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下决心的、委曲求全的声调说:“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车站,你马上来好了。”
噢!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小东西!他心中一阵激荡,眼眶竟没来由的发热了。对着听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冲动和热情说:“哦,不,晓彤。你去上学吧,我知道你不愿意迟到。可是,放学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给我一点点时间。”
“那──好吧,如峰,别到校门口来,太惹人注目了,还是在铃兰等我,放学之后我自己去,你别来接。”
“几点钟?”
“五点。”
“好的,那么,准时一点。”
“就这样吧,再见,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还有一句话。”
“什么?”晓彤问。
他望着听筒发呆,好半天没开口。对方急了,一连串的问:“什么话?快一点说嘛!我真的要迟到了。”
他把嘴凑在听筒上,低声的、重复的、狂热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霜霜凝视着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孩子!那颗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魏如峰微微一惊,醒悟了过来。抬起眼睛,他对霜霜笑了笑:“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开除的事,能够不上学校,不听那些鬼功课,不见那些让人头痛的老师,你称之为喜事,也未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着她:“去念补习班,明年以同等学历考大学,如何?”
“没那个兴趣!”霜霜习惯性的耸耸肩,从阿金手上接过她的早餐,慢慢的给面包抹着牛油,一面扬起睫毛来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关心我吗?表哥?”
“我从没有不关心过你,是不是?”魏如峰问。
“是吗?”霜霜似笑非笑的反问。
“我知道你许多事情──”“例如?”
“例如你现在和一个小太保过从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举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魏如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问:“你知道那个小太保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魏如峰说:“我是听别人传说的,说那是个什么帮里的──反正参加了太保组织的。霜霜,”他注视着她,温和的说:“别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务正业打架生事,你还是少接近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气冲冲的说:“难得你这么关心我,你是真关心呢?还是假关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吗?他比你可爱,你知道吗?他能为我出生入死,他敢做敢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瞇起了眼睛,晓白那副傻呵呵的样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翘起嘴,她也不懂为什么要为晓白说话:“总之,他比你强!”
魏如峰笑了。
“那么,霜霜,我该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恋爱了!”
“恋爱!”霜霜猛的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盯着魏如峰,你是什么意思?讽刺人吗?恋爱!和谁恋爱呢?你明知道!你还要说这些风凉话!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齿的瞇着眼睛,一语不发的把牛奶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别神气吧,你心里只有那颗小星星,你就能保险她会一直爱着你吗?你等着看吧!
魏如峰结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来,他把一只手压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气和的说:“霜霜,我一直像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但是最近情绪太乱,又始终没有机会。我希望,过一两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些的时候,我能够好好的和你谈谈。霜霜,总之一句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关心着你,你聪明、美丽、热情,有许许多多的优点,所以,千万别自暴自弃。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福快乐。”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慢慢的会发现,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狭窄。霜霜,快乐起来!”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脸上。魏如峰诚恳的语气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紧嘴唇,她毅然的摆了一下头,似乎想摆脱掉一些无形的羁绊。然后,她大声的、傲然的,像和谁赌气似的说:“你错了!表哥!我快乐得很!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魏如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假若你真能快乐,当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见!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
“车子也驾走了吗?”
“我想是的吧!”
“老刘帮他开车的吗?”
“不,他自己开的车。”
“昨晚的客人是谁?”
魏如峰望着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谁?他有同样的疑问,昨晚他回来的时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还没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老爷昨晚带回来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蓝布旗袍,梳着旧式的发髻,皮肤白皙……而今天早晨,晓彤就打电话来说,她母亲不再反对他们了。这种种迹象,所指示的只有一个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别人,而是晓彤的母亲!她和何慕天一定经过了一番长谈,而取得了协议,误会、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这之间到底有怎样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别管它吧!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与晓彤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
“哦,”他说:“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视着向门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乱划,说:“唔,听说──你那颗小星星的家里不赞成你,有此一说吗?”
魏如峰迅速的转过头来。
“你的情报好象很快嘛!”
“对不对呢?”
