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尉摸了摸衬衫上的袖扣,看着无精打采的肖杨沉声说:「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跟你好好聊聊了。」
对於同一件事情,有些人可以一笑而过,有些人则会气得七窍生烟。余洁刚走出机场,就不停的念叨孙琦筠:「你可真是好脾气!那混蛋就站在你面前,你居然还能跟他有说有笑?先不提他上次在酒吧那档子事,就是想起他妈你还能咽下这口气?!」
琦筠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真好,没有一片云彩。为什麽人就不能像云彩一样活着,想变成什麽形状就变成什麽样子呢?
「你又给我装哑巴,说话啊!真是急死我了,你就想让你妈这麽过一辈子?你难道就不想看看你那混蛋爸的下场?」
「余洁。」琦筠看着她,「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晚,肖建国会遭到报应的!」
第十七章
孙琦筠下班开车去接可馨和晟瑞。她只站在大门口,并没有进去接,两个孩子过几个月就要上小学了,锻炼一下他们的自主能力也是她有意识在培养的。
琦筠倚在车门上,看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撒娇般的问着身边的大人:「妈妈,爸爸哪去了,怎麽又没来?」
在琦筠的印象里自己一共问过妈妈两次这样的问题。一次是在幼儿园懵懂无知的年龄,看着别人都有爸爸来接,自己忍不住问了;还有一次就是小学时候被调皮的男生指着鼻头骂是没爸的孩子觉得委屈,又忍不住跟自己的母亲抱怨。
前一次,妈妈说,爸爸去工作了,过几年就会回来,她信了。
後一次,妈妈说,爸爸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却不信。
其实孙琦筠没告诉过她的母亲,对於肖建国她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所以说他死了,她是断然不会信的。
曾经她在母亲压箱底的相册里看见过一张结婚照,虽然是黑白色的,年头长到已经发黄,可是却依稀能看出照片上的女人眉清目秀,男人俊朗不凡——这就是她的母亲和肖建国唯一的合照。
小时候琦筠一直很好奇母亲以前的经历,可是母亲不说,她也不好开口询问,这是母亲的秘密。直到有一天,母亲终於病倒了,母亲的朋友才开口跟琦筠讲述那一段过往,那时候她才真正知道,原来故事的背後是一种被人伤的遍体鳞伤的痛。
琦筠的母亲孙婉和父亲肖建国都是插队的知青。孙婉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可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也能算得上是才女一名了。再加上孙婉本就是标致的美人,她性情温婉,在知青圈子里颇有人气。琦筠看到母亲的照片甚至偷偷想过,或许,如果母亲生活在几十年後的今天,至少也能把校花的称号弄到手了——才貌兼备。
知青的生活其实很枯燥,城市里的孩子要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男生女生都要卖一把力气努力干农活。这些,无论在思想上还是体力上,对他们,都是一种考验。
对於孙婉,与其说她是朵兰花,倒不如说她是朵水仙更为妥帖。她虽要强,但是也很容易让人亲近。她干起活来很卖力,从来不会允许因为自己而影响全组的工分,於是她经常趁着夜色来继续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暮色浓重,麦场上没有其他的人。孙婉打着手电在场子上忙上忙下,突地,对面射来一道刺目的光线,吓得孙婉一哆嗦,手里抱着的麦子一下子就掉落到了地上。
「是你?」
孙婉慢慢放下了遮着光线的手,指缝里露出的光线还是强烈的让她睁不开眼。微微闭目,缓过了眼中的眩晕,再向前看,她才看到了电筒後面的人。
高大。
孙婉看到那硕高的人影隐匿在光束後的黑暗里,愈发显得清瘦。
「孙婉?」那人沉吟了一下又问,「你不认识我?」
孙婉摇摇头,又点点头,略带了几分不知所措:「我认识你,你是肖建国。」
肖建国看到孙婉发窘的神情越发觉得可爱。
「这麽晚了你怎麽会在这?」
孙婉尴尬地揉了揉衣角,没有说话。肖建国看了看她脚下的麦子,一下子变得了然。
「白天没干完?」他说。
「我帮你吧。」他又说
肖建国把手里的手电塞到孙婉的手里,抱起麦子三下两下就放到了垛子上。他看着孙婉,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月光下显得朴实诚恳。
「瞧,我干完了。这种活啊就得让我们男人干,不然你们女人什麽时候才能弄完?回头跟你们队长说说,多换几个男生到你们组,你们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不用了,我们可以的。」
「你们那是一群娘子军,就算都是铁娘子也不能和一群男人比啊。明天我去跟队长说说,两个组对调一下人员就可以了。」
肖建国拿过手电,抖了抖身上的尘土,问道:「回去吧,我送你一程。」
孙婉摇了摇头,她指了指肖建国身後的草垛,说:「我在那里坐一会。」
「坐那?」
孙婉点点头,又摸了摸口袋里的书,说:「我习惯了每天睡不着的时候来这里看看书。」
肖建国皱起了眉头:「你就一个人深更半夜的坐在这?」
「你这个小同志也太不注意自己的安全了。」他想了想又说,「你很喜欢看书?你要是非要看的话,那今晚我陪你好了。」
孙婉和肖建国肩并肩的坐在高高的草垛上,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天上的圆月听着他们彼此略带羞涩的聊天。
「你在看什麽?」肖建国看着身边举着手电一动也不动的孙婉好奇地问。
「京华烟云。」
「林语堂的书,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些。」
孙婉侧目,肖建国微微勾起的嘴角让她有几分恍惚。
「这书现在可不好弄到了,你是怎麽得到的?」
孙婉抚了抚书的封面:「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那你母亲一定是个才女——其实光看你也能猜出几分。」
孙婉羞涩的笑了笑。
「你知道吗,林语堂很厉害,他的英语版本你看过吗?这位老先生可是不简单,哈佛文学系毕业——哈佛你知道吗,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所大学,那是我终身向往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也许……」
