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胆战心惊地顺着过道慢慢地走,好像在坟场探险一样。他看到不同颜色的工作区,每块工作区的天花板上都挂着牌子:体育版、娱乐版、时政版、经济版、国际版……顾之泽想起两周前,自己也曾经从这一大片工作区前走过,那时这里一片繁忙,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一张张样报飞速地从各个工作区签发出来,公告板上五颜六色全是工作提要!那种景象可以点燃一个人的血液,自己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是其中一员,用一篇篇报道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就激动得双手发抖!
现在,他也在双手发抖,不过是气的!
因为顾之泽确定,整个工作区,连同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在电脑前打游戏的、迷迷瞪瞪看电影的……一共不超过十五个人!而每个工作区附设的各版主编办公室里,一律空荡荡的,人影都没半个!
顾之泽百分百确定,社会版的主编办公室里,一定也是空的!
在整个楼层的最北边,他找到了社会版的牌子,主编室的玻璃门关着,但百叶窗帘都是拉开的,里面果然没有人!万幸的是,工区居然有两个人在,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穿条肥大的工装裤,一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短袖t恤衫,邋里邋遢地蜷在椅子上,睡眼迷离地看着屏幕,顾之泽瞟了一眼,他在打星际,而且打得极烂,烂到顾之泽都懒得看第二眼。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正百无聊赖地看烘焙蛋糕的教学视频。
顾之泽权衡了一下,咧出一个帅气的笑容,跑去蛋糕女那里套近乎。五分钟以后,顾之泽已经亲亲热热地管人家叫张姐了。
“张姐,我今天报到,怎么这里都空荡荡的?”
“这是《晨报》啊!”张晓璇关了教学视频,高高兴兴地给顾之泽扫盲,昨夜她值夜班,简直无聊死了。顾之泽年轻帅气又开朗热忱,嘴巴甜得抹蜜,她乐意给这个刚入门的小弟讲讲,“《晨报》都是早晨五点出刊的,六点基本就发到个销售点了。所以我们的工作时间跟别家不同,每天都是中午左右才开始工作,截稿时间是晚上八点,下班会很晚,一般都得十点多钟。”
顾之泽想到自己六点就爬起来了,恨得直磨后槽牙!
“那张姐,主编什么时候来呢?我得找他报到啊。”
“你说李润野啊,早呢!一般主编都十点半左右到岗,不过李润野通常都会再晚点儿,他中午前能来就不错!”
妈蛋!顾之泽在心里骂娘!他觉得自己一大清早起来得瑟的行为简直傻到家了,而让自己陷入这种尴尬境地的罪魁祸首必须是李润野!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没通知自己报社搬家,第二次他没告诉自己报到时间……而自己在半小时前还觉得李润野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贵人个屁,他分明就是个贱人!
张晓璇看着顾之泽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好奇地问:“对了,你干嘛来那么早?”
“我……我不知道几点来报到合适,所以就早来了点儿!”
“不知道就问啊!”张姐理所当然地说,“凡事多问多听总没坏处。”
“嗨,我这不是担心问多了人家嫌烦么?”顾之泽抓抓头发,有点儿脸红了。
“担心那个干嘛!你是新人,多问就对了。要是凡事都想当然,那也太自以为是了点儿!”
这话如同当头棒喝,顾之泽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抱怨不满还真是矫情!
张晓璇看着顾之泽尴尬的神色,主动转移了话题,把社会版的情况给顾之泽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她指着自己跟前的一部电话说:“咱们版主要报道的就是老百姓身边的事儿,我的工作就是接听市民热线,记录那些新闻线索,然后发送到信息库里,哪个记者看中了哪条线索想要跟进,就直接领走去采访。”
顾之泽狗腿兮兮地献媚:“那以后我得好好巴结巴结张姐,把好线索都留给我!”
