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背上书包出门,习惯性地去餐桌上拿馒头,却发现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没有早饭,这是对我的一贯的惩罚手段之一。此时,居然故伎重演。
心里泛起一丝冷嘲:想用这个吓倒我,不用了。不吃饭,我也饿不死。
折回房间,拿出珍藏的钱包,发现里面的钞票,所剩无几。钱,真的很不经花。买点复习资料,买点书,我这样的富人,也变得一文不名。偏偏我又对家里高姿态,很少跟他们伸手,打算给他们省点花费。不过,看起来,我给自己留的后路,太窄。
恋恋不舍地盯着那红彤彤的钞票看,却十分克制地,又把它们重新放回钱包。
95年底百元新钞刚刚发行,带着鲜红的喜庆意味。代表着人们热烈追逐的热情和欲望。于我而言,这100块,只够买100个烧饼。
钱,总有花光的时候,所以一定要有备无患,不能嫌多。这是我对金钱一直的态度。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饱含饥渴,对物质并无多少迷恋,但是就是很喜欢钱给我带来的充实感。厚厚的、温暖的、饱满的感觉,它给我安全,让我面对任何威胁都坦然自若,可以换来尊严和自信,买来温饱和快乐,它是善良的天使,让我看到无助背后的希望,我不能——停止对它刻骨铭心的追逐。
象往常一样走进教室。还没有开始早读,人声鼎沸的喧嚣突然安静下来。
我有预料。昨天大发声威,就是让人知道我不好惹,同时也知道,老虎一旦发了威,就要忍受更深层次的敌对和孤立。对这冷对的气氛没有一丝不安,反而坚定了步伐,走向最后一排我的桃源仙境。
走近了,才忽然预感,大家突然噤声,并不是单单因为昨天的凶猛表现,而是在我课桌的缝隙,赫然出现了三朵玫瑰。
我那张残破的书桌,有几条缝我了如指掌。此时,被人善加利用,每一条缝都放入一枝直立的玫瑰,一字斜排,姗姗屹立着,很有风情。
我在课桌前怔立,环顾左右。那一胖一瘦的男生,看上去就没长这种恶作剧的细胞;再看另一边,吴雨端然而坐,淡淡的眼光看我。
不一会儿,白天龙从身后出现,看着桌上的玫瑰,一脸惊讶,“呃,廖冰然,谁送的?”
也不是他?
我更疑惑了。昨晚发生的事看,他送这花才靠谱,可是看上去,他不像撒谎。
我抱着书包坐下。陷入了无头绪的沉思。三朵玫瑰,就像*的妖物,扰乱了我波澜不惊的心。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我送花,还是匿名,还是这么匪夷所思的方式?
是恶作剧,还是真心?是真心,至少留个名字?这比匿名送来的情书还可恨,因为花太香、太美,扰人心神,无法忽略,无法折叠起来,不忍视而不见。
平日有规律三餐伺候的胃,此时咕隆隆作响。我忽然心生诡计,面露凶光:反正不知道赠者何意?他送花还要做缩头乌龟,真是让我不齿。不管三七二十一,花里也有维生素,至少还能充充饥。
我伸出右手,一把抓过其根茎,收拢了手来。花团锦簇的聚拢着,左手先揪下几瓣来,不假思索地放进嘴里。嚼起来,还很甜蜜有味。
白天龙惊愕的声音传来,我扭头看见他眼睛睁得老大,“你,你吃啦!”
“啊。”
“我饿了。”
我不理他,又揪下一团,放进嘴里。
也许现在的我看上去就像吸血鬼,嫣红的花瓣在我唇间被品味咂摸,在我颤抖的舌尖物尽其用,感受生命的另一种与众不同的轮回。我不认为我残忍,反倒认为这新为它开辟的归宿更为合理。古来就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纤尘女子,依山而居,以花为食,雨露解渴,所以冰肌雪肤,美艳绝伦。我才吃几瓣,也不为过,反正真的饿了。
不经意间瞟了吴雨一眼,与他的双眼相遇,那里燃烧着的某种烈火,居然忽然就消逝不见。他别开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旁观它视,似乎根本没看过我。
四 骤雨初歇3
白天龙居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平常给我的印象,他是很不用心的。基本上老师没叫他回答过什么问题,万一不长眼叫到他,他也是故意语无伦次,明显调皮捣蛋、不驯的类型。吴雨比他好点,至少会老老实实说一句,“老师,我不会啊。”瞧瞧人家,多诚实,于是老师一笑,放之。
对白天龙海阔天空的胡诹,老师却会黑了脸,大声地以一声“坐下”的命令收尾。
他会坐下,然后用我能听到的声音,与吴雨吃吃地笑,一脸对尊师不屑的表情。
但今天,似乎却象变了个人。
盯着老师,目不转睛,睫毛都不怎么乱眨,偶尔会看我一眼。我用余光感到,却佯装不知。埋头看书,听讲。
数学课,是我的噩梦。几何、代数,无论怎样讲,对我都有头痛欲裂的杀伤力。我纠结了脑子里所有不安分的细胞,打上要奴役它们的烙印:你们都给我听!谁都不许走神!都给我认真地听!
