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慧没有箱子。朱慧原来的箱子是铁杉木做的,又大又沉又爱招虫子,衣服放不了几天,便拉拉塌塌缠丝头。离开技校时,她把箱子扔在寝室里,只提着编织袋。邢勇闷头在编织袋里寻摸了半晌,沮丧地说:
“朱慧没有好衣服哇,这都是些破烂嘛!”
“朱慧没钱,哪里有好衣服呢?就是这些衣服,也是同学们捐献的,她压根就没买过衣服。”
邢勇回到院子里发动摩托车,梅晓丫追出来:“你干嘛去?”
“去给朱慧买套新衣服。”
“干嘛要买新衣服,干净不就行啦?”梅晓丫说:“我也没有新衣服,要买你就给我买吧。你给朱慧买,郑魁知道了,多难受……”梅晓丫一把拽住后车架,说什么也不让邢勇走:“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们全都是骗子,你们良心全都被狗吃了。你不是给朱慧换衣服,是给她买衣服,买寿衣!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替他们卖命,卖朱慧的命,这可是丧尽天良的事啊,你连丧尽天良的事都干呐!我真是瞎眼了,怎么看上了……”
“啪——”邢勇抬起手,狠狠抽了梅晓丫一巴掌。梅晓丫的身体像片羽毛慢悠悠地倒下去了。邢勇抱起她,声音哽咽地说:“丫啊,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两天以后,梅晓丫睁开了眼睛。一个人坐在她的床头,模样比水中的景象还要模糊。梅晓丫使劲揉着眼睛,这个形影才渐渐清晰起来,是郭奶奶。“郭奶奶,我的头里钻进了苍蝇,嗡嗡地叫个不停。”梅晓丫说。
郭奶奶倒了一杯热水,又把滚烫的手挨到她的额头上。“老天,你整整睡了两天,不魔怔才怪呢!你就这样睁着眼睛躺一会,头就不会叫唤了。”
“我睡了两天?”梅晓丫声音慵倦地问:“我咋睡那么久?”她问这话的时候,她感到头陡然不聒噪了,里面一片岑寂,像块墓地,仿佛还下了雪,所有的昆虫都停止了呼吸和鸣叫。她望着郭奶奶的脸,比雪还要白,屋子里的一切都褪了颜色,就连窗外篱角那株腊梅,颜色也是惨白惨白的。她继续揉着眼睛,可这无助于事,她惊恐地发现,颜色的世界消逝了,惨白就像掌心上的脉纹顺着延伸的指头向着篱角那片倾斜的天空伸展过去……
“朱慧死了。”梅晓丫对窗子外说。
郭奶奶哆嗦一下,点点头。
邢勇推门进来了,见到梅晓丫睁着眼睛,凑了过来。
梅晓丫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他头发、胡须、甚至眉毛上都粘附着爆竹燃烧后的灰烬。他的面孔是那样的失真,仿佛是麦垅里的稻草或灵柩上的纸人。
“你们把朱慧火葬了?”她问。
“你终于醒了。”邢勇哆嗦着,弯下腰,扶住她的双肩,激动地说。
梅晓丫醒了,朱慧却被装进了盒子里。那是一个底角镂空,四面有浮雕的盒子,看上去还没有一本词典大。梅晓丫伫立在骨灰盒前,殡仪馆大厅里的风从后背爬上来,令她后颈一阵冰冷。她的大脑里堆满了雪人,所有的雪人都是朱慧:有耳朵上塞着耳机的朱慧;有满嘴泡沫的朱慧;有涂着指甲的朱慧;有偷吃薯条的朱慧;有在监号垂着眼睑的朱慧;有在袖里捏她的朱慧;有喝牛肉汤的朱慧;有卖假酒时得意忘形的朱慧:也有把臭豆干藏在袖筒里的朱慧……朱慧星星一样灌满了她的视野,成了记忆星空中虽然微弱却永不熄灭的亮点。邢勇陪在旁边,他用手拽拽她的袖筒说:“行了,咱们该回去了,你答应看一眼就走的,可你已经呆了很久了。”
梅晓丫回过头,邢勇的头顶已经发红,那是天的尽头,晚霞烧得像火一样红。梅晓丫脑袋里的朱慧晃动起来。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站稳,可身体却像抽空了水份的悠,谁受得了?