“不错。但这是过去的情报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笑笑。“再见,霜霜,今天你没车子,趁此机会,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门去,再倾听摩托车发动和驰远,她一直沉思着靠在饭桌上,一动也不动。等到车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茫然的离开饭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厅,又一步一步的跨上楼梯。长廊上空无一人,整个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听着自己的足音,数着自己的脚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门前。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站在魏如峰的书桌前面,她打开了抽屉,细心的搜寻起来。
晓彤刚刚和顾德美说了再见,一个男孩子就直冲到她面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惊,差点失声尖叫,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晓白!她喘了口气,埋怨的说:“你这是干什么?又来吓唬人了!”
“姐,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讲。”
“什么事?等我回家讲不好吗?干嘛跑到学校门口来?你长得那么高,同学一定会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晓白说。
“可是,我现在和如峰──还有个约会。”晓彤吞吞吐吐的说:“你有什么事,晚上再讲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
“不是,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晓彤诧异的问。
“就是那个姓魏的事情!”
“怎么回事?”晓彤是更加糊涂了。晓白拉着她,两个人并排向路边走,走了一段,人比较少一些了,晓白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东西,递给晓彤说:“你打开看看!”
“现在吗?”
“是的。”
晓彤狐疑的看着晓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了那个纸包,她看到了一叠粉红色的信笺,和三张四?欲j的照片!她诧异的拿起表面的一张,那是个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头发,画得浓郁而诱惑的眉毛,一对充满媚力的眼睛,戴着副闪亮的耳环和项炼,脸上挂着个冶艳的笑容……她愕然的说:“这是什么?”
“你看看背面!”晓白说。
晓彤翻过那张照片的背面,她看到这样几行女性的字迹:“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有好几秒钟,晓彤注视着这几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简单而真纯的思想里,实在无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联想在一起。错愕了好一会,她才突然间明白这之中的关联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后迅速的翻过这一张,上面又是同一个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写着几行字:“给如峰:我属于你,每一分,每一寸。杜妮”略过这些照片,她用发颤的手打开一张信笺,站在路边,慌乱的捕捉着信笺上的句子:“如峰:一星期没见到你了,为什么?你不来,夜变得那么漫长,独拥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晓彤一把握紧这些乱七八糟的信笺和照片,抬起一对受惊而恐怖的眸子,直视着晓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颤抖着,那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疑惧和骇然的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迸发似的对晓白嚷了起来:“你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些可怕的东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晓白握住了晓彤的手臂,把她向路边拉了一些。晓彤的神情使他张皇失措,他没料到这些东西会如此严重的惊吓了晓彤。喃喃的,吞吞吐吐的,他说:“你不要──这样急。那个姓魏的……我总有一天要教训他!”
“可是,这个──这个──这个女人是谁?”晓彤对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触到一条眼镜蛇似的立刻转开了头,口齿不清的问。
“是──一个交际花。”
“交际花?”晓彤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抗拒着面前的事实。
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紧张,她叫着说:“不!这是假的!这是骗人的!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这是真的,”晓白挺了挺胸,正义凛然的说:“我不会骗你!这都是真的,那个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来也不相信,看了这些东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骗了!”
“但是,”晓彤含着眼泪喊:“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为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来的吗?”晓白说:“姐,我听了好多关于魏如峰的事,他们说他是欢场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还不止这一个,还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际花……如果你要的话,明天我可能还会找到一些东西来证明……”
“不!”晓彤狂叫了一声。转身挣脱了晓白,跳上一辆三轮车。晓白追上来喊:“姐,你到哪里去?”
“去问他!”晓彤喊。对车夫急匆匆的说:“铃兰咖啡馆!快!”
在铃兰门口,晓彤跳下了车子,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也不管数目是多少,一股脑的塞给了车夫。就推开玻璃门,直冲了进去。魏如峰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着颐,期待的瞪视着门口。晓彤的出现,显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头来,对晓彤展开了一个欢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时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来了半小时,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说:“你怎么了?晓彤?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
晓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紧贴着那张桌子,火般烧灼着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魏如峰,她的膝盖在发抖,使那不胜负荷的桌子也跟着摇动,咖啡杯碰着碟子叮当作响。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珠却又黑又亮。魏如峰吃惊了:“晓彤,你到底怎么了?坐下来好不好?”
晓彤没有坐,依然伫立在那儿,依然瞪视着他。魏如峰,欢场中的浪子,交际花,舞女,杜妮……这是真的吗?这是可能的吗?他!欢场中的浪子!她盯着他,无法说话。
“晓彤,”魏如峰审视着她的脸,试着去拉她的手:“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怎么样?”