张姐点点头:“没错,你可得把我巴结好了!另外我告诉你,还有一个人你得巴结好了,呶,看到没,窝在电脑前打游戏的,看起脏兮兮的哥儿们,他叫马轩,你可得巴结好他!”
“为什么?”
“头牌!”张姐神秘兮兮地说,“咱们整个报社的头牌,摄影记者里最好的!你要是想给新闻配图,找他去拍绝对没错,而且他的人脉很广,很多消息都能拿到第一手资料,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报社想要挖角么?”
“他那么牛啊?”顾之泽惊叹着去看那个人,刚刚还邋里邋遢的形象立刻变成了放荡不羁洒脱随性,就连那一头鸡窝都变得那么有艺术气息,“他为什么不去更好的报社?”
“李老板魅力大啊,”张姐说,“李润野的脸挺大的,马轩留在这里纯粹卖他面子,所以你还得把老板巴结好了。”
顾之泽想一想,笑眯眯地点头,巴结人嘛,会!
中午十点半的时候,李润野慢慢悠悠晃进办公区,人已经6续到了,大家各自埋头干手里的活儿,他惊讶地发现,值了一夜班,本该在九点就下班回家睡觉的马轩正和顾之泽头挨头地挤在电脑屏幕前大呼小叫,一个嚷着“伏击伏击”,另一个嚷着“在哪儿在哪儿我看不见”。李润野绕到两个人身后一看,顾之泽正用一本卷起来的杂志砰砰敲着他最宠爱的马轩的肩膀,一边敲一边嘟囔;“笨哪,快点快点!没看见虫族的过来了么!”
而平时那个懒洋洋的,总眯缝着眼,看谁都从眼角瞟,拽的二五八的马轩第一次把眼睛全睁开了,囧囧有神地盯着屏幕,手指点得鼠标咔咔作响。
“嗯哼!”李润野在两人身后咳嗽一声,顾之泽蹭地一下窜了起来,他瞄一眼表,十点半!心里哀嚎起来,不是说你中午才会来么?今天来那么早干嘛!
马轩坐在那里没有动窝,只是半侧过脸来飞速瞄一眼李润野,含糊地点点头说:“昨儿没事!”
李润野望向马轩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说:“别玩了,赶紧回去睡吧!”
马轩停下手里的动作,说:“好!”
顾之泽莫名地觉得这气氛不对,而且局势危急,自己第一天来报到,结果跟人家头牌混在一起打星际,还打得热火朝天的!这……得给人多差的印象啊!
李润野冷淡地看一眼手足无措的顾之泽说:“跟我来!”
顾之泽捏捏拳头,硬着头皮跟李润野进了主编办公室,呼吸都快停止了。
“几点来的?”李润野随手脱下夹克丢在沙发上,里面穿件简单的白色衬衣,有着极淡的紫色暗线,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很淡雅,修身的西裤有着利落的线条,称得他身长玉立,衬衣的领口敞着,露出颀长的脖颈。他把窗户推开一道缝,窗外的风呼呼地吹进来,房间里的空气立刻流动了起来,顾之泽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多了。
“八点!”顾之泽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发现李润野特别喜欢站在窗前,完全不在意直射的阳光,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掠出好看的弧线,几缕发丝飞在眉间,顾之泽能清楚地看到那双幽深的眼睛,淡淡的,看不到情绪的波动。
“来得还挺早!”
顾之泽觉得自己能从那口吻里听出嘲讽,但他不打算辩解什么,来得早总比来得晚好!
“顾之泽,既然你都来了两个多小时了,那你来说说,这两个小时你都了解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社会版的出稿流程,也知道了本版的基本人员组成。”
“嗯,也不算白来!”李润野转过身,看着顾之泽,“你特地来那么早了解情况?”
“不是!”顾之泽想起张姐的话,老老实实地说,“我以为八点上班。”
“嗯!”李润野挑了挑眉,似乎很满意顾之泽老实的回答,他说,“顾之泽,昨天我没跟你说上班时间,知道为什么吗?”
