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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作品:四世同堂|作者:双曲线|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19:41:30|下载:四世同堂TXT下载
  丰的脸依然对着老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着脸说。

  “抓谁?”瑞丰的脸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丰动了心。哥哥总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强的笑着说:“呕!我们哥儿俩分居另过,谁也不管谁的事!我是来看看老祖父!”

  “进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丰转了转眼珠。“我想,我不进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丰的腕子:“进来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与矮子的责任便是把守着大门,进来一个捉一个。“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老孟!”瑞丰故意的躲着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长!”他用下颏指了指胸前的证章,因为一手拿着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匀不出来。“不管是谁!我们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劲,瑞丰的腕子有点疼。

  “我是个例外!”瑞丰强硬了一些。“我去见天皇派来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请你们去给我请假!”紧跟着,他又软了些:“老孟,何苦呢,咱们都是朋友!”

  老孟干嗽了两小声:“祁科长,这可教我们俩为难!你有公事,我们这里也是公事!我们奉命令,进来一个抓一个,现在抓人都用这个办法。我们放了你,就砸了我们的饭锅!”

  瑞丰把帽子扣在头上,伸手往口袋里摸。惭愧,他只摸到两块钱。他的钱都须交给胖菊子,然后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儿。手摸索着那两张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着说:“老孟!我非到怀仁堂去不可!这么办,我改天请你们二位吃酒!咱们都是一家人!”转脸向矮子:“这位老哥贵姓?”“郭!没关系!”

  韵梅一劲儿的哆嗦,天佑太太早凑过来,拉住儿媳的手,她也听到了门内的那些使儿媳哆嗦的对话。忽然的,她放开儿媳的手,转过了影壁去。

  “妈!”瑞丰只叫出来半声,唯恐因为证实了他与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脱。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两个人,而后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着二十块现洋的手帕来。轻轻的,她打开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现洋。六只眼都象看变戏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发亮的,久已没看见过的银块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来;他厉害,所以见了钱也特别的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着十块钱,放在他们的脚旁。她不屑于把钱交在他们手里。

  矮子放开瑞丰,极快的拾起钱来。老孟吸了口气,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拣钱。矮子挑选了一块,对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了听。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见了,好东西!”瑞丰张了张嘴,极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着空手帕,往回走。拐过了影壁,她和儿媳打了对脸。韵梅的眼中含着泪,泪可是没能掩盖住怒火。到祁家这么多年了,她没和婆母闹过气。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会说话,而只怒视着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墙,低声的说:“老二不是东西,可也是我的儿子!”

  韵梅一下子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瑞丰跑出来,想赶紧上车逃走。越想越怕,他开始哆嗦开了。小崔的车,和往日一样,还是放在西边的那棵槐树下。瑞丰走到三号门外,停住了脚。他极愿找个熟人说出他的受惊与冒险。他把大哥瑞宣完全忘掉,而只觉得自己受的惊险值得陈述,甚至于值得写一部小说!他觉得只要进了冠家,说上三句哈哈,两句笑话的,他便必定得到安慰与镇定。不管瑞宣是不是下了地狱,他反正必须上天堂——冠家就是他的天堂。

  在平日,冠家的人起不了这么早。今天,大赤包也到怀仁堂去,所以大家都起了床。大赤包的心里充满高兴与得意。可是心中越喜欢,脸上就越不便表示出来。她花了一个钟头的工夫去描眉搽粉抹口红,而仍不满意;一边修饰,她一边抱怨香粉不好,口红不地道。头部的装修告一段落,选择衣服又是个恼人的问题。什么话呢,今天她是去见特使,她必须打扮得极精彩,连一个钮扣也不能稍微马虎一点。箱子全打开了,衣服堆满了床与沙发。她穿了又脱,换了又换,而始终不能满意。“要是特使下个命令,教我穿什么衣服,倒省了事!”她一边照镜子,一边这么唠叨。

  “你站定,我从远处看一看!”晓荷走到屋子的尽头,左偏一偏头,右定一定眼,仔细的端详。“我看就行了!你走两步看!”

  “走你妈的屎!”大赤包半恼半笑的说。

  “唉!唉!出口伤人,不对!”晓荷笑着说:“今天咱可不敢招惹你,好家伙,特使都召见你呀!好的很!好的很!”晓荷从心里喜欢。“说真的,这简直是空前,空前之举!要是也有我的份儿呀,哼,我早就哆嗦上了!所长你行,真沉得住气!别再换了,连我的眼都有点看花了!”

  这时候,瑞丰走进来。他的脸还很白,可是一听到冠家人们的声音,他已经安静了一些。

  “看新中山装哟!”晓荷一看见瑞丰,马上这么喊起来。“还是男人容易打扮!看,只是这么一套中山装,就教瑞丰年轻了十岁!”在他心里,他实在有点隐痛:太太和瑞丰都去见特使,他自己可是没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对于太太的修饰打扮与瑞丰的穿新衣裳还是感到兴趣。他,和瑞丰一样,永远不看事情本身的好坏,而只看事情的热闹不热闹。只要热闹,他便高兴。

  “了不得啦!”瑞丰故作惊人之笔的说,说完,他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他需要安慰。因此,他忘了他的祖父,母亲,与大嫂也正需要安慰。

  “怎么啦?”大赤包端详着他的中山装问。

  “了不得啦!我就知道早晚必有这么一场吗!瑞宣,瑞宣,”他故意的要求效果。

  “瑞宣怎样?”晓荷恳切的问。

  “掉下去了!”

