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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母亲|作者:春梦男|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5:27:52|下载:母亲TXT下载
  冖拜六城里有客人来。”

  “从城里?”母亲重复了句,突然哭出声来。

  “嗳,为什么?妈妈!”巴威尔不满地询问。

  她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是害怕吧?”

  “害怕!”她下意识地承认道。

  他对着她的脸俯下身来,像他的父亲那样气冲冲地说道:

  “要是胆小,我们就会失败的!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人,看见我们害怕,就会变本加厉地威胁我们。”

  母亲忧愁地说:

  “你不要生气!我哪能不怕呢!我害怕了辈子了——心里尽是可怕的事。”

  他缓和了语气,低声说道:

  “妈妈,请原谅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他走了出去。

  这三天之中,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她的心就不停上打战。

  儿子目前所走的那条路,正是他们指点的。

  礼拜六的傍晚,巴威尔从厂里回来,洗了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的当口儿,把目光避开母亲说道:

  “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马上就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无力坐在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

  “要么,妈妈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生气了,她否定地摇摇头,说:

  “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十月下旬。白天,在结冻的地上,落了场细粒的干雪,所以现在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走出去的儿子踩雪的声音。很浓的暮色,好像心怀叵测地要窥探什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等候着

  她好像觉得置身黑暗中,有些身着奇装异服的歹人,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偷偷地钻了进来。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摸索。

  能听见口哨的声音。这娓婉而哀愁的口哨,好像般细流在寂静的空气里盘桓,它沉思似的在黑暗的旷野上徘徊,仿佛是在寻觅什么,渐渐地走近了。突然,好像在板壁上冲撞了下,这声音骤然消失在窗下了。

  门洞里有脚步声,母亲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竖起眉毛站起身来。

  门开了,起初,屋子里先伸进个戴大羊皮帽子的头,跟着,慢慢地弓着腰走进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儿,缓缓地举起右手,深深地吐了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

  “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

  “巴威尔不在家吗?”

  那个人从容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只脚来,用帽子撞去了长筒靴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只脚上的雪掸去,把帽子仍到角落里,迈开两条长腿,摆摆地走进房来。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眼,像是估量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颊也剃得精光,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望,然后把条腿落到另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

  “这间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向人家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

  “是租的。”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句。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会儿。”母亲安静地说。

  “我是在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

  他的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他坦白诚恳地望着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那修长的两腿耸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好笑而又使人喜爱的地方。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进长筒靴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

  “妈妈!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着明朗的微笑,亲切的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气恼。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会儿,然后用种冷淡而又不失礼的口气反问道:

  “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身子朝她倾斜过来。

  “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样,头上有这么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她是洗衣女人,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不知在什么地方碰到了这样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着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巴威尔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下,说:

  “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给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不伸,咧开了大嘴笑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国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年了,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识了许多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段。”他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母亲对他喜爱起来,因为他赞美了自己的儿子,便想酬谢他下,于是她说:

  “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话。“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愿大都和他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

  门洞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是,叫她着实吃了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个个头不高长着副乡下姑娘的单纯面孔留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低声问道:

  “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

  “当然。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华西里也夫娜。你呢?”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嗳!”母亲微叹似的应了声,含着微笑望着这个姑娘。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套,问她:

  “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圆润而晨晰,嘴巴很小,有点鼓起,她周身滚圆而且健康。脱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磨擦绯红的脸颊。长稠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踏着地板,急急地走进屋晨来。

  “连套鞋都不穿!”这个念头在母亲心里闪而过。

  “是啊!”姑娘颤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

  “我马上就烧茶炉去!”母亲快步走向厨房。“会儿就来”

  她觉得这个姑娘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种母亲般的善良而怜惜的爱,她不断的含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娘问道。

  “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妈妈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怪可怜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生儿育女固然不容易,但都人学好却格外困难”

  “嗬,真有两下!”母亲在心里叫了声,她禁不住想和霍霍尔说些亲切的话。但是,这当口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这个工人区里有名的孤僻的人,他老是阴沉着脸,避开切人,因此人们都讥笑他。

  母亲吃惊地问他:

  “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擦颧骨突出的麻脸,也不寒喧,就闷声闷气地问道:

  “巴威尔在家吗?”

