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刚认识孙明的时候,那时候她多天真啊,像一只刚刚脱茧的蜻蜓,欢快地在灿烂的阳光下飞舞。
广胜甩了几下脑袋,水滴一排排溅到对面的镜子上,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丑陋得像一头待宰的猪。
广胜趴过去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突然感觉一阵恶心,猛地冲镜子啐了一口:“滚你妈的!”
那个家伙不知羞耻地冲他咧嘴,广胜用手抹了他一把,那家伙立马变成了一个鬼魂,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一道闪电悠忽划过夜空,广胜的身体蓦然亮了一下,像鬼魂。
外面的电话铃催命般响个不停,广胜着身子冲出去,一把捞起了听筒:“这么晚了咋呼什么?”
“又怎么了这是?”电话那头响起的是老七的声音,“胜哥,你这阵子脾气怎么这么大?我都不敢找你了。”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不睡觉了?”广胜感觉有点儿发冷,直接佝偻在了地下。
“睡那么早干什么?又不是在劳改队,到点不睡还不行的……”
“少他妈废话!”广胜不耐烦了,“快说,找我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天了?什么逻辑嘛……好,不废话了,”老七压低声音,yin贼得手似的笑,“胜哥,我觉得要出大事儿了!常青今晚好像喝大了,把他的几个最亲密的伙计叫到一起商量事情,我站在外面偷听了几句,我听见常青跟他的那几个铁杆兄弟说,把家伙都给我准备好了,过几天就砸挺了关凯……”“你听着,”广胜把话筒拿到眼前,嘴对话筒沉声道,“他们都死了也不关我的事儿,你滚吧。”
“别别别,我听常青说,凯子弄不好要找你去呢,他说你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虎死了虎威还在……”
“你还有完没完?滚蛋!”老七还要啰嗦,广胜直接把话筒丢在地下,转身进了厕所。
耀目的灯光下,广胜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像一个飘在坟场中央孤独的幽灵。
地板上那趟湿漉漉的脚印有些变形,显得支离破碎。
广胜上床,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睁大眼睛看窗外的月亮,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第九章 海岸广告公司
“海岸广告公司成立于2005年,是一家卓有成效的大型国有企业……”广胜坐在海岸广告公司牛副总的对面,听他唾沫横飞地介绍公司情况,“公司总经理赵玉明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国内著名油画家。他提出的‘以人为本,诚信经商’的经营理念,已成为公司广大员工做人待客的基本行为准则,并被国家经委列入国有企业首选励志口号……”
这小子是在背诵课文吧?广胜在心里嘿嘿了两声,还清华大学呢,谁不知道谁呀,赵玉明上没上过大学只有鬼知道。
赵玉明以前是跟广胜一样的人物——画广告牌。他是不是毕业于清华大学广胜不清楚,广胜只知道,赵玉明的技术还不如他呢,他的色彩老是抓不准,以至于经常被客户骂作色盲。
有一次,广胜跟他一起去崂山给一家公司画广告牌。晚上睡不着就结伴到半山腰上的道观玉清宫里转悠,恰好有一个剧组在玉清宫的院子里拍电视剧《绛雪》,两个人就站下了。有一场讲一个女人被一班衙役抓到县衙受审的戏,临时缺一个扮演衙役的演员。赵玉明被导演抓了差。尖嘴猴腮的赵玉明平时倒也没看出来有多么优秀,这一扮上装,再手持一柄涂着银粉的木头斧,品位立见。单见烟雾起处,赵衙役舞动板斧,撵得那位女子围着天井抱头鼠窜,蹬起的尘土就像是在扬场。回到住处,赵玉明意犹未尽,攥着十块钱辛苦费直翻白眼:“忙活了半天就这么点儿银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趁着烟大的时候,掏那个美女的裤裆一把呢!”
