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卿,再见——不,此生不复相见。
三日后。
阿福如期到念慈这里取红盖头,只见念慈面色憔悴,心生怜悯:“姑娘,这工钱,你一定要收下。”
念慈摇摇头,“不,这钱我绝不能要。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完便褪下右手腕的碧血镯,“……麻烦大哥,请将这个镯子交给林二少爷,他会明白的。”
阿福不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姑娘。哦,时间也不早了,大太太催着要这个盖头,我先回去了。若是大太太满意,以后所有的女红活都交与姑娘了。姑娘,我先走了。”
念慈站在原地,她轻轻握着没有了镯子的空手腕。记得当时绍卿为自己戴上的时候,推进去还有些费劲。可今日褪下的时候,轻轻地一撸,镯子便褪下来了——为伊消得人憔悴,自己如今竟成了这步田地了吗?
林府。
念慈离家这两个月,绍卿只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在白日中只是拼命的把自己投入到生意中去,以暂缓想念他的心。而在月色如银的夜中,徘徊于梨花树下,只有他落寞的身影,茕茕孑立,淡然悠远,羽化而登仙。
他多想再看到他,哪怕是一句怨言、一副泪眼。
今日,林绍卿忙完了码头上的生意便回到家中,阿福迎上去:“二少爷回来了,明日就是您大喜的日子。哦,这几日小的让绣娘绣了鸳鸯盖头,就放在您的书桌上,您看看满不满意?”
绍卿轻轻的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便面无表情的踏进屋中。
他的手缓缓地划过书桌上的盖头,刺眼的红色耀的他睁不开眼,触碰之间都是丝绸那干冷的温度。这样一对戏水鸳鸯交颈而栖,恩爱的让人羡慕——这样的感觉,似隔了一生一世之久,原来与她的一切竟是一场痴梦。他依稀记得《佛经》中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爱情就似彼岸花,他是叶,她是花,花开开彼岸,有叶无花,有花无叶,花叶两不相见,此生相错。永远相识相知,却永远不能相恋,错过的,却是他们的一生。只留下那血色的汁液在笑着世人的痴。
他轻轻地抚着花纹,只觉得在绸子中有一个硬的环状的东西,绍卿不解,疑惑的打开这面盖头,躺在里面的竟是送给她的碧血镯。镯子的纹理世间仅此一对,他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她的,因为在镯子上有她的味道。记得以前给自己做长袍的时候,手法便是苏绣。他震惊,这个盖头,竟是她绣的?他向门外喊去:“阿福!”
阿福还未走远,听到绍卿的召唤连忙跑过来,“什么事,二少爷?”
绍卿握着碧血镯,急切的道:“这个镯子,哪里来的?是那个绣娘的吗?她在哪,你说呀,说!”
阿福连忙道:“这个镯子是那个绣娘的,她对我说,只要将这个镯子交给您,那位姑娘的心意,您自会明白。”
绍卿摇着头,喃喃道:“不,不是她,慈儿……没那么狠心。她在哪,你快说呀。”
阿福道:“在,怀柔胡同,那位姑娘说……”
还未等他说完,绍卿便冲出门去,阿福连忙追着他:“二少爷,大太太吩咐过了,不让您随意出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刚作愁时又忆卿
第十三章刚作愁时又忆卿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
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
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纳兰容若《采桑子》
念慈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看着街上的景致。只觉得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她摇了摇头苦笑着思忖着,这只是自己的幻觉,明日便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又怎会想起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痴想罢了。可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慈儿……慈儿……”
念慈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才回过头,刹那间如石化般立在那里,久久不能移动。
绍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中的不安与困顿早已化成一泓清水,嘴唇边的微笑很轻柔,深情地凝视着念慈。两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对方,似几千年未相见一般。
绍卿道:“慈儿,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两个月,你……还好吗?还有……我们的孩子,这个小宝贝还……好吗?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念慈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连忙转身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从眼眶中泛起的泪光,她微微扬起头,想把眼泪止住,颤声地道“对不起,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慈儿……”
绍卿心如刀绞,心碎地道:“慈儿,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那一次,我也是迫不得已,是我害得你……”
念慈眼泪的簌簌而下,“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傻,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现在,早就把那个人忘了。”
绍卿道:“你然你忘了我,为什么还要背对着我,为什么还要……流泪……”
念慈打断他,道:“沧海都可以变成桑田,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是永远的,包括你的爱……其实,你我都知道,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你又何必强求自己呢?那些过去,都统统忘记吧,之后,你我都轻松了……不是吗?”念慈知道,自己的话便似一柄匕首,伤到了对方,也深深地伤到了自己的心,她在极力的的让自己镇静下来,可终究抑制不住内心的颤动。
绍卿胸口一阵绞痛,他凝视着他面前的、这个他不熟悉的念慈,他轻轻的摇了摇头,“那个让我一见钟情的人,那个我向她许诺‘比翼连枝当日愿’的人,那个我日日牵挂的人,那个此生我被我只视为唯一红尘知己的人,那个让我道尽相思之苦的人,那个此时又深深伤害我的人……岂是我轻言忘记的,慈儿,你好狠的心……”绍卿猛地走到念慈面前,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慈儿,看着我,看着我……”他的声音坚定,清透的双眸注视着念慈。念慈贪婪的望着她,他的眼中只有她,只怕再过一秒便可让自己万劫不复。
绍卿紧紧抱着她,“慈儿,我们远走高飞吧,抛下这里的一切,我们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念慈一直望着他,他眼中的坚定将几乎让自己沦陷其中——不,不能,明日便是他大喜的日子,自己不能这么自私的占有他,他有自己的事业,他有自己的家庭,最重要的,她不想让他再做个负心人,因为,在他们中间还有个无辜的人——董贞!董贞是无辜的,她不忍再让这个脆弱的姑娘再心碎一次——绍卿,对不起。
念慈喃喃道,“不,我不能答应你,不能……”
绍卿紧紧地拥着她,“你知道吗,在远处有我们的自由,没有人在可以拆散我们,任何人都不能……”
此时念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有狠心的拒绝了绍卿,让他的轨迹回到原来的样子,于他,于她,都是一条正确的路。她推开绍卿:“绍卿,你这是要逼死我吗?!”