  “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看了眼,边往里走,边说:

  “晚安,朋友们”

  “他也是?”母亲带着敌意怀疑着,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而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个名叫菲奥多尔的,母亲认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是个尖脸盘高额头卷头发的少年。另外个头发梳得很光,样子非常朴实,他虽然不是母亲的熟人,但也不是可怕的人物。最后巴威尔回来了,和他起,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她都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和蔼地说:

  “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谢谢你了。”

  “要买点酒来吗?”她建议道。她不知应该怎么向他酬谢那种她尚未理解的事。

  “不,这倒不必!”巴威尔面带微笑亲热地告诉她。

  她豁然感到,儿子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是为了要捉弄她。

  “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偷偷地问他。

  “就是。”巴威尔走进房间,边回答母亲。

  “你这个人啊!”她用种亲切的感叹送走他,心里宽恕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6

  茶炉烧开了,母亲把它搬进屋来。客人们转着桌子紧紧地坐成圈,只有娜塔莎个,手里拿本小书,坐在角的灯下。

  “为了要知道人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坏”娜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本人也不好,”霍霍尔插嘴说。

  “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开始是如何过活的”

  “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边沏茶,面独自说话。

  大家静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啦?”巴威尔皱着眉头询问。

  “我?”她向大家扫视了下,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了,就句——你们应该看看!”

  娜塔莎笑了,巴威尔也咧开嘴笑了,霍霍尔说:

  “谢谢,妈妈,谢谢你的茶!”

  “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又望着儿子问道:

  “我在这儿不碍事吧?”

  娜塔莎回答说:

  “你是主人,怎会碍客人的事呢?”

  “于是就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嗳,快给我点茶吧,冷得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就来,就来,”母亲匆匆地答应着。

  喝干了茶,娜塔莎大声地透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皮带图画的小书。

  母亲很小心地不叫茶杯发出声响,边倒茶,边听那姑娘流畅的念书声。非常清朗的声音。和茶炉的细小而沉稳的歌声合在起,在房间里,||食肉寝皮的野蛮人的故事,恰似条美丽的丝带在蜿动着。她所读的,和童话是样的东西,母亲几次朝儿子望望,都想问他在这种历史里面究竟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过了会儿,她听这故事听得疲倦了,便开始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而且不让他们发觉。

  巴威尔和娜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好看。娜塔莎低低地俯在书上,时不时用手撩开那滑到两旁太阳|岤上的头发。她常常地抬起头来,她那和善的眼睛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百万\小!说本,说出些个人的意见。

  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斜着眼睛在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

  级索夫希诃夫将手掌支着膝盖,像木头人般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那张嘴唇很薄眉毛稀少的麻脸,像副假面具似的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细眼,顽固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小小的菲佳听着朗读,无声地歙动着双唇,仿若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支住腮帮,弯着身子,沉思地微笑着。

  和巴威尔同来的,有个是红锴卷发,长着双快活蓝眼睛的小伙子,他大概是想找空儿说点什么,所以不安地在那里动弹着;另外那个浅色头发剪得很短的,用手摸挲着头,在那注视着地板,看不见他的脸。

  房间里使人觉得特别舒服。母亲感受到种她从来不曾经验过的特别空气,在娜塔莎那如同流水般的念书声里,她想起了年轻时热闹的晚会,老是发散着腐臭的酒气的年轻人的粗暴言语,以及那些人所讲的无聊的笑话。她想起这些,种可怜自己的痛苦感,就隐隐地激动着她的心。

  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那时的求婚。

  在个晚会上,他在黑压压的门洞里抓住了她,用整个身子把她靠在墙上,闷声闷气发发怒般地问着:

  “可以做我的老婆吗?”

  她觉得疼痛而且屈辱,但是他用力地揉搓她的胸||乳|,粗暴地喘息着,把他湿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最后终于挣脱到边。

  “哪里跑!”他怒斥道。“喂,不回答吗?”