顾之泽摇摇头,心里想,难道不是你丫故意整我么?
“你觉得我是故意耍你的么?”李润野的眼里带着点淡淡的笑意,让他的整个表情都柔和了起来。
顾之泽马上摇头:“当然不是!”
“其实你就是这么想的吧!”李润野嗤笑地说,“也没错,我就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以为你会长记性,可惜……”
顾之泽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就明白了:可不是?自己还真是不长记性!第一次就因为没有问地址,险些错过了面试。而第二次,居然又犯了同样的错误,问都不问,自以为是的一大早跑来。
“顾之泽,当记者的,首要技能就是会问问题,在你开始舞文弄墨耍笔杆子之前,你得先学会用用你那张嘴,开口‘问’,不惜一切办法,从别人嘴里问到你想知道的东西,这是你职业生涯的第一课。”李润野平静地说,“我希望你以后能多问。”
顾之泽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砰砰砰地敲击着自己的耳膜,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在着火,但是心里却有着喜悦和激动,他明白李润野的用心,他突然又觉得李润野不是“贱人”了,他真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顾之泽感激地看着李润野,想要说点儿什么,可还没开口,就发现李润野的嘴角慢慢地挑起来,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可眼睛里毫无笑意,看起来阴森森的。顾之泽一腔热血迅速冷掉,一身的鸡皮疙瘩正要蹦出来跳舞时,就听得啪的一声,厚厚一摞子《晨报》扔在了桌子上。
李润野指指报纸,说:“既然明白了,去工作吧,三天内把这摞报纸看完!”
你以为我是扫描仪吗!顾之泽又傻了。
第五章
顾之泽看着那摞报纸,目测有一个月的量,一个月3o份,每份6o版,每周末加刊再多4o个版……
“请问,所有版都要看么?”顾之泽冷汗像瀑布一样流下来,决定当个听话的乖学生,有问题就问。
“看社会版。”
“看什么?”
“社会版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应该看哪个方面的东西?”
“这是我要问你的。”李润野简单地说,“你现在还没毕业吧,给你三天时间,你可以在学校看这些报纸,也可以来报社看。总之,三天后下午一点半来我办公室,谈谈你都看出什么来了。”
顾之泽头疼地看着报纸,想,这还不得看吐了?
顾之泽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那一摞报纸的社会版抽出来,数一数一共有25份,他把报纸折一折塞进包里,直接就返回了宿舍。
宿舍里林新宇正在背单词,这小子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面试已经通过了,毕业论文也搞定了,最近这段时间闲得发疯,成天着了魔一样学英语,说是打算硕士毕业后去美国混混bbc。
顾之泽把一沓子报纸铺在桌子上,习惯性地摊开笔记本开始做摘要。林新宇撇撇嘴问:“怎么,你要做校对?”
“当然不是,主编让我把上个月的社会版全看了。”
“看什么?”
“他没说……嗨,能看出什么算什么吧,尽人事听天命。”
林新宇丢下单词本,正色道:“今天杨思宁找过你,你俩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我不能离开,她不能不离开”顾之泽随手打开一张报纸,一边浏览标题一边说,“总不能私奔吧!”
“不能迁就一下对方?”
“这就是问题所在!”顾之泽从报纸上方扫一眼林新宇,“我觉得我的理由足够充分,她觉得她的选择不会有错,站在不同的立场,我们都有自己的理由,既然自己不能迁就对方,就不要强求对方迁就自己!”
林新宇转转眼睛,把顾之泽的话消化了一下,冷笑一声:“说的那么高大上干什么,听着跟人生哲学似得,说白了不就是爱自己甚过爱对方么?”
顾之泽愣了愣,放下报纸叹口气:“新宇我觉得你说对了,我一直都觉得我跟思宁之间不算爱情,我俩的关系一直很模糊,说不清楚。”
“你要脸么?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睡也睡了,你说不算爱情?四年了,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丫是这种货色?”林新宇上下打量一下顾之泽,啧啧地叹气。
“别瞎说!”顾之泽脸红了,“我是亲过她,可……可我没睡过!”
