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的口气,却惹得他笑了。
那时候,他还叫做顾潇。而顾谦,是叔父着意取的,是嫌之前的名字太过文弱。
从小生在边关的女孩儿,明朗得像是边塞上来去无羁的风,单纯而热烈。他被派去边关巡视,本是不想告诉她,她却是一马飞奔而来,冲到城外的长亭,下了马,还来不及喝水,脱口而出的是短短的一句:“我等你,等你回来!”
然而,四年之中,他再也不曾回来。
他终于负了她,如母亲所愿,如叔父所愿。
如刀子割在心头,他已渐渐麻木,也渐渐不再想起她。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终于开了口。他见云旷又是笑了一下,不由揣摩起那笑里的意味,他的心虚惶起来,他本是从叔父那里学来一大堆的说辞,此刻却是全堵在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云旷回头看了看女人,脸上似乎是抱歉,更多的则是不舍。“我——”
女人却不看他,她轻轻解下头巾,径直走到顾谦面前来,语气中俨然决绝:“你带不走他。”
顾谦这才注意到云旷身边的女人。黄白的脸,紧抿的唇,削瘦的身形在这样的大风雪中,却是站定了脚跟。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对上他的,不带一丝的畏惧。
那样的眸子,那样的唇,还有那样的眉,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往前一步,他的心狂跳起来,口中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弦——冰——”
心,骤然又被揪紧。
云旷吃了一惊。
女人只是沉默了片刻,依然直视着他,重复着方才的一句:“你带不走他。”说完,便转了身,要搀起云旷往屋子里去。
“弦冰!”顾谦一把抓住她,“真的是你!”
女人凄然一笑。“我以为——你都不再记得了。”
洛弦冰,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云旷笑了笑,心口又疼了起来,可他还是笑。这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竟是这样知道了答案。
她,就是顾谦对不起的那个她吧。
而她,一直等待的,也正是顾谦吧。
那他呢,在这场痴痴的等待里,有着什么样的位置?
那笑,是自嘲的。
洛弦冰,在京城之中,边塞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小生长在边关大营,虽是女儿身,但武艺超群,聪明绝顶,人又生得十二分得漂亮。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惹人喜欢的小丫头。后来长大了,随母亲回了京城,则又是京城内倾国的一朵名花。
她的父亲,便是威震边陲、名动天下的镇国将军。
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一眼看出他是出身大营;怪不得,她诛蠹贼,明善恶,来去无踪;怪不得,她医术高妙,对刀剑之伤,轻车熟路。
谜一样的她,却原来背负着这样的身世。
“外面冷,进屋里来说吧。”女人头也不回,兀自走进门去。
顾谦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他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的随从喊了一句:“大人——”
他一愣,顿时回过神来,“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
“叔父——右相大人那里,我自有交代。”
云旷从未见过顾谦脸上这般的冷漠,这般地失了分寸。他说完,便是迈开了大步子,跟着进了屋子里去。两个随从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便上马往城内奔走。
云旷站了一会儿,望望茶寮那雪白的窗纸上,渐渐映出来的两个人影,无端地心里一阵发闷。顾不上流血的伤口,他解开顾谦坐骑的缰绳,一个纵身,便上了去。拍拍马的脖子,他笑道:“我们——出去走一圈!”说完,抽下一鞭,便在这无人的旷野上肆意狂奔。
屋子里,炕火的温暖似乎不足以对抗夜下初起的寒气。洛弦冰让他稍待,径自走去灶下,抱了些柴火,然后一根根地添到炕洞里去。顾谦无措地站着,面对着弦冰,他向来如此,不管是她的捉弄,她的关心,还是她的笑,她的怒,她耍弄的小性子。然而最让他失了方寸的,却是她此刻俨然路人的冷落。
“弦冰。”但他已不是四年前木讷的他,他总算能开得口来。他忽然回忆起那日从这茶寮前的路过,他远远望了一眼,却未料到是她。
“喝茶吗?”她抬眼看看他。“天冷,喝些茶,会暖一些。”
他沉默了一下,微点了点头。
她于是拈了些碧绿的茶叶放到茶壶里去。那是个盏盈掌的小陶壶,不算精致,连个印款都不曾有。但壶身光滑如镜,想是手长久的摩挲所致。顾谦一见了这个,脸色略略舒缓了些:“这壶,好像是我送你的。”
“是啊。”她应了声。
此外再是无话。直到小壶里的茶咕嘟咕嘟开了,她给他倒满了茶碗,他浅浅啜了一口,这才又说了一句:“好茶。”
她不由轻笑:“比起我爹,还差得远。”
听了这话,顾谦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茶登时溅到手面上。她一见,正要去给他擦,手却被他一把握住。“弦冰!”
这无疑是最动情的呼喊,从久久尘封的心里,也似乎是从四年前分别的长亭里呼喊出来。若是在四年前,洛弦冰一定会扑到他的怀里,眼角噙着泪,两片薄唇却是笑开了:“书生,坏人,坏人!”
