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不知不觉地让秋意随心穿越了不同季节。几把镰刀在一丘透黄的稻田里割上
几天,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再延长一阵也没人着急。特别是那些每丘超过三亩的
稻田,莫看水稻长得与别处大同小异,镰刀一挥差别就大起来,而一旦到了六亩或
六亩以上,这种差别就会更大。
也不是存心偷懒,这么大的面积,应该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呆一天就是一
天的福气。”心情好时,雇工们更会说话。听着这样的好话,大田的主人还能说什
么哩,工钱是事先说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长,落雪更要到好久以后,再散淡也不
会拖到那时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会说闲话,男人家里的女人,女人家
里的男人,见了都不高兴。在大田里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一道田埂将一对两对或者
多对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从中间开镰,说说话,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
他田里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难。一年中最后的劳作有女人作陪,用上半个月二十天
也不嫌多。有田畈必定会有大田。
大田能将快乐的种子藏得深深的,直到春回大地重新开花结果。
对秋天的任何爱与珍惜,都比不过西河两岸的群山。一到秋季,那些高低不一
的高峰大岭就显出各自的神奇。季节中春天最早来到山里,可转眼间,万仞千峰就
将它推开了。烂漫的山花也是这样,开得越早,被群山丢弃得越快。没有哪种花能
够开遍整个春天。最艳的燕子红也不能例外,必须等到春意到达顶点春潮涌到最高
潮时,燕子红才跳出来将春天的灿烂推向高潮,然后,甚至还没遇上一场风雨,就
先自凋零了。一朵花只能开出一种颜色,而到了秋天,一片悠地游着,遇到啸水(注:啸水,河水流经浅滩时,沸腾似的样子)时才会使劲
摆几下尾巴,一旦越过啸水,便回归悠闲模样。年年腊月都要垒坝拦水竭泽而渔的
小溪,去年意外地没有干涸。那些受人喜爱的鱼类没有被捉去做年菜,让人讨厌的
鬼鱼也活得更好。月亮悄悄地淡入天际,太阳正往山后落去,透明的溪水也暗淡了,
鬼鱼在小教堂和白雀园前面那处最急的啸水上接连跳了几下,便突然转身毫不犹豫
地顺着水流方向快速游去,直到消失在两条溪水交汇时产生的大股啸水里。
有鬼鱼在是一种寂寞,失去令人生厌的鬼鱼,寂寞就变成另一种样子。就像对
淡淡的,淡淡的理解,这样的寂寞也许就是无边无际的心灵的顶端。只有站在这样
的顶端,才能感到躺在丝丝怀里名叫一县的幼小婴儿和躺在线线怀里名叫一镇的较
大幼儿那囟门上的每一次搏动。所以女人们才会小心翼翼把握着自己的气息,惟恐
伤及甚至毁掉能够在自己怀里成长得光辉灿烂的属于个人、也属于大家的世界。
一粒椭圆形的烛光挂在窗口上。面对黑夜,它格外小心地凝敛自身,偶尔随风
摇摆一下,又赶紧抽身,将细小的身躯牢牢地钉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
睡意沉沉,仅有的烛光越是显得沉重。不是因为它企图照亮而又无法照亮整个黑暗,
也不是因为它无意照亮任何的黑暗,而是因为它太想将自己照亮了。
有烛光的窗口是能称出黑暗重量的盘子秤,是能量出黑暗体积的大方斗。在没
有烛光的黑暗中,声音的变化莫测,气味的捉摸不定,薄雾无休止的缠绕,还有阵
风轻轻重重的抚摸,似乎都与某种神秘有关。有了烛光,从烛光照耀下的黑暗里透
出来的是由衷的恐惧,那些连烛光都照不透的深意里藏着什么哩?没有烛光的夜晚
并不黑暗,有烛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夜晚是一种毋须怀疑的存在,黑暗却非
如此。在更多更实际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一株小草枯黄;一朵鲜
花凋谢;一只_ 黑蚂蚁被压在青石磙下面;一条红鲤鱼让吸血蚂蟥叮得全身发白;
一只野兔一次次地逃脱猎狗的追逐,最终还是倒在它的爪下;猎狗又被躲在下风处
的豹子盯上,只需它一个猛扑,凶猛健壮的猎狗就会成为更加凶猛健壮的豹子的美
餐。不要说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一盏灯被风吹灭,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一条河流
在旱季里干涸,一座山被野火烧得通体焦黑,都是引发黑暗的因素。从黑暗中派生
的恐惧越多,冲破黑暗的渴望越强烈。走火人魔的亡命之徒才对死亡无所畏惧。比
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照耀的黑暗更黑暗的,是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里的杀戮之心。
死亡如灯灭,失去烛照的黑暗所面临的不只是恐惧。在这块天有根、地有缘、
风有来由、水有尽头、黑暗与光明总有分野的世界里,一粒烛光以它的警觉与敏感,
守卫着那些用梦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湿透枕头、无忧无虑尽情享受的人。
在长达百里的西河上,在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名叫天门口的镇子里,有一个女人
全心全意地延续着这粒烛光,一丝一缕地倾诉着未来。许多时候,陪伴这烛光的只
有天际的孤星,也只有孤星才能体味她眼前微不足道的欢乐、缥缈难继的幸福。一粒
烛光就像经历不凡的贤哲。
那满地繁灯,不过是些玩把戏的花拳绣腿,看上去热闹非凡,到不了半夜就会
烟消云散。是真贤哲就不会走乡串户花言巧语,就像一粒烛光夹杂在万家灯火中,
别的灯火正旺时,它是亮着的,所有灯火熄灭了,它仍旧亮着,别的灯火亮了又熄,
熄了又亮,这粒烛光却始终不灭。
一只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几声,天要亮了。整个夜晚都在空中巡视的猫头鹰,终
于有机会跟在麻雀后面,隔窗望着那粒烛光。猫头鹰瞪着双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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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明白烛光就在那里。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
静。
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它是与人心做伴的。”
“察觉到它,就是福音。”
这两句话都是雪柠听梅外婆说的。
仰望天空,仿佛有不肯落下来的雨雪高悬在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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