  羞耻和屈辱,窒塞了她的呼吸,她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打开了门洞的门,他不慌不忙地把她放了。

  “礼拜天派媒人来”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要知道的,不是人类曾经怎样生活过,而是人类现在应该怎样生活!”屋子里响起了维索夫希诃夫的不满的声音。

  “对啦!”红发少年站起身来,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菲佳喊道。

  争论爆发了,话头就恰似篝火的火舌样闪烁着。他们在喊些什么,母亲全然不知。每个人的脸上,都闪出兴奋的红光。但是谁也没有生气,在他们的话里,也没有那些她听惯了的激昂的言词。

  “在姑娘面前受拘束!”她这样估计。

  她喜欢娜塔莎那副认真的模样,她仔细地观察所有的人,就好像这群小伙子是她的孩子似的。

  “等等,朋友们!”娜塔莎突然说,于是大家伙都静默下来瞅着她。

  “主张我们什么都得知道,无疑那是对的。我们应该在我们身上燃烧起理性的光辉,使愚味无知的人们可以看见我们。对于切问题,我们都应该有个公正而确实的回答。必须知道切真理。和切的虚伪”

  霍霍尔边听,边合着她的话音,摇着头打着拍子。维索夫希诃夫,红发少年,和巴威尔同来的那个工人,这三个人是紧紧地站在边的,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大喜欢他们。

  娜塔莎说完之后,巴威尔站起身来,安静地说:

  “我们单是希望能够吃饱肚子吗?不!”他坚决地望着他们三个,自问自答道。“我们应该使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想蒙住我们眼睛的家伙知道,我们对切都要看得清二楚,我们并不是瞎子,不是动物,不是仅仅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过人的生活!——我们应该让敌人看到,他们强加于我们身上的苦刑般的生活,点也不能妨碍我们和他们样聪明,而且还要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他的话,心里颤动起自豪感——确实说得有道理!

  “吃饱的人多,正直的人少。”霍霍尔说。“我们应该从这种腐朽的生活沼泽朝着未来的真理王国架起座桥梁。这才是我们的任务,朋友们!”

  “斗争的时刻已经到了,再没有时间先把两手治好了!”维索夫希认可夫嗡声嗡气地反驳。

  他们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维索夫希认可夫和红发少年两个先走,——这又让母亲觉得不快。

  “为什么这么着急!”母亲边冷淡地鞠躬,边这样寻思着。

  “你送我吗?那霍德卡?娜塔莎问。

  “当然要送!”霍霍尔回答。

  娜塔莎在厨房里面穿外套的时候,母亲对她说:

  “都什么时节了,还穿这么薄的袜子!——要是你愿意,我给你打双羊毛的,好吗?”

  “谢谢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羊毛袜子扎脚!”娜塔莎笑着回答。

  “不,我给你打双不扎脚的!”符拉索娃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这样凝视使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出于真心的!”母亲低声说。

  “啊,你真是好人!”娜塔莎很快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也同样低声回答。

  “晚安,妈妈!”霍霍尔望着她的眼睛说,他弯下身子,跟着娜塔莎走进门洞里。

  母亲望着儿子——他站在房门边微笑着。

  “你在笑什么?”母亲很不自在地问。

  “哦,我很高兴!”

  “做娘的虽然又老又笨,可是要是好事我也懂得!”母亲面带慢色地嗔道。

  “那就很好啦!”他搭话说。“请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就去睡!”

  她绕着桌子忙活着,收拾了茶具,心里感到满足,甚至是由于畅快,身上出了层汗,——她很高兴。因为切都这样顺利地平安地结束了。

  “你做了件大好事,巴沙!”她说。“霍霍尔非常可爱!

  还有那个姑娘——嗬,她真聪明!她是干什么的?“

  “小学教师!”巴威尔在房间里踱着步,简短地回答着。

  “当了先生,——还这么穷!穿得真糟,——衣服全破了!这样很容易患伤风感冒。她的父母在哪里?”