此刻,洛弦冰只是愣了下,便慢慢地把手抽出来,什么也不说,走去门边。门的那里,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嗖嗖得冷。
“这四年,你过得还好吗?”顾谦终于问道。
十一
洛弦冰站定了,关门的手也停下。好,或者不好,谁能说得清呢?难道她要告诉他,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她是如何心急火燎地奔去边关找他,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面对着一地狼藉、空空如也的顾府。顾谦的母亲只在之前叫人给她传了一句话:“你以后——别再来找潇儿了。”
顾谦,并没有死。她的心里明明白白,可就是找不到他。
她便去城头等他,一直地等。
之后便是父亲回京,一场牢狱之灾,最后还是劳先皇顾念了旧情,饶了命,逐出城去,就此革职,永不再用。
父亲要带着一家出城,然而她心里仍是挂念着顾谦。父亲盛怒,扬起鞭子,打了她。她也不躲,等他打累了,一个扭头,跑出门去。
那是个萧条的年份,北方遭了旱,又赶上蝗灾,南方则是大水泱泱,饿死淹死的无数。还剩下一口气的,不知道生了怎样的决心,一步一步挪到京城,在城门那里,在随意某个角落,靠墙瘫坐,靠善心的人发发慈悲度日。一时间,京城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这本是有伤国体的事情,然而那些人,连上数天,食不果腹,见官差来赶,连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也或许本就不想起来。官差上去只是一脚,或是一个鞭子,像是扑苍蝇似的,人就头一歪,断了气。于是,尸体越来越多,正要到酷暑的时节,满城的腐败恶臭。死的人,都要拉去乱坟岗上埋掉,然而实在太多,后来就只是往那里一扔,曝晒在太阳下,裸着白森森的身子,渐渐晒出油脂,滋生了恶臭,等着肚饿的野狗撕啃。
她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埋头往城门跑。然而她却没能跑到那里,就被一群饥民围了上去。赤红的饿眼,枯瘦的双手,忽然地在绝境里金刚一样地牢不可摧。
“饥民j□j了!”有人喊,吆喝似的,在尾音上勾起一个恐惧的颤音。
她被抢光了东西,跌跌撞撞地往家赶,然而大门洞开着,她不由眼前一懵,直直倒了下去。
家里,再无一人。
她受了伤,毫无力气,就在门边上靠着,死灰一样的。不知过了几天,直到冬生推着个小车路过。看到她,便俯下身去,忽然露出温暖的一笑:“姐姐,你怎么了?”
后来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她便在城外开了座茶寮,她要等顾谦回来,然而她其实如同那些饥民一般,失了家,再是无处可去。
“还好。”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年。”这是她唯一能出口的话,平淡的,竭力不在心里搅起一丝的波澜。
顾谦颓然坐下。“我——我一直不敢回京城来。起初是怕见你,后来是——怕见不到你。”
“是因为你负了我?”她回转头来,对着他。
“我——我——以为你死了。”
她苦笑一声,“我一直知道你活着,原来你——却当我死了。”
“不,不!”顾谦温文的面上,努力压抑着的是剜心的剧痛。他其实不愿去想当年的情景,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梦。“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去了那里,可我找不到你!将军,夫人,还有钧儿,我都见到了,可唯独看不到你!”
听了这话,她猛然抬了头:“他们在哪儿!”
“我把他们——葬在边关了——”
天边,似乎打了一个响雷,直干云霄,又俨然正是在头顶上。洛弦冰面上忽变,手上刚拿起的小陶壶一下失了依托,掉去地上,哗啦一声,粉身碎骨。
滚烫的茶,浇在鞋面。洛弦冰却是浑然不觉,她只是嗫嚅着唇,一步步到他面前,颤声问:“他们——死了!”
顾谦见她如此,方知她原来并不知晓,一时心中更是痛悔交加。“弦冰,你听我说!”
“他们死了!”洛弦冰大笑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们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我——还活着!”她的泪,滚烫地划着面颊,却是无声,久久无声。
“我——得知了消息,连夜赶去,可是——可是——已经晚了。将军他——中了毒,一人难敌,才遭了毒手!是——是我叔父,出卖了他。”
“不——不——”洛弦冰忽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在漫天的暴雪里,脚下是坚冷的湿滑。她一个踉跄,倒去地上。“爹——爹——我——错了!”
谁能预料得到,那一个激烈无言的对视,竟成为最后的诀别。
一阵马蹄错落,云旷正下了马,见洛弦冰从屋子里冲出,不由一步上前,把她搂去臂弯。“你——怎么了!”
洛弦冰,却早已失了混魄,任他抱着,泪流到尽了,才喃喃地说出这样的一句:“顾谦,我——不会原谅你,不会!”
顾谦本是要上前扶他,然而见云旷来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果然是个书生,百无一用。他只能听从寡母的告诫,叔父的训斥,离她而去。她的父亲,大势已去,自然和他不再门当户对,也再无利益好处。曾经的好友,可以不动声色地出卖;曾经的世交,竟是这样平静从容地践弃。而他能做的只是连夜纵马数十里,但去时已晚,再无回还之力。
收了枯骨,泯却鲜血,一抔黄土,葬下的,连同他的心,一起。
因此,他成了亲,育了儿女,在叔父欲翻了这天时,遂他所愿,回到京城。
命运的手,翻云覆雨。死亡,伤疤,痛苦,绝望,总在你就要完全淡忘的时候,残忍地一点点揭开,逼迫你看。
云旷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镇国将军的死,他并非毫无耳闻。
他看着顾谦合了眸子,面孔上死灰一般得沉寂。 “你先走吧。”他回头道:“过几日,我自会去刑部大堂自首。”
又是出卖。
但这次,不再是德高望重的叔父,而是他顾谦,一样要在手上沾了血,这官,才能继续做得下去。
他是该走了,这肃杀的风雪,割开了伤口,却又将往事冰封。
再是无言。
洛弦冰的眉目间只余惨淡。云旷不由分说,抱起她来,正要走进茶寮去,却又听她一声低低的呓语:“我——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无论伤害如何,到最后,从来都是无法救赎,别人如是,自己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