孙婉看着肖建国,他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遗憾。他也是有梦想的吧,如果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革,活许她也会是一名大学生也说不定。
「没想到你还会看这些。」孙婉说。
「哈哈,怎麽,难道我长的不像是会看这些东西的人?」
孙婉摇摇头:「这倒不是。只是没想到你也会看这些色彩浓重的文学作品……我以为……」
「你以为我只会背《毛主席语录》?」肖建国笑的带了几分得意,「红宝书当然要看,而且要背的滚瓜乱熟。不夸张的说,从第一页到第二百七十页,你随便挑一句语录的话问我,我立刻就能告诉你它在第几页第几行。」
「你很厉害。」孙婉衷心的夸奖道。
肖建国嘿嘿一笑:「嘘,悄悄跟你说,这是经验。你把它背熟了再去看别的书就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了。他们顶多会说『喂,同志,你犯了错误了,请你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到时候你就大大方方的到他们面前辟里啪啦的背上一通,他们挑不出毛病,顶多念叨念叨就完了。」
孙婉「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可真鬼。」
「你笑起来可真好看。」肖建国看得如痴如醉。良久,想了想,他还是正色对孙婉说:「这样的书你要小心保护好,虽然这里的人都没有那麽斤斤计较,但是要是让队里其他人抓住辫子,弄个莫须有的罪名向组织邀功就不好办了——毕竟人心难测啊。」
孙婉听了肖建国的话心里多了几分暖意,就好像是在严寒之冬突然间感受到了阳光的和煦与温暖。
她点点头:「我明白的。谢谢你。」
她又问:「那你呢?」
「什麽?」
她抬起头,闪亮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顽皮:「你都说了人心难测啊,我怎麽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肖建国捏捏她的脸颊:「你说呢?」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孙婉一惊。她「呀」了一声往後一躲,却忘了这是高高的草垛。肖建国看着孙婉渐渐後仰的身体手疾的拦住了她的腰,就着草垛的坡势几个翻滚就滑了下来。
「谁在那?!」
也许是他们动静太大了,远处的巡逻员打着手电筒往这边走来。
「怎麽办?」孙婉惊慌地问。
「嘘,别出声……」肖建国按下了她的头,两个人动作现在有多暧昧,他也顾不上了。
「刚才还听见有人叫唤呢,难道是我听错了?」巡逻人用手电上下逡巡几番没有找到人影,悻悻地离开了。
孙婉趴着轻轻舒了一口气。夜半时分,他们孤男寡女这个样子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肯定会被灌上难听的骂名。
孤男寡女?
孙婉这才惊觉。她猛地起身,坐在离肖建国安全的距离里,想着刚才两个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
肖建国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对不起,我刚才……那个……那是情况紧急……」
孙婉摇摇头。她站了起来:「太晚了,我走了。」
「孙婉。」肖建国拉住了她。他用他粗糙温暖的大掌捧起了孙婉的头,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由得一笑,「你头上有稻草,这样回去不怕传闲话?」
孙婉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回去吧。」肖建国送回了孙婉,却悄悄的拿走了一样东西。
第二天,孙婉看见自己昨天不小心遗落的书居然出现在自己的床边。她不停的摩挲着封面,打开,里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第十八章
孙婉认识书上的那几个字——那是俄语的「我爱你」。
小时候,自己的父亲去苏联留学,给母亲的回信里,总会附上这几个字。那个时候在她看来,这些古怪的字母,带来的是母亲温柔又甜蜜的微笑,而如今她却能深切地感受到,这几个字的背後,还带有几分醉人的幸福。
孙婉觉得她最近过的非常快乐。虽然肖建国言谈举止之间还略带几分属於青年的幼稚,可是孙婉依旧觉得他很是值得信赖。她生病了,他会焦急的带她去医院;她想看书了,他会把他的私家珍藏双手奉上。甚至他还会和大队厨房搞好关系,只为了给她偷偷的煮上一个野鸭蛋。他们会一起坐在谷堆上聊过去,谈未来,甚至对以後的生活,孙婉都构建的非常完整,充满了期待……
七年过去了,知青开始陆续返城了。孙婉和肖建国在孙婉父亲的努力下,终於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城市。她进了家效益不错的工厂,他则在地方机关当上了一名普通的文员。
她温柔,他奋进,日子虽然并不是大富大贵,可是在外人看来,这一切都是那麽的完美。这对金童玉女的小夫妻,生活完美的让人嫉妒。
琦筠一岁了,她依依呀呀的躲在母亲怀里等待着爸爸下班回家给她庆祝生日。一岁的她或许不太懂得什麽是忧愁,狂躁,可是她还是能敏锐的感觉到父母之间有什麽不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肖建国,你看看琦筠,从她出生到现在你有没有好好的看过她一眼?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肖建国和孙婉之间只有几个字的交谈了。生活方面看似给了她很大的自主,可实际上孙婉明白,肖建国渐渐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漠不关心,甚至是无动於衷。今天是女儿的生日,本想和他好好谈谈,却不成想她被他带来的消息弄的不堪一击。
「孙婉,」肖建国说,「没用的,离婚吧,咱们在一起,不合适了……」
「什麽不合适?怎麽会不合适?这麽多年了,咱们在一起过的不是一直都很幸福吗?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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