  “在莫斯科!”巴威尔说着,走到母亲对面站住,严肃地压低声音说:

  “告诉你吧:她的父亲是个老板,做钢铁生意的,有好几所房子。因为她走了这条路,就被她父亲赶了出来。她可是在不愁吃穿的家庭里长大的,从小矫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但是现在啊,她得在夜里走七俄里,独自个人”

  这倒叫母亲大吃惊。她站在屋子中央,惊奇地耸动着眉毛,毫不作声地望着儿子。过了会儿,她低声追问:

  “回到城里去?”

  “回到城里去。”

  “唉呀!不害怕吗?”

  “她就是不害怕!”巴威尔苦笑了声。

  “为什么要这样?留她在这里过夜,——和我睡在起就行了!”

  “那不方便!明天早上这儿的人会看见她,这对我们没什么必要。”

  母亲思索着朝窗外望了下,低声问儿子:

  “巴沙!我真弄不明白,有什么危险和值得禁止的呢?不是点坏处都没有吗?”

  母亲对此感到不解。她很想从儿子嘴里得到明白的答复。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断然地回答道:

  “坏处是没有。但是,在我们大伙前面,却有监牢在那儿等着。妈妈,你应当预先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两手战栗起来,她压低了声音说:

  “也许老天会保佑,总有法子可以避免的吧?”

  “决不会有的!”儿子亲切地说。“我不会哄骗你,没法避免!”

  他面带微笑。

  “请休息吧,够累的了。晚安!”

  房间里只剩下她个人了,她走近窗前,站在那望着街上。窗外又冷又黑。天空刮着风,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吹下雪来,打在玻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切地细语,然后落到地上,卷起团团干燥的白雪顺着街直滚。

  “耶稣基督,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悄声低语。

  在心田里,眼泪在,对于儿子那样镇静地自信地说出的不幸的期待,觉得好像飞蛾般,盲目地可怜地在那里颤动。在她眼前,出现了片平坦的白雪旷野。混着雪粉的白风,发出刺骨而尖厉的嚎叫,狂奔着,来回窜腾着。在雪野之中,只有个青年姑娘的黑小的身影,拽曳般地在那移动。冷风绊缠她的脚,鼓起了她的裙子,冷得刺人的雪片,纷纷掷在她的脸上。行进非常困难,她的小脚陷进雪里,又寒冷又可怖。她的身体微微向前,——恰如昏暗的原野上面的棵被秋风猛烈地吹打着的小草。她的右边,沼泽之上,森林如黑墙样站在那里,光秃细长的白桦和白杨凄凉地摆动着。在遥远的前方,茫然地闪跳着城里的灯火。

  “上帝啊!可怜可怜她吧!”由于恐怖母亲颤抖了下,悄悄自语自语。

  7

  是子如同珠似的,天跟着天滑过去,串成礼拜,再串成月。每逢礼拜六,大家伙都在巴威尔家里聚会。每个聚会都像道坡度很平的长梯子上的个阶梯,——阶梯步步地令人向上,引导着他们到个遥远的地方。

  又加入了些新的朋友,符拉索夫的小屋渐渐地觉得狭窄而且气闷起来。

  娜塔莎也常来,她虽然又冷又累,但总是活活泼泼地有不尽的欢乐。母亲替她织了袜子,并亲自替她穿在那双小小的脚上。娜塔开始直笑着,但过了会儿,忽然沉静下来,她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

  “我有个保姆,——也是特别慈善的女人!多么奇怪,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工人们虽过着这样困苦和被压迫的日子,可他们却更富有人情味,更善良,比那有钱的人!”