“什么?”林新宇全身的八卦血液都了起来,“没睡过!真的?”
“这我骗你干嘛!我……我……”
“顾之泽,你……没什么问题吧?”林新宇的眼神越来越猥琐。
“滚!我就是觉得不合适,我一直搞不清楚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我挺喜欢她的,但是好像又不算爱她,我……总之,我说不清楚……糊里糊涂的,我总不能跟人家……这算干什么的啊,占人便宜么?”
“合着这两年你就没喜欢过她啊!”
“不是,我挺喜欢她的,真的喜欢!”顾之泽叹口气说,“可我一直觉得这不算爱情,我又说不清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我挺努力地想要爱上她……反正我说不清楚。”
“真乱!说不清楚就别说了,”林新宇果断地说,“等你什么时候真的爱上个人,自然就清楚了。”
顾之泽想想,最后还是放弃地低下头去接着看报纸,一眼扫过去,一行粗大的黑体字直刺眼底:“十年了,妻子终于满足了!”
操!顾之泽恨恨地想,这是多么低俗的一个人才会同意这样的广告登载在自己的版面上!
三天后的下午,信心满满的顾之泽走进了李润野的办公室,脑袋里塞满了最近一个月发生在老百姓之间的鸡毛蒜皮事儿。
辛奕坐在李润野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端着杯咖啡,依旧半阖着眼睛,懒洋洋地翻着手里的一份报表。李润野依旧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顾之泽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这两个人,浑身所有的神经元高度紧张起来,他觉得这完全就是二度面试!
李润野转个身,靠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阳光从他身后泼洒进来,在刺目的阳光中,顾之泽突然觉得自己无法直视这个男人。
“顾之泽,介绍一下,这位是辛奕,《晨报》的总编!”李润野冲辛奕的方向努努嘴。
顾之泽机灵地冲辛奕微微一鞠躬:“辛总编好!”
“嗯,好!”辛奕掀起眼皮,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说:“我来跟润野说点儿事儿,你们谈你们的,不用管我。”
顾之泽在心里翻一个白眼:既然这样,你老人家不如挪挪屁股,换个地儿呗!
李润野对辛奕的旁听浑不在意,他直截了当地说:“好了,来谈谈你对本版的看法吧!”
顾之泽胸有成竹地开始给李润野背他总结出来的优缺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点赞,觉得自己的分析完全符合《新闻导论》和《当代新闻学》的内容,而且归纳能力有了质的飞跃。
李润野一言不发地听顾之泽说了足足有五分钟,等顾之泽住了嘴后,问:“还有什么?”
还有?顾之泽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腹诽道:“难道我总结的还不够全面?”
“还有……还有,嗯,刘明远发的文字稿最多,马轩发的图片最多!”顾之泽吭哧吭哧地说。
“还有呢?”
“还有……我们每周有一个专题报道。”
“还有呢?”
“还有……咱们版的校对挺负责任的,我没发现错字和病句。”
李润野离开窗户往前迈了两步,顾之泽眯了眯眼,看着他站在自己跟前。他真高,顾之泽想,自己有一米七五,这个男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而且目光冷锐,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除了这些人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你就没看出来点儿别的?”李润野毫不客气地问。
顾之泽瞬间被这种语气激怒了,他再一次确定,这个叫李润野的男人一定有着某种心理疾病,似乎不讽刺挖苦人就浑身不自在。
“我还看出来,您版面上的广告全是治疗不孕不育阳|痿|早|泄的!”顾之泽脱口而出,还特地在“您”字上放了重音。
噗!坐在旁边的辛奕一口咖啡喷了出来,手中的报表立刻湿了一片
李润野瞥了辛奕一眼,看看地上的咖啡渍,皱了皱眉头。顾之泽想,这人一定是chu女座的,不但心理偏执,还有洁癖!