邢勇却一点也不怪梅晓丫。
邢勇喝酒上床了,他枕着床头,将被子拉过头顶,一双泥渍斑剥的翻毛皮鞋裸在外面,梅晓丫叹口气,将鞋子从他的脚上扒下来,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她捂住鼻孔,味道却从指逢中钻进来,令她晕眩。梅晓丫想起他在医院说的话,虽然熏不死狸子,但也没有太夸张。挨得越近,梅晓丫越看不惯邢勇。邢勇不讲卫生,个把月不洗一次澡,即便被推搡去了,也常常是肥皂泡还没冲干净,就离开了喷头。他还不喜欢换衣服,尤其是内衣和袜子,穿露了头也不肯脱下来。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厕所。出租屋厕所在外面,是那种没有冲洗设备的老式厕所,虽然是公共的,但周围人大都搬走了,实际上是他俩用。邢勇上厕所从来不冲洗,排泄物硬挺挺地堆在坑道口,让人一看就反胃,可这又不像洗澡换衣服那样好催促,所以每次解手前,她都得闭着眼睛先帮他冲洗。梅晓丫知道计较这些,根子还在那些承诺上。那些承诺虽然堵在胸口,发了霉,变了味,可也像堆在坑道上的脏物,让她没法开口。梅晓丫不明白邢勇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像处理垃圾一样将说过的话都扔掉了。他若真的提起斧头找潘瘸子拼命,梅晓丫一准不会让。朱慧已经死了,再赔上邢勇,那不是掀了棚顶又塌墙,光剩下冷嗖嗖赤条条的风了?可如果他不这样,梅晓丫的心就掉进冰窟窿,凉透顶了。梅晓丫觑视缩手缩脚、猥鄙蠖缩的男人,那样她不如依了胡小鹏。梅晓丫更厌恶张牙卖嘴神吹海侃的男人,这种男人上颌虽然发达,腿却比麻桔还细,有点风吹草动便瘫倒在地。最初,梅晓丫清楚自己渴望什么,抱怨什么,渐渐这些淹没在细节里了。常常是这样,人们最初的动因,往往被中途叉口改变了,迷失在那些琐琐碎碎的枝节里,最终丢掉了目的。梅晓丫就是这样,她是因为朱慧而抱怨邢勇的,而在朱慧埋在她心里几个月后,邢勇的猥琐和乖戾浮了出来,它们像刺一样扎着她的眼睛,让她浑身不舒服,全然忘记了这是从心里衍生的抱怨和不满。
邢勇像平常一样背着帘子穿衣服,屋子里很黑,黑得连拉锁都看不到。他的动作很轻,在穿好衣服之前,他不想惊动梅晓丫。窗外没有光亮,也没有鸡叫,棚户区的人越来越少,连小动物都见不到。邢勇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望着篱巴上孤独摇曳的枯草,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这里曾经人声鼎沸,打零工的、做小买卖的、卖狗皮膏药的捱三顶四挤满了院子——慢慢地这些人都走了,走得欢天喜地。就连最让街坊瞧不上眼的魏瞎子,也凭着“科学算命”离开了这里。而他这个气壮如牛的大小伙子,却依然像地皮上的草一样在这里盘匝。邢勇将头伸到水笼头下面洗脸,梅晓丫也醒来,她用指头把帘子挑开一条缝,说道:“你用点肥皂,每次洗完,眼屎都挂在上面,埋汰死啦。”
邢勇“噢”了一声,又去打肥皂洗了一遍。再抬起头时,梅晓丫已经撂下了帘子。梅晓丫蹲在床根升火做饭,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半边脸被炉膛里的火燎得赯红。
“我俩出去吃吧,你不是爱吃牛肉面吗?”邢勇说。
“我爱吃的东西多啦,可得有钱买。”梅晓丫回答。
“又不用你出钱……”
“你的嘴巴真大,好像有多少钱似的。”邢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晓丫堵了回去。
邢勇觉得自己在梅晓丫心目中的位置直线下降,可他又找不出其中的理由,更控制不了下降的速度。最初,梅晓丫凝视他的眼神像羊一样温顺,后来羊变成了猫,眼神虽然也漂亮,可多了一份警觉。再后来,温顺和警觉全不见了,梅晓丫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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