但生理和心理,那种痛不欲生的反应,仍强烈地让我紧紧皱起眉头,就像正在上刀山、下火海般疼痛难忍。
这种违背本性的心灵折磨,真的让我的意志行将崩溃。我捂着头、恨恨地咬着牙,强迫自己捶打掉头要叛逆的神经,打算用学习语文的办法,博闻强记,对所有的题目、公式去死记硬背。
他那边,有个小纸条扔过来:
——你怎么了
我匆匆看过,沙沙地在上面写下,扔过去
——听不懂,很痛苦
他又扔过来
——坚持啊,你一定行的
——不行,我要崩溃了
——想想昨晚你说的话,不能放弃
——我后悔行吗?我说大话,其实做不到。天啊,杀了我算了
——不行
我看着那个‘不行’,愣神。
他又扔了一张过来
——我们比比,你说不与人竞争,不找对手,所以你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进步。跟我比,我是对手,好吗?
突然感到心绪豁然开朗。这个人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终归不能无视他的善意,在纸上重重地写下
——好
他又扔过来
——下次考试,名次我一定会超过你
我冲他嫣然一笑,写下
——走着瞧
中午休息,因为大部分学生都是职工子女,基本上都回家吃饭。若在往常,我也是收拾了书包,回家去。但今天,种种心绪让我对家打了退堂鼓,我知道回了家,那顿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反而要面对她一脸嘲笑和奚落。
反正女生忍耐力强、柔韧性持续,几乎能做到饥饿打不倒,疼痛死不了。
化饥饿为动力,我打算勒紧裤腰带,生饿。
白天龙和吴雨慢不悠悠地起身,几堂课下来,就像熬了个通宵似地累,还夸张地伸个懒腰。看着我依旧在看书,不动窝,不由诧异。
“你不回家吃饭去?”
“嗯。”我淡淡地答,眼睛还在书上。恨不得这两个人赶紧消失,千万不要识破我在这里忍饥挨饿的尴尬,实在太丢脸了。我的虚荣心,决不愿这种丢面子的事发生。
两人面面相觑,在我面前磨蹭。我抬头看见前面没走的同学,那好奇探询的目光,终归不想再给人落下什么口舌之实。
“我等会走。”说完,却是眼皮都不抬,一副请君自离的架势。
终归还是不能太无理,抬起头打算看看人。却看到白天龙笑了,笑容明朗又清晰,那么阳光般的意味,让我不由得一怔。
他一样有着宽宽丰满的额,我总是崇拜这种长相的人。相书上说这样的人,总是胸襟坦荡、光明磊落。我愿意,看见这样灿烂的形象,会让我自然而然地沾点高尚的味道。
他身边的吴雨却默然无语,眼神一如既往地忧郁,
两人象鬼影一般,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则深呼吸一口气,克服渐渐涌起的饥饿感。早晨的3朵花虽然奏效,但终究不是粮食。我为了省钱,没有带出那张100块。其实,我真傻,吵架也不是天天吵,她罚我也不会天天罚,我好歹能买几个烧饼,对付对付。
真是应了一句俗语:算计不到一世穷。
四 骤雨初歇4
饥饿的滋味,真的是不好受。尤其是肉体明明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却要被满怀激情的大脑指挥,要达到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尚理想时,更显得力不从心。
身体在抗议,它对我说——放下这本书,停止思考知识吧。我们只能维持你基本的体能,如果你还想体面地坐在这里,不瘫软、不晕倒的话,你就收起你那愚蠢的自尊心,放下你的书,停止脑细胞的劳作,他们不是被抓到日本的劳工,肯被你霸道地用皮鞭驱使,干了活,是要给饭吃的。
水米未进,却耽思竭虑,我可怜的记忆力,终于不堪重负,看什么都象无心幻影,那么模糊,读什么,都记不住。
索性,趴在桌子上,打算强迫自己用入睡来抵抗饥饿感。但是根本就睡不着。
下午上课的铃声响起,那两个人才回来。一脸美食之后的惬意。他们地方上的孩子,离家远,基本上就在附近的食堂或饭馆解决午饭。而这两个纨绔子弟,绝对不会是象我想象的,两个烧饼就解决了问题。
从他们那满意、舒适的申请上看,我就知道。
曾经有桌桌佳肴美馔,放在我的面前,我却暴殄天物,没有珍惜。直到现在,求一个馒头而不可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真的是得到了上天的惩罚,真是报应。
我故意别开眼,不去看他们与我舒服程度有着天壤之别的表情。社会是不平等的,却在基本的生理需要面前,人人平等,这才是弱者的可悲之处。
刚上着课,他的纸条又扔过来了
——你中午没吃饭?
我看着那些字,暗想他怎么会知道?却不知该如何写,我不想说真话,也不能撒谎,想想写
——不饿
——不饿,连玫瑰都吃?
——想美容,要你管
——发生什么事
——别问
——我是你哥们
我没再回答,不知为什么,不想回答。
那边见没反应,居然重新扔过来一张
——我这儿有巧克力
这句话,一下子惊出了我眼里的亮光。我在内心挣扎权衡了好几秒,终于不愿被腐朽的矜持左右。我真的很需要。
——扔过来
一大包巧克力夸张地轻落到我桌角。最后一排还是很有好处,基本上远离了老师的视线管控。我饥不择食地吃起来,虽然甜腻得令我喉咙干燥,但毕竟很解饿。
——谢谢,以后还你
——看你吃相就够了,不用还
我不由莞尔,扭头对上他好笑的眼。
传纸条,成了我们默契的一种沟通方式。我们在纸上无话不谈,但是我却吝于对他动动嘴皮。真的象自闭症的人,可以找到别开生面的、与人沟通交流的方式。
只有通过书面的方式,用笔书写?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