“顾之泽,”李润野不温不火地说,语气平淡,一点儿没有生气的意思,“你就没看出来,我们报道的事件基本都发生在城东么?”
“啊?”顾之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就连辛奕也抬起头看着李润野。
李润野说:“我们的报道的绝大部分事件都发生在城东,因为报社就在城东,距离上便于记者去现场,如果去城西,距离远路况差耗时过多,极有可能被其他媒体抢了先机。这说明,我们的采访机动性太差,最好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在城西部地区设立一个办公室,安排记者轮流值守,这样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抢到第一手新闻。”
顾之泽不说话了,这三天以来,他把这25张报纸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笔记做了七八页纸,可最后分析归纳出来的那些东西还是脱离不了书本的桎梏。而李润野的这番分析完全是针对报道内容的,是书本上找不到的。
“顾之泽,你还记不记面试时你说《晨报》的报道是人云亦云,没有主见?”李润野问。
顾之泽点点头,那天他临场胡编的话还言犹在耳,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是颇为得意的,现在他觉得那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我非常欣赏你说的,一家报纸,应该有他们自己的声音,我以为你就是那种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的人。可你刚刚说的那些,只要念过两年新闻系的人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你不过是拿我们的报纸去套书本上的那些条条框框罢了。”
顾之泽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之前的自鸣得意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李润野伸出手去,指着外面的工作区对顾之泽说:“看,那张办公桌就是你的,我希望你能在那里有所作为而不是千万次地重复别人。”
顾之泽顺着李润野的手指看过去,那张桌子距离窗户不远,光线充足,光洁的桌面上只有一台显示器,空荡荡的好像一片未开垦的田野。顾之泽突然意识到,那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一部分,自己将在这里开始一个职场新人的社会生涯,而身边这个男人……顾之泽相信,这个男人有足够的能力的指导、鞭策自己。
这个男人他么就是个神经病!
顾之泽气呼呼一拳头砸在桌面上,看着退稿箱里的邮件生闷气。
六月了,忙完了论文答辩的顾之泽实际上已经是毕业状态了,杨思宁也返回了楚州开始接触导师,自己的空闲时间立刻多了起来,于是天天上午十点多钟就去报社上班,很快就跟组里的人混得溜熟。
张姐值夜班的时候,他会早点来报社,给张姐带一份她爱吃的早餐;马轩出去拍片子的时候,他会跟着帮忙拎器材……组里无论谁有事儿,跟他说一声,他都会笑眯眯地点头,能帮的一定伸手。一来二去,年轻帅气的顾之泽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顺利升级为全组的新宠,人人都喜欢他,除了李润野!
负责接听热线的张姐履行诺言,两次把好的新闻线索悄悄扣下来单独发给顾之泽,顾之泽兴高采烈地奔出去采访,跑得一身大汗地回来写稿件,等把稿子发到库里后,不到十五分钟就会被李润野毙掉,批复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但是顾之泽也很想得开,觉得自己是一个新人,肯定要是受点儿排挤的,现在是试用期,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就好了。所以他一边继续走群众路线,跟所有人套近乎,一边不知疲倦地奔波在一次次采访的路上。
组里的人在退稿系统里看到顾之泽的稿子,有时候会好心过来指点一二,而顾之泽也牢牢记得李润野的教训,没事就拿着自己的稿件去敲李润野办公室的门。而李润野一边毫不留情地毙他的稿子,一边又极其细致地逐一指出他的问题,甚至会亲自提笔帮他改,可改完了,赞一声“不错”后又坚决不给他发!时间长了,顾之泽觉得李润野这个人还真是……神经病啊。
第六章
今天下午三点多,张姐在线悄悄传给他一条消息,益华区的一条马路出现了路面塌陷事故,两辆车落入五米深的大坑中,顾之泽接到消息就兴奋不已地冲出了办公室。
他觉得凭这条消息,他一定能发稿!