广胜劝他:“别急,等咱有了钱,包了个养的。”
赵玉明朝漆黑的房梁抛了一个恶毒的飞眼:“走着瞧吧,我不挣他个一千万誓不为人!”
后来,赵玉明承包了这个广告公司,没几年果真发了,换了新房子,开上了小轿车。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跟着赵玉明干活儿呢,广胜蔫蔫地想。好几年前,赵玉明就对广胜说过,有朝一日他发达了,就让广胜来给他打下手儿,好兄弟就应该绑在一起发财嘛……广胜感觉这世上的事物有点儿像猴皮筋,拉起来绵长几万里,突然会缩回来,回到原来的状态。想到这里,牛副总正好发表完了演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兄,兄弟,你算是来着了,咱们公司不但有个好掌柜,还有光辉灿烂的发展前程。”
广胜讪笑着点点头,摸出手机给金林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广告公司报到了。
金林很高兴,在电话里不住地念叨:“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鼓起嗓门大声叮嘱,“这次你千万要把性子稳住了,这一行也是你的专业,坚持住!将来攒点儿钱,争取早一天成家立业,千万不能再走老路了,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广胜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金所,我非干出点儿成绩来不可!等着吧,将来我就是著名企业家。”
金林大笑:“我相信你。好了,我在外地办案,就不跟你啰嗦了,有什么困难告诉我。”
广胜的心里暖洋洋的,嘱咐他别太劳累,注意身体,轻轻关了电话。
海岸广告公司在这个楼层占了四个房间。最里头的房间挂着一块镀金的牌子——总经理室。往外依次是两个挂木头牌子的房间,业务一科和业务二科,靠近楼梯的房间门上,用不干胶贴着三个字:接待室。屋里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浓郁的霉酸味道,好像一百年没有开过窗户。除了业务二科的椅子上蹲着一个面带菜色,像被耍猴的蹂躏过一番的猴子模样的年轻人以外,别的房间空空荡荡,像一口口棺材。
从总经理室的窗口望出去,天空的影子在树枝的躯体之外煌煌地铺展着。
阳光很亮,树枝的影子很薄,有三两只白色的鸟儿从眼前悠然飞过,就像从窗户的玻璃上滑过一样,鸟的身子比影子还轻。
广胜无聊地想,如果我能够像一张纸那样叠成一个飞机,我就也能在窗外的风里滑翔,或许会飞得比鸟还逍遥,直到被树枝挂住,就像那些挂在树梢的塑料袋那样,悠闲地玩耍。
告别牛副总,广胜舒了一口气,边往楼下走边想,这样挺好,有一份工作的感觉很不错。什么关凯呀,什么常青呀,什么老七呀,都离我远远的,以后我连胡四和蝴蝶他们也不见了,老子要做一个全新的人,老子从此脱离以前的混沌生活,老子上班啦。
从眼前的巨大玻璃往下看去,街上阳光炽烈,人们在烈日下匆忙奔走。广胜感觉自己比他们幸福,大小也算是个白领人士呢。
“胜哥——胜哥,快帮忙!”刚拐到楼梯口,广胜就看见老七手里抓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木棍冲上楼来。
“怎么回事儿?”广胜厌恶地瞪了他已被蹂躏成烂地瓜一样的脸一眼,“你就不能别那么慌张?”
“能不慌张吗?快,快!”老七拖着广胜就走,“我要被人打死了!那帮人还在下面等着呢。”
老七的一只眼挂了彩,白眼球上赫然飘扬着一面红色的旗帜,这面旗帜越发让广胜感到心烦。
广胜挣脱他的手,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赶紧滚蛋!我是你的打手?”
老七用那只挂着红旗的眼,怔怔地看着广胜:“不会吧我的亲哥哥?你不会不管我吧?”