  她把手挥,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哦,您真上个苦命人!”符拉索娃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切,”她有点词不达意,说不出想说的话来,她望着娜塔莎的脸,心里有种要对她感恩的心情,她叹了口气,忽然沉默下来。母亲坐在娜塔莎面前的地板上,那姑娘低头沉思面含微笑。

  “失去了父母?”娜塔莎重复了遍。“这是点都不要紧的。我父亲是个粗野的人,哥哥也样。而且都是酒鬼。姐姐——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嫁给了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那是个非常有钱却无聊而贪心的家伙。母亲——真可怜!她和你样是个老实人。像小才鼠般的瘦小,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见了什么人都害怕,偶尔,我很想见见我的母亲呢”

  “啊哟,你真够可怜的!”母亲悲哀地摇着头说。

  姑娘忽然抬起头来,似乎要驱除什么似的伸出手来。

  “哦,不!我常常感到这样高兴,这样幸福!”

  她的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明亮地闪动着光辉。她把两手放在母亲的肩上,用低沉而生动的声调说:

  “要是你知道要是你了解,我们在做着何等伟大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种亲切羡慕的感情,触动了符拉索娃的心。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悲伤地说:

  “在这个上头,我太老了,又大字不识半个”

  巴威尔的论说越来越多,争辩也愈来愈强烈,——人也瘦多了。母亲觉得,当他和娜塔莎谈话,或者盯着她的时候,他的尖锐的目光立时就变得柔和了,声音也亲切起来。甚至他整个人都变得单纯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想着。暗自微笑着。

  每次集会上,到争论激烈而狂热的时候,霍霍尔总是站起身来,像钟摆样地摇着身子拿洪亮的嗓音说些单纯而温和的话,于是大家都为之更镇静更严肃起来。维索夫希诃夫总是非常阴郁,似乎是在催促大家到什么地方去,他和那个名叫萨莫依洛夫的红发少年,总是抢先开始争论,那个圆脑袋头发白得像用刷子粉刷过的伊凡·蒲金常常对他们两个表示同意。头发光滑而漂亮的雅考夫·索莫夫——说起话来低沉而严肃,他不常参加辩论,他跟额角很宽的菲佳·马琴,每逢辩论的时候都是站在霍霍尔和巴威尔的边。

  娜塔莎不来的时候,往往由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代替她从城里来参加集会。他戴着眼镜,个子短小,留着亚麻色的胡子,不知他是远方哪省的人,说起话来总带着种“噢”“噢”的特别口音。他整个人都有点外地人的味道。他总是说最简单的事儿——家庭的生活小孩子生意警察面包和肉类的价格等等,凡是与居家过日子有关的他都谈论。就在这繁复的事情里,他能发现许多的虚伤混乱愚蠢,或者非常滑稽而且明明对人们不利的地方。

  在母亲眼里,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别的什么国度,在他的国度里,切都是正直的,切都是安逸的。但是到了此地,切都和他不对劲儿,他不习惯这种生活,不以为这种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也就不喜欢它。它在他心里激起种希望根据自己的意志改造切的沉着执拗的愿望。

  他的脸色有点发黄,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而发亮的皱纹。他的话音颇低,手却总是热乎乎的。他和符拉索娃打招呼的时候,总是拿他有力的大手,裹住她的整个手掌。每每这样的握手之后,母亲总感到些许轻松与安心。

  此外,从城里前来参加集会的还些人,来得最勤的,是个在清瘦白皙的脸庞上生着双大眼睛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莎馨卡。她的言行举止都很男人。她通常总是生气地锁着对浓黑的眉毛,每当说话的时候,那有笔直的鼻梁的鼻孔,总是不停地鼓动着。

  莎馨卡最先高昂地说: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当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立时盯住这个姑娘,并怀着无名的恐惧。她曾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那是在她年轻时发生的事件;当时大家都说,因为沙皇解放了农奴,地主们要向沙皇复仇。他们立誓非杀了沙皇才剃头。因此,人们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但是此时此刻她真为明白为什么她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也是社会主义者了。

  散会之后,母亲问巴威尔。

  “巴甫鲁沙,你当真是社会主义者吗?”

  “是的!”他站在她面前,照例用明快而果决的口气说话。

  “为什么问为这个?”

  母亲叹了口气,垂下眼睑问道:

  “当真?巴甫鲁沙?他们不是反抗沙皇,还杀死了个沙皇吗?”