安宁市是个古城,地下的古墓本来就多,近几年大力发展城市轨道交通,到处都在修地铁,加之地下水上涌,土基空洞,路面塌陷的情况发生过两次。万幸的是前两次没有人员伤亡,而这次有车辆陷落,可能还会有人员伤亡。作为新闻记者,所有的职业的敏度告诉顾之泽——这次事儿大了!
看看表,已经三点多了,《晚报》这个时候已经把样报送到印刷厂开印了,其他都市报早已出刊。明天,《晨报》将会独家报道此次塌陷事故,而作为出现场采访的唯一《晨报》记者,顾之泽有十足的把握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
顾之泽烽烟滚滚地奔向现场时,李润野正对厚厚一沓子选题挠头。下周安宁市展开“整顿就医环境专项治理”,为了配合,刘明远打算做一期医疗卫生的专题。这儿想法固然很好,也很应景,可是刘明远这小子打算把关注点放在医患纠纷上,直击医疗制度改革!
李润野微微皱着眉,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刘明远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的沙发里,他绝对相信李润野会签字的!
刘明远知道李润野这个人已经很久了。
早在五年前,他还是刚入行的新人时,就知道省报有只笔杆子叫“泽原”,文风犀利,发的社评毫不留情直击要害。那时很多人一边感叹泽原的大胆,一边带着点儿酸溜溜地心态揣度,这人一定有着强大的后台,否则他不可能这么“敢说”,在这种心态下,甚至有人开始揣度,这个“泽原”早晚得捅大篓子,非得出事不可。
三年前,泽原最后一次在省报发的社评是关于“d风廉|政”的,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当时圈里就议论纷纷,说泽原这次肯定要倒霉了,后台再大也白瞎了,果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从始至终,刘明远都不知道“泽原”到底是谁!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对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种新闻精神抱以绝大的热情和崇拜。
直到两年前,他在极偶然的情况结识了一个业界前辈,闲谈之中终于知道了泽原的真名——李润野,现任《安宁晨报》社会版主编。那时刘明远正准备跳槽,于是毫不犹豫地转投李润野门下,他相信李润野主管的版面是个能说点儿真话的地方。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在《晨报》的这几年是他最舒心的几年,他第一次体会到做记者的快乐,李润野在权力范围内,给了他最大的自由。
李润野把目光从选题报告上抬起来,他揉揉眉心,看一眼端正地坐在自己面前刘明远,无可奈何地说:“刘明远,社会大和谐时期,你干嘛每次都要给我找这种麻烦?”
“我觉得不麻烦!”刘明远毫不客气地说,“签个字而已,能有多麻烦?”
“我签了字,辛老板那里也过不去啊。”李润野用下巴点点报告说。
“你的选题大老板从来就没有驳过!”
“唉,”李润野伸手拿过旁边的钢笔,慢慢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又得请他吃顿好的了。”
“我可以把稿费给你,抵饭钱。”刘明远站起身,笑眯眯地去拿报告。
李润野嗤笑一声,说:“就那点儿钱,你快算了吧,够菜钱还是够酒钱?”
刘明远从李润野手里接过报告,看到上面签名墨迹未干,还闪着莹润的光泽,那笔钢笔字骨骼峥嵘、疏朗错落,却又流转飘逸,就好像李润野这个人一样,浑身都透着一股钢气却又让人亲近!
刘明远看向李润野,这张俊朗的脸他已经看了两年了,这名字他已经仰慕了五年了,如今每每面对他,他依然不能遏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href=”1en2” trt=”_b1nk”>1en2 平南文学网)他无数次想叫他“泽原”,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崇拜他,可每次都把那种冲动强压回去,他知道李润野不会愿意别人知道他的过去的,那个辛辣犀利、出鞘利剑一样的泽原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露锋芒却绵里藏针的李润野,现在的他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柔性,不再激进,更多的是冷静客观。古人说“士不偏不党,柔而坚”,刘明远实在是觉得,李润野比泽原更有魅力。
“老板!”刘明远认真地看着李润野说,“谢谢你!”
