂亮亮的,也就是了。”
于谦在时,从来不这么说,只是说锦衣卫亦不可全然听从帝意,此时听的张佳木如此说,朵儿自然也是答应,但一边的于谦,自然也是不免要皱眉了。
张佳木很见机,知道这些话不为于谦所乐闻,当下摸了摸自己脑袋,笑道:“有件事,倒是忘了,我得立刻去办!”
“什么事?”朵儿很关切的道:“要是我能帮上忙,叫我去就是了。”
“你不成。”张佳木摇头道:“我要去卫里赦出朱大人,叫他来侍奉少保大人回乡,这些事,由朱大人来操办,我也放心的多。”
朱骥毕竟也是锦衣卫世家,免了指挥,一个千户也走不脱,有他一路护送于谦回乡,自然比一家白身上路要强的多。
于谦也是不能在京中久住的,一是怕事有变化,二来,犯官差点被大辟重惩,勉强脱罪,又没有充军,还是自己知机识趣,早点离京的好。
于谦想一想,这个安排当然很是妥当,当下也是含笑答应,张佳木起身,告辞而出。
今时不同往日,于谦毕竟还是送他出了二门,又请朵儿待为送到大门之外,这才算全了礼节。
待朵儿回来,兴冲冲的向于谦道:“少保,张大人真是仗义,国家有此正臣掌锦衣卫,要少了很多事非!”
“倒是未必啊……”于谦苦笑摇头,有些话,他自然不便多说。当下只是心道:“这后生心机很沉,他倒是未必光是释出朱骥,怕是还有极重要的大事,要去操持啊。”
第165章 徐府
张佳木倒是确实有事。
从于谦府里出来。绕道走,没敢从西市一带回去,好不容易又过了崇文门,直奔北,没过多久又进了正南坊。
进坊之前,就先甩掉随从,自己只和曹翼两个一起悄没声的回到百户府,接着就是叫马夫牵了马去洗涮喂料,自己换了衣服,和曹翼一样,两人都是青衣大帽,看着就是普通的小厮仆役一般。
等装扮好了,就一起出了侧门,溜过几条胡同口,就到了徐有贞府邸所在的胡同。
胡同口摆着一长溜的车马,各家带的长随奴仆好几十个,挺胸凸肚的站在墙跟说话聊天,天也没太阳,也就是避个风。
府门前,几个徐府的奴仆坐在长凳上聊天说话,隔的老远。就能听的真切。
“嘿,你们说真是奇了,姓张的没听说和于老儿怎么相与,怎么就这么起劲救人”?
“就是说啊。”有个长着山羊胡子的门政使劲一拍腿,很起劲的道:“也真邪了!咱们家老爷板上钉钉的事,头响还在高兴,这会儿拍桌子拍板凳的骂人,看看气成啥样了。”
“瞧吧,和咱老爷过不去,姓张的也准定要倒霉。”
“就是,将来姓于的也讨不了好儿,这一刀还是躲不掉。”
豪门奴仆一旦投进主人府里,不要说自己这一辈子就靠主人家生发,就是下辈子,祖孙多少代都得跟着主人家一起了,主人荣,奴仆荣,主人倒霉,当奴才的也讨不了好。这才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人不痛快,当奴才的当然也得跟紧,这会儿一群门政大爷说的唾沫横飞,对张佳木和于谦当然可就不会客气了。
他们说的热闹,府里情形当然也就叫人听的明白。
徐有贞家里的宴席没到午时就摆开了,请了不少的知交好友,他是要组阁的人,位高权重。帖子一下,谁敢不卖他这个面子?
于谦等人上刑场,徐府里掐着点儿上酒上菜,结果消息传来,张佳木在宫中取了金牌,带着人赶到西市,三言两语带走了于谦。
消息传回来,整个徐府上下鸡飞狗跳,徐有贞死了亲娘一般,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呆了半响,后来就是掀桌子,摔碟丢碗,闹了个沸反盈天。
这会儿,酒席散了,宾主中彼此相得的齐聚小书房,彼此商议,看看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为什么定下来的铁案,就这么被人翻了过来。
人多嘴杂,张佳木混在里头。听的是津津有味,听到徐有贞在府里头摔碟砸碗的时候,倒是忍不住和曹翼两个相视一笑。
他从昨儿半夜起就忙活,一早进宫,候见,托了蒋安打通关节,再请起面见,说动朱祁镇赐了金牌,一溜烟跑到刑场救了于谦,到这会儿已经早就过了午时,从早晨起水米未进,在这里慵懒下来,肚子可就咕咕叫了。
可巧,正好来了个馄饨挑子,这种豪门外头简直就是个小型的闹市,主人在里头吃,奴才可是不管饭,卖烧饼的,卖卤煮的,卖油炸鬼的,卖馄饨的,这些小食摊子来回的转悠叫卖,热闹的很。
“大婶子,给咱们来两碗馄饨。”
穿着青袍戴着大帽,张佳木也是标准的奴才打扮,藏在人堆里也不显眼,两人把馄饨挑子叫过来,卖馄饨的婶子动作熟练,挑子一头原本就有现成的锅。里头是永远不换的鸡汤做高汤,加了把火把汤烧沸,接着把馄饨下进去,搁上虾米等佐料,锅开之后装在两个大蓝边碗里头,再撒上一把香菜,拌上一点麻油,色香味俱全,张佳木原本就是饿狠了的人,一吃之下,眉飞色舞,一边“吸溜,吸溜”的吃着,一边赞道:“婶子,你这馄饨味道可真好。”
“当然好了!”卖馄饨的大婶生的粗壮,动作也是麻利,这会被人夸了,红通通的脸膛上直放光,一边收拾,一边笑:“这小哥儿生的俊俏,嘴也甜,寻常馄饨,哪有什么好的?”
“我说好就是好。”张佳木吃的确实香甜。这阵子,忙的脚不点地,而且人心思也浮了,做梦一样。从上到下,没个安生的时候,庆功酒倒是吃了几回,都不踏实。倒是在这里吃这么一碗小馄饨,感觉不坏。
“我说,你们是哪家大人府里头的?”
卖馄饨的大婶忙活完了,凑在张佳木和曹翼身边闲聊,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低声道:“不是婶子说,你们跟的大人们可真是缺了大德。午时前就开宴,听说是高兴于少保老人家要开刀问斩,那高兴劲儿,就差放鞭炮了。现在好了,一拍两瞪眼,一个个气的什么似的,大兄弟,不是婶子说,听听他们都说的什么话,你还小,可别卷到他们一起里头去。”
说话的那些豪奴倒真的和张佳木不象是一路人,张佳木看着年轻和善,斯斯文文的也不蛮横,就算是哪家大人府里头的下人,也未尝不是能说上两句,要不然,这卖馄饨的大婶还真的不敢随意开腔。
“说什么哪,找死是吧?”
徐府的几个门政正是满脸的不痛快,山羊胡子正好听到大婶的话,立刻满脸不痛快的奔下来,抬手一推,把个妇人推的不停后退,接着就是?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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