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空桶,拄着勺子,摇摇摆摆地走了。
刁小三扒着墙头望过来,对着我发牢骚,肮脏的口水,滴到我的猪舍里。我
对它嫉恨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管低头疾吃。