“谢我干嘛?”李润野伸个懒腰,“你是我的头牌,好好写,我指着你的稿子卖钱呢!”
瞬间,刘明远觉得眼睛里一片,他很想说,我乐意一辈子当你的头牌!
可惜,两年了,他始终不敢。
刘明远从辛奕的办公室出来,拿着签了名盖了章的报告书,心里默默地为李润野点了只蜡,看辛奕的脸色,估计李润野得请他一顿好的。他转回工位时,发现李润野正在电脑跟前审稿子,看看表已经六点了,距离封库还有两个小时,这会儿正是稿件汇总的时候,李润野需要逐一审稿,会忙得没有时间吃饭。
刘明远想了想转身下楼了,广场东侧有家淮扬菜馆,李润野最喜欢吃他家卖的大煮干丝和扬州炒饭。
等刘明远拎着外卖盒子回来的时候,李润野正在跟顾之泽说话,一展眼看见刘明远,招招手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刘明远自然而言地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桌子上,对李润野说:“喏,你的晚饭,我吃完了顺手给你打包了一份,就当答谢你签字过审。”
李润野眼神复杂地瞟过那几个饭盒,简单地点点头,顺手把一张4纸塞给刘明远:“你看看,说说意见。”
刘明远一扫标题“施工不当益华区路面塌陷处理得当晚高峰未受影响”,署名是顾之泽。
“这是要头条啊!”刘明远笑着说,“标题不错,信息量大又工整,挺适合做头条的。”
顾之泽梗着小脖子,黑眼珠几乎要蹦到天花板上去!就是嘛,这稿不发简直天理难容!顾之泽想到自己辛苦奔波两个小时,奋笔疾书一个小时,反复修改才完成的新闻稿,发到稿件库里才短短的五分钟就被退了回来,简直有种要杀人的冲动,他飞速地打印出一份文字稿,攥着就冲进了李润野的办公室。
“老板,为什么退稿!”他尽量客气地问,但是心里那股气着实难消,语气中多少就带着点儿火药味儿。
“信息点针对性不强!”李润野盯着电脑屏幕,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可是我写了造成事故的原因、处理过程以及造成的影响,从事发到现在,才三个小时,我觉得能找到的线索就这些了。”
李润野有点儿烦躁地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看到刘明远拎着饭盒过来,直接就把这个难缠的小孩子扔给了刘明远。
刘明远其实挺喜欢顾之泽的,这小子长得帅,人机灵嘴又甜,平时刘哥、刘哥叫得那叫热乎。只是最近他发现顾之泽特别喜欢跟李润野抬杠,每次被毙稿,他都会气冲冲地跑去李润野那里“请教”一番,每次都梗着脖子进去,耷拉着脑袋出来。刘明远不太在意顾之泽是不是沮丧,他在意的是每次顾之泽从李润野的办公室出来后,李润野都会烦躁地在屋子里溜达两圈,然后拿一包烟去走廊尽头的吸烟室。
李润野平时不抽烟,除非很烦躁或者很累的时候。
于是刘明远多少对顾之泽有点儿意见。
“嗯,刘哥你说,为什么说我信息点针对性不强?”顾之泽扭过头来看着刘明远,那股子自信让他整个人燃烧起来,眼睛晶亮,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抽出一条凌厉的线条。
刘明远低头去读稿子,五百来字,文字干净简练,措辞准确,信息点明确突出,的确是篇不可多得的简讯,顾之泽笔杆子了得!
只是……
“顾之泽”刘明远看看顾之泽那快要撅到天花板上去下巴,忍着笑说,“你这个稿子在别家肯定就过了,在老板这里绝对要被毙掉的!”