“别碰我!”晓彤像触电般叫了起来,声音喑哑而愤怒:“把你的手拿开!”“晓──彤?”魏如峰疑惑而惊愕的凝视着她。“你──这是──”晓彤扬起手来,一叠信笺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泼了出来,浓浓的液汁浸湿了粉红色的信笺,杜妮的脸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红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会引起比这个更大的震惊。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脑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面对着桌上那些东西,他瞠目结舌,不知身之所在。晓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声音像电殛般向他射来:“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干燥而枯涩,望着那四散溢开的咖啡液汁,他的脑子如同被浆糊封住,丝毫都无法运用思想。晓彤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已经夹杂着过多的愤怒和迫切:“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这个杜妮是什么人?你告诉我!”
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从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晓彤的脸上,后者那种强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逐渐回复的意识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对着的现实。晓彤又开始说话了,声音里竟糅和了祈求和凄楚:“如峰,你说话,你告诉我,这个杜妮是什么人?”
“是──是──”魏如峰润了润嘴唇,机械化而下意识的回答:“是──一个交际花。”
“那么,这些都是真的了?”晓彤沉痛的望着他。
“是──是──”他无法撒谎,也无法遁避。“是──真的。”
晓彤凝视了他大约十秒钟。这十秒钟内,仿佛天地万物都已静止,整个世界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晓彤骤然的转过了身子,她的书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声音震动整个咖啡厅,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来,在昏乱的视线中,看到的是晓彤绝望的眼睛,和那如箭离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声:“晓彤!”
一面向门口追了过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的摔脱了她,掏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等他窜出了铃兰的玻璃门,晓彤的身子已奔过了对街,他也追了过去,同时大声的嚷着:“晓彤!你听我!晓彤!”
晓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转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的说:“晓彤,你听我,那是认识你以前,那是另一个我,一个已经死掉了的我!晓彤,你必须了解,你……”
晓彤奋力的挣脱了他,她的眼神狂乱,而脸上泪水纵横。
哑着嗓子,她一叠连声的、不知所云的喊:“这是残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
“晓彤!”魏如峰徒劳的叫:“晓彤……你听我说!请你……”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晓彤叫着,摆脱了魏如峰,狂乱而不辨方向的往对街冲了过去。大马路上汽车如织,这正是下班和放学的时间,出租车、三轮车、公共汽车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晓彤冲进了车群中,完全不顾车子,盲目的奔跑。一辆小汽车对她飞驰而来,魏如峰狂叫了一声:“晓彤!”
小汽车煞住了,晓彤呆呆的停在路当中,汽车司机从车窗内伸出头来,长喘一口气说:“小姐,命不值钱哦!”
魏如峰闭了闭眼睛,头晕目眩。等他再睁开眼睛,晓彤已经离开路当中,走到对面去了。他本能的也穿过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让晓彤这样走掉!不能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他必须向她解释!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
“晓彤,”他祈求的喊:“晓彤,晓彤!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说几句话。以后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请你现在给我几分钟时间!”
“不!”晓彤挣扎着:“放开我!让我走!”
“晓彤!”他哀求。
“放开我!”晓彤站住,不再挣扎,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着低声说:“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人影从路角窜了出来,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腕上。
是晓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儿,挑着浓眉,瞪着怒目,沉着声音说:“魏如峰!放开我姐姐!”
“晓白!”魏如峰错愕的说:“是你?”
“是的,”晓白傲然的说:“是我!我告诉你,姓魏的!你再纠缠我姐姐,你就当心!现在,请你放开她!”
“晓白,”魏如峰愣了愣:“你为什么这样子?我们不是一直很友好吗?”
“友好?”晓白愤愤的说:“鬼才和你友好!你别以为我们姓杨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挥开了魏如峰抓着晓彤的手,大声说:“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
“晓白……”
“你别晓白晓白的,晓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晓白说,掉头转向晓彤:“姐姐,我们走!别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着,目送晓白用胳膊围绕着晓彤的肩,像个保护神似的护着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过去,但,路人已经在对他们注目了,远远的一个交通警察正用怀疑的眼光向这边巡视着。他站着不动,望着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来。
“为什么?”他茫然的自问:“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些事?”
