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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灯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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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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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傅红雪道:〃我说的。〃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薛大汉道:〃我不能说。〃傅红雪道:〃为什么?〃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傅红雪道:〃跟谁走的?〃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

  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bsp;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秋菊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秋菊。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秋菊。

  但秋菊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秋菊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25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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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089章 惊艳一刀

  第089章;;惊艳一刀

  但他却是走在秋菊身后的,就正如秋菊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秋菊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秋菊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色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秋菊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