广胜啪啪地拍着墙面:“滚你妈的!你没看见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我上班的地方!你走吧。”
老七一横脖子:“胜哥……我真失望。”“砰”地把棍子往旁边的垃圾筒里一丢,大步下楼。
二大爷的,老子要做个正经人还做不安稳,广胜斜眼盯了一下老七的背影,一时心绪烦乱……真有意思,按照他的设想,我是不是应该长啸一声,将他拉到身后,然后作侠士状,当地吐个门户,再大叫一声,贼将,拿命来——就地里蹿将起来,旋风一般冲下楼去,与那些叫阵者厮杀成一团他才高兴?玩儿你的去吧,爷们儿从此再也不做这些没出息的事情啦,爷们儿彻底“从良”啦。
广胜抬脚将垃圾筒踢翻在地,垃圾筒骨碌骨碌向前滚去,散落在地的纸屑像一队白色的龟壳。
楼下,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声音尖利刺耳,就像车轮碾过厉鬼。
广胜没有往下看,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警笛声渐渐远去。
第十章 战战兢兢
老七怒气冲冲地冲到楼下,一下子跟一个高喊他的名字的光头汉子撞在了一起。
光头汉子闪到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老七:“胜哥答应帮你了?”
老七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在他的肩膀上:“老子还需要别人帮忙?妈的,赶紧走,咱们去找常青!”
光头汉子摸着被砖头砍出一条血杠子的肩膀,硬着脖子嚷:“常青是你的孙子?他会听你的?还是等胜哥下来……”“*的,陈广胜已经傻逼啦!”老七转着圈儿找那块不知道蹦到哪里去的砖头,“我*的,连你也不听老子的话,我他妈的砸死你!”那条汉子愣怔片刻,野狗一样扑到老七的身上,两个人一下子滚到了地上:“七哥,我明白了,陈广胜不想帮咱们了……七哥,你别打我了,我这就跟陈广胜理论去……”话音未落,对面街口呼啦啦冲过来几个提溜着棍子的年轻人。老七回头一看,挣开光头汉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旁边的一条胡同。
光头汉子踉跄着往胡同口跑了几步,似乎是没有力气跑了,歪歪扭扭地贴着墙根蹲下了。
那群年轻人扑过来,光头汉子瞬间被淹没在一阵乱棍当中。
远处的一幢居民楼里,老七惊魂未定地瞅着快速散开的那群年轻人,喃喃自语:“姓陈的,你不够意思……”
海岸广告公司的楼下是一家很大的火锅城,陈广胜踱下来,嗅着门缝里钻出来的涮羊肉味道,脚步有些迟缓。
昨天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我得进去饱餐一顿,养好自己的胃才能更好的奔向新生活。广胜停下脚步,莫名地一笑,掏出手机想要招集几个人过来聚聚,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行!这样下去财主也会吃穷的,我得学会过日子,我现在是一个凭工资吃饭的人了……
透过火锅城的玻璃门,广胜看到靠门的地方坐着一对小情侣。女孩温情脉脉地给男孩夹菜,幸福像是融化在他们面前沸腾的锅里。脑子里蓦然闪出孙明的影子,广胜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的后脑勺对着那对幸福的人儿。
街道上很平静,路人匆匆,车辆疾行,刚才发生的那场殴斗似乎已经成了一段随风飘过的往事。
手机响了,看号码是健平的。这小子出来了?站在楼梯口想了想,广胜接起了电话:“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我今天一早就出来了,算是提前释放呢。是金警官接我出来的,什么也没说,就一句话,好好跟陈广胜学习……”
“这话你可得记住了,”广胜咳嗽一声,话锋一转,“前几天你说要去‘办’谁?”
“什么脑子啊……”健平一顿,不耐烦地喊,“孙刚,孙刚!这小子不是经常纠缠你吗?我不相信你连孙刚是谁都忘了。”
广胜猛然想起来了,这事儿商量过好几天了呢:“那就办。记着,砸东西,别打人。”
说完,广胜笑了。孙刚是孙明的哥哥,前几天广胜跟健平说过要“加工”他的事儿,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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