绍卿长叹一口气,双眉紧拧,他摇着念慈的肩膀,“我们只有走的远远的,才会找到我们的幸福。你难道……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枉费了我……”
念慈的耳际吊着一对翡翠坠子,轻微晃动时,拖到衣领上的坠子便在耳边沙沙作响。她摇了摇头,一把推开绍卿,冷漠地复述这那封休书上的文字,“‘林顾氏性良淑德,岂料过门后不守妇德,有辱门风……情愿退回本宗,任其改嫁……’,林少爷,念慈真是枉费了你的一片心哪……林少爷的这份情,念慈真的要不得,也要不起……林少爷,明日就是您大婚的日子,念慈就不打搅您的好日子……”说便欲向外奔去。绍卿一把揽住了念慈,念慈对他喊道:“放手!”
“我说过,此生我绝不放手!”他的声音清亮,望着念慈的的眸子是那么的坚定,念慈头一低便咬住了他的手臂,绍卿微微皱眉,此时念慈才感觉口中有一丝血腥味,眼泪便猛地涌出眼眶。
念慈望着他,幽幽地道:“林少爷,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相识一场。纵然我们有那么多的过往,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我求求你,放手吧……”说完便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背紧紧地贴在门扇上,身子却轻轻的滑到地上去。
寂静的庭院中只剩下绍卿一个人,他站在那里,怔了许久,方才对门内的念慈道:“慈儿,你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相……相识一场?你看到我的心在滴血了吗?那些过往,你真的可以忘记吗,可以释怀吗,难道你不会心痛吗?”
念慈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不住的摇头,可是她只能狠下心来,“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后会无期!”
念慈泪流满面,可她知道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能有这样自私的想法,因为她不能毁了林家的声誉,更不能毁的,便是他的一生。他的人生或许要比现在更加璀璨,相濡以沫的爱情,承欢膝下的幸福,他原本应该得到的,要比现在多得多。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爱情,是的,不配。
纳兰有词云:“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她何尝不想回头,她何尝没有爱过,比翼连枝当日愿,她何尝没有盼望过。可是在千帆过后,心灰意冷之时,你在再说爱我的时候,只怕我——“心字已成灰”。
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快来呀,二少爷在这呢。”
“二少爷,大太太不让你随意走动,二少爷,您就和我们回去吧。”
几个家丁上前拖住绍卿,拉着他,绍卿不甘心对着门内大声喊道:“慈儿,你骗得了我,可你骗得住自己的心吗?心是藏不住的……”
他们的爱情,就似在午夜中盛开的昙花,以为在经历黑暗的欢愉之后,总会迎来重生的绝美。没想到,竟在破晓之后,留给对方的,却是那枯萎的姿势。
纵然,情深,可奈,缘浅。
几个家丁将绍卿带到了林府,大太太听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不禁怒极:“这个女人真的是恬不知耻,明日便是绍卿的大婚之日,还想勾引我林家的血脉。来人,把绍卿关到卧室中绑起来,明日大婚,若还有什么差错,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众人点头,连忙把绍卿带到屋中去。
静夜思,驱不散。
月上中天,星光稀疏,银影空洞而惨白,杳无人影,甚是凄凉寂静。朦胧的月懒散的挂在天上,残留的只是点点盈余的光。一阵风吹过,拨动沉睡中的树枝,庭院中只是有着轻微的“沙沙”的响声,那声音在轻微中透着战战兢兢,树枝发出一阵阵呻吟声之后,便又轻轻的睡去。
绍卿坐在太师椅上,手脚都被缚着动弹不得。他的目光空洞,只是久久的凝视某个地方——上苍给予了你令人艳羡一切,当你沉浸在幸福中时,竟突然夺取了你的所有,这痛苦,是那么的猝不及防。呵,人生就是这样无常,但凡好的、美的、纯的、洁的,竟一样也留不住。 也许,这段情,就这样断了。
记得纳兰容若《忆江南》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他苦笑,他很不得就此削去三千繁丝,从此长伴青灯古佛,每日佛经为伴以忏悔前情。可是他身为嫡子,家族的荣耀与兴盛都如山一般压在他的身上,伦理又怎能允许自己如此任性。虽是全发?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