“刘明远,你这是在黑我么?”李润野平淡地声音响起。
“老板,我这是在奉承你,哪里是黑你?”刘明远转过头来对顾之泽说,“喏,你看,你说造成事故的原因是施工不当,怎么个不当法?”
“事故原因还没有调查出来,施工方没说,这是突发新闻,我们不能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才发稿。”顾之泽解释说。
“今年年初益华区有一次因为自来水管线爆裂造成的大规模停水你知道吧,当时抢修了两天,很快就回土充填了,事后就有专家说,大量自来水下渗,没有及时排干就回填会留下隐患的,比如地基松软,路面塌陷……”
那件事顾之泽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已经忘记了。事发时快要过春节了,连续两天的停水给附近居民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各家新闻媒体也在跟进报道,现在想想,那条爆裂的管线好像就埋在塌陷的这条路下面。
“我承认我完全没想起来这事儿,但是,没有经过调查取证是不能报道的,这只是你的推测!”顾之泽痛快地承认,但是他觉得自己也没错。
“顾之泽,你觉得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路面塌陷这事儿老百姓多久能知道?”
“那还不是瞬间的事儿,马上微博就传遍了!”
“没错,而事故调查结果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出来,所以明天《晨报》上市时,几乎人人都能知道路面塌陷了、晚高峰未受影响,明天下午出刊的《晚报》肯定会报道事故原因。那么,如果我们的报纸不报点儿新鲜的,你这篇稿子还有什么发表的价值呢?”
顾之泽的头低了下来,心里凉成一片,新闻价值!记得王教授反复强调过,一篇新闻稿文笔如何标题如何配图如何,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内在的核心价值,而这个价值是什么,能不能被报道出来取决于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敏感度和大胆的推测、理性的思考、缜密的求证……
李润野看着沮丧的顾之泽,耷拉着脑袋,目光暗淡,嘴角委屈的抿着,手指无意识的捻动着,刚刚那不可一世的臭屁样瞬间消散,连带着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李润野莫名的有点儿心软,本来只是想磨一磨,可别磨过头了,把一柄好剑磨成木剑了!
“顾之泽,”刘润野说,“你说的对,新闻报道的确要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所以我们报道的时候更需要谨慎措辞,我们可以援引一下土木专家的话,给读者提供一个思路……还有两个小时截稿,你还有时间。”
顾之泽蹭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去给专家打个电话,采访一下,问问他的意见,我记得刘明远你有那个专家的电话吧?”
刘明远点点头,顾之泽的嘴角又慢慢地卷了起来,孩子气的笑了。
李润野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顾之泽,新闻报道除了客观真实以外,还需要全面,我们得敢于做出合理推测。你念书时写的那些东西不是挺有想法的么,怎么现在倒不会写稿了,胆子都去哪儿了?”
顾之泽被“敢于”两个字震住了,他觉得自从踏进《晨报》,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高,李润野无数次地跟他说“你得敢说话,说自己的话”,可他每次一想起“新闻四原则”,总是有些肝儿颤。
“那个……”顾之泽挠挠头,“登在校报上跟登在《晨报》上不是一个概念啊,万一写了什么不适合的,这是要出问题的。”
“顾之泽,你知道主编是干什么用的么?”李润野拽过鼠标,把顾之泽的稿子又挪回待审库。
“主编?制定工作计划、审稿、排版……这些吧。”顾之泽完全抓不住李润野问题的重点。
“主编的作用就是职业背黑锅!”李润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把稿子改了,署名署你们两个的,刘明远在前,你在后。”
第七章
李润野看着茶几上的饭盒默默地叹口气,透过玻璃墙,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刘明远在他视线扫过去的一瞬间故作无意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他坐到沙发上,打开饭盒,一份扬州炒饭,一份大煮干丝,一份布袋豆腐,都是他爱吃的,清鲜略带甜味。?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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