太阳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床栏,投射在发黄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床边,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身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的藏起来。除了藏起自己,还要藏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第十二章
明远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着身子。梦竹走到厨房去,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敷在明远的额上。骤然而来的清凉感使他退缩了一下,接着,就吃力的睁开了红丝遍布的眼睛。太阳光刺激了他,重新阖上眼睑,他胸中焚烧欲裂,喉咙干燥难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个字:“水。”
梦竹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托住明远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明远如获甘泉,一仰而尽。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边的梦竹,摇了摇头,他问:“这是哪儿?”
“家里。”梦竹说:“早上,孝城把你送回来的。怎样?还要水吗?”
明远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几点了?”
“十点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们也可以好好的谈谈。”
明远睁开了眼睛,锐利的望着梦竹,酒意逐渐消失,意识也跟着回复。而一旦意识回复,所有乱麻似的问题和苦恼也接踵而来。他瞪视着梦竹,后者脸上有些什么新的东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凄凉而美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栏杆上,他吸了口气说:“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梦竹说:“不过,明远,昨天晚上──”她犹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样?”明远蹙着眉问。
“昨天晚上──”梦竹嗫嚅着。
“到底怎样?”
“我──我──”她下决心的说了出来:“见到了何慕天。”
“哦?”明远张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梦竹。“是吗?”
“嗯。我们谈了很久,也谈得很多……”
“是吗?”明远再问,语气是冷冷的,却带着些挑舋的味儿。
梦竹怯怯的看了杨明远一眼。
“是这样,明远,”她尽量的把声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们家,我和他出去谈了谈。关于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
“哦?是吗?”明远把梦竹盯得更紧了。
“至于晓彤和如峰的事……”梦竹继续说:“我们取得了一项协议,对于年轻一代的爱情,还是以不干涉为原则,何况晓彤和如峰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
“哦?是这样的吗?”明远的语气更冷了。“真不错,你和他谈上一个晚上,好象整个的观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转变。看样子,他的风采依旧,魔力也依旧,对吗?”
“明远!”梦竹勉力的克制着自己:“请你别这样讲话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静的和我讨论,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我们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帮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谈,不要冷嘲热讽?”
“我不是尽量在'好好的谈'吗?”明远没好气的说。
“那么,你听我把话说完,怎么样?”
“你说你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听!”
梦竹望着明远,无奈的喘了口气,说:“是这样,明远,我和何慕天都认为对晓彤的身世,应该保密……”
“他已经知道了?”杨明远问。
“是的。”梦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远纵声笑了起来:“感激我帮他带大了女儿?还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弃……”
“明远!”梦竹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疯了!”
“我疯了?天知道是谁疯了!”杨明远厉声的说:“我告诉你,梦竹,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一定会和你有篇长谈,然后一定再轻而易举的攫取你的心!你已经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来反对晓彤和如峰的事,现在你同意了。你本来仇视他,现在你原谅了。梦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说服你!关于过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动人而值得原谅的故事,是吗?”
“明远,”梦竹忍耐的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好不好?我们只解决目前的问题,怎样?”
“目前的问题!你说说看怎么解决,让晓彤嫁给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儿,对不对?将来添了孙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块儿含饴弄孙!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杨明远多滑稽,吃上一辈子苦,为别人养老婆和孩子!”
“明远!”梦竹喊:“我们还是别谈吧!和你谈话的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争吵、呕气、毫无结论!”
“结论!”明远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梦竹,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样:把晓彤送还给何慕天,我杨明远算倒上十八辈子的霉!至于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儿一起过去……”
“明远,”梦竹竭力憋着气:“这算你的提议,是不是?”
“你希望我这样提议,是不是?”
“明远,你没良心!”
“我没良心,你有良心!”明远吼了起来:“梦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爱上了他!你希望摆脱我,不是吗?他有没有再向你求婚?嗯?他还是那么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钱了,嗯?去嫁他吧!没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远!”
“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的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
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么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象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的说:“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梦竹!”
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呻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
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
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
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
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
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你猜怎么?梦竹?”
“怎么?”
“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着车。海,逐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
“下来走走吧!”
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
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
“为什么?”
“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
“他折磨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
“他叫我滚!”
“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
“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
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
“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
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着他,点了点头:“我相信。”
“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象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别提了。”
“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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