  巴威尔在屋子里转了圈,用手摸着腮帮,微笑着说:

  “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他用柔和而又严肃的声调,给她讲了许久。

  她望着他的脸庞,心里琢磨:

  “这孩子是不会做坏事的!——他是不会的!”

  但是到了后来,这个可怕的名词用得更多了,自然它的锋芒也就渐渐地磨平了,最终这个词和数十个别的她不懂的名词样,听得熟惯了。然而她对于莎馨卡还是有点不大喜欢,每在她来了之后,母亲总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

  有次,她心怀不满地噘着嘴对霍霍尔说:

  “莎馨卡怎么那样厉害!老是下命令——你们应当这样,你们应当那样”

  霍霍尔朗声大笑。

  “说得对,妈妈!你的眼力真不错!巴威尔,你以为怎样?”

  他又向母亲挤了挤眼,眼神中含着嘲笑,说道:

  “贵族嘛!”

  巴威尔郑重地说:

  “她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对!”霍霍尔证明说。“她就是不明白她自己应当那样做,而我们是愿意而且那样做的!”

  他们又开始争论起母亲所不理解的事情。

  母亲又发现莎馨卡对她的儿子态度严厉,甚至时而训斥他。巴威尔只是含笑不语,他的双眼中闪出和以前对待娜塔莎样的温和的光芒,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姑娘。这也使母亲觉得不快。

  有地,突然有种使他们所有的人起雀跃欢喜的感情,这叫母亲吃惊不已。这种情形大多发生在他们念读外国工人新闻的晚上。每当这时,大家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大家都变得很古怪,像孩童般幸福,发出欢快爽朗的笑声,互相亲热地拍打着肩膀。

  “德国的朋友们真是好样的!”不知是谁仿佛被欢乐陶醉了般地嚷了起来。

  “意大利工人阶级万岁!”又有次,大家异口同声地叫出声来。

  他们这呼喊声传播遥远的地方,传播给他们所不认识的连语言也不相同的同志们,可是他们又好像深切地相信,那些未知的友人定能够听见他们和理解他们的欢乐。

  霍霍尔两眼放光,心里比谁都爱意荡漾,他说道:

  “我们应该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知道知道在俄国也有和他们信奉同种宗教抱着同目的正在为他们的胜利而欢喜的朋友!”

  于是,大家梦幻似的面带微笑,长久地谈论法国人英国人瑞典人的事情,像谈论他们所尊敬的,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的,同情他们的不幸的自己的友人自己的知心人样。

  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产生了全世界工人阶级在精神上亲密的感情。这种感情把所有的人融成条心,它也感动了母亲;她虽然不了解这种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却用种欢乐青春醉人和充满了希望的力量使她直起腰来。

  “你们真行!”有次母亲对霍霍尔说。“什么人都是你的同志——不论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奥地利人,——你们为所有的人欢喜,为所有的人悲痛!”

  “为所有的人!妈妈!所有的人!”霍霍尔叫着,“在我们看来,没有所谓的国家,也没有所谓的种族,只有朋友和敌人!切工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切的财主切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当你用善良的眼睛看看世界,当你知道我们工人如何之多,如何之强大的时候——你的心就充满了欢喜。像过个大节日样!妈妈,不论是法国人德国人,当他们这样地看人生的时候,他们也会有同感,意大利人也是同样欣喜。我们大家都是个母亲的孩子,——都是‘世界各国的工人友爱团结’这种不可战胜的思想的孩子。这种思想使我们感到温暖,它是天空上正义的太阳,而这个天空,就是工人们的心,不论是谁,不论他干什么,只要是个社会主义者——我们就是精神上的兄弟,现在是这样,从前是这样,将来永远也是这样。”

  这种孩子般的却很巩固的信念,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中间,这种信念的力量渐渐提高,渐渐成长起来。