  “什么?”

  “掉——被抓去了!”

  “真的?”晓荷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抓去的?”大赤包问。

  “糟透了!”瑞丰不愿正面的回答问题,而只顾表现自己:“连我也差点儿教他们抓了走!好家伙,要不是我这身中山装,这块徽章,和我告诉他们我是去见特使,我准得也掉下去!真!我跟老大说过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没有?我告诉他,别跟日本人犯别扭,他偏要牛脖子;这可好,他抓去了,门口还有两个新门神爷!”瑞丰说出这些,心中痛快多了,脸上慢慢的有了血色。

  “这话对,对!”晓荷点头咂嘴的说。“不用说,瑞宣必是以为仗着英国府的势力,不会出岔子。他可是不知道,北平是日本人的,老英老美都差点劲儿!”这样批评了瑞宣,他向大赤包点了点头,暗示出只有她的作法才是最聪明的。大赤包没再说什么。她不同情瑞宣,也有点看不起瑞丰。她看瑞丰这么大惊小怪的,有点缺乏男儿气。她把这件事推在了一旁,问瑞丰:“你是坐你的车走啊?那你就该活动着了!”

  瑞丰立起来。“对,我先走啦。所长是雇汽车去?”大赤包点了点头:“包一上午汽车!”

  瑞丰走了出去。坐上车,他觉得有点不是劲儿。大赤包刚才对他很冷淡啊。她没安慰他一句,而只催他走;冷淡!呕,对了!他刚由家中逃出来,就到三号去,大赤包一定是因为怕受连累而以为他太荒唐。对,准是这么回事!瑞宣太胡闹了,哼!你教人家抓去不要紧,连累得我老二也丢了人缘!这么一盘算,他有点恨瑞宣了。

  小崔忽然说了话,吓了瑞丰一跳。小崔问:“先生,刚才你怎么到了家,可不进去?”

  瑞丰不想把事情告诉小崔。老孟老郭必定不愿意他走漏消息。可是,他存不住话。象一般的爱说话的人一样,他先嘱咐小崔:“你可别对别人再说呀!听见没有?瑞宣掉下去了!”

  “什么?”小崔收住了脚步,由跑改为大步的走。

  “千万别再告诉别人!瑞宣教他们抓下去了!”

  “那么,咱们是上南海,还是……不是得想法赶紧救他吗?”

  “救他?连我还差点吃了挂误官司!”瑞丰理直气壮的说。

  小崔的脸本来就发红,变成了深紫的。又走了几步,他放下了车。极不客气的,他说:“下来!”

  瑞丰当然不肯下车。“怎回事?”

  “下来!”小崔非常的强硬。“我不伺候你这样的人!那是你的亲哥哥,喝,好,你就大撒巴掌不管?你还是人不是?”

  瑞丰也挂了火。不管他怎样懦弱,他也不能听车夫的教训。可是,他把火压下去。今天他必须坐着包车到南海去。好吗,多少多少人都有汽车,他若坐着雇来的车去,就太丢人了!他宁可吃小崔几句闲话,也不能教自己在南海外边去丢人!包车也是一种徽章!他假装笑了:“算了,小崔!等我见完了特使,再给瑞宣想办法,一定!”

  小崔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马上回去,给祁家跑跑腿。他佩服瑞宣,他应当去帮忙。可是,他也想到:他自己未必有多大的能力,倒不如督催着瑞丰去到处奔走。况且瑞宣到底是瑞丰的亲哥哥,难道瑞丰就真能站在一旁看热闹?再说呢,等到瑞丰真不肯管这件事的时候,他会把他拉到个僻静的地方,饱打一顿。什么科长不科长的,揍!这样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车把来。他本想再钉问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儿,他不便再费话了。

  一路上,瑞丰没再出一声。小崔给了他个难题作。他决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这小子要是死不放松,就有点麻烦。他不敢辞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动拳头。他想不出办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这样的一个人,他以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军警早已在路两旁站好,里外三层。左右两行站在马路边上,枪上都上了刺刀,面朝着马路中间。两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着马路。在这中间又有两行,端着枪,面朝着铺户。铺户都挂出五色旗与日本旗,而都上着板子。路中间除了赴会的汽车,马车,与包月的人力车,没有别的车,也没有行人;连电车也停了。瑞丰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军警,心中有些发颤。同时,他又感到一点骄傲,交通已经断绝,而他居然还能在马路中间走,身分!幸而他处置的得当,没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家伙,要是坐着破车来,军警准得挡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车铃,可是急忙收住了脚。大街是那么宽,那么静,假若忽然车铃一响,也许招出一排枪来!他的背离了车箱,直挺挺的坐着,心揪成了一小团。连小崔也有点发慌了,他跑得飞快,而时时回头看看瑞丰,瑞丰心中骂:“该死!别看我!招人家疑心,不开枪才怪!”

  府右街口一个顶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只手。小崔拐了弯。人力车都须停在南海的西墙外。这里有二三十名军警,手里提着手枪,维持秩序。

  下了车,瑞丰遇见两个面熟的人,心中安静了一点。他只向熟人点了点头,凑过去和他们一块走,而不敢说话。这整个的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