  当母亲看到这种信念时候,不由自主地感到世界上确实有种和她所看见的太阳般伟大而光亮的东西。

  他们常常唱歌。高声快乐地唱着那简单的众所周知的歌,但也有时,他们唱些调子不寻常而且节奏奇妙令人不快的新歌。唱这种歌的时候总是低声,严肃,好像唱赞美歌似的。唱歌者时而脸色苍白,时而情绪高涨,在那种响亮的词句里面,使人感到种壮大的力量。

  尤其是有首新歌撼动了她的心灵。

  在这首歌里,听不见那种遭到凌辱而独自在悲哀冷凝的黑暗小路上徘徊的灵魂的沉痛之声,听不见被穷困折磨饱受恐吓没有个性的灰色灵魂的呻吟。在这首歌里,也没有漠然地渴望自由的力量的忧愁的悲叹,也没有不分善恶概加以破坏的那种激愤的挑战的呼声!在这首歌里,完全没有只会破坏切而无力从事建造的那种复仇和屈辱的盲目的感情,——在这首歌里,点都听不出古老的奴隶世界的遗物。

  这首歌歌词的激昂和调子的严肃,使母亲不大喜欢,但是在这些词句和声词后面,好像有种更大的东西,它以自己的力量压倒了词句和声调,使她的心预感到种思想所不能捉摸的伟大的东西。这个伟大的东西,她从年轻人的面目表情和眼色中看出来。她从他们的心里感觉得到,她被这首大过歌词和声调所容纳的歌曲中的力量所征服,每逢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比听别的更专注,比听别的更感动。

  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总比唱别的要低,但是它的力量,却比任何歌曲都要强烈,它好像三月里的空气——即将到来的春天的第日的空气,拥抱着切的人们。

  “现在应当是我们到街上唱歌的时候了!”维索夫希诃夫阴郁地说。

  当他的父亲又因为偷人家的东西而被抓进监牢去的时候,尼古拉向他的朋友们平静地说:

  “现在可以到我的家里去开会了”

  几乎每天下了工后,都有朋友到巴威尔家里来。他们忙得顾不上洗脸,就坐在那百万\小!说,或者从书里抄录些什么。吃饭喝茶手里也不离开。母亲觉得他们的话变得更加难懂了。

  “我们需要有份报纸!”巴威尔时常这么念叨。

  生活变得匆匆忙忙,变得狂热起来。人们更加迅速地从这本书移到那本书——好像密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般。

  “人们在议论我们呢!”有次维索夫希诃夫说。“我们不久就会遭殃了!”

  “鹌鹑本是被网捕住的!”霍霍尔说。

  母亲越来越喜欢霍霍尔。当他叫“妈妈”的时候,好似有只婴孩的嫩手在她的面颊上抚摸。每逢礼拜日,假若巴威尔不得闲,他就替他劈劈柴。有回,他背来那个木板,抄起斧头,麻利而熟练地替他们改换了大门口那架已经腐烂的台级。又有次,人知鬼不觉地为他们修好了坍塌的围墙。他总是面做活,面吹口哨,他吹得非常好听,但是有丝悲凉。

  次,母亲对儿子说:

  “叫霍霍尔搬到咱们家来住不好吗?你们两个在起方便些——省得你找我,我找你的。”

  “你为什么给自己添麻烦呢?”巴威尔耸着肩膀说。

  “嗳呀,都麻烦了辈子了,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为好人麻烦,那是应该的!”

  “你乐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儿子回答着。“如果他真的搬来了,我是很高兴的”

  于是,霍霍尔搬了过来。

  8

  这座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四周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眼光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的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着,——人们努力地想要发现并轰出隐藏在这所山谷上的房屋里东西。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有时还敲敲窗子,然后匆忙而逃之夭夭。

  有次,小酒馆的主人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是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松驰而发红的脖颈上经常围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上身穿了件很厚的紫色天鹅绒背心。在油光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箍眼儿”。

  他把符拉索娃叫住,古脑儿地,根本不等对方搭话就用讨厌而干燥的声音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身体好吗?令郎呢?还没有替他娶亲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媳妇娶得越早——做父母的也就越早省心。有了家室的人,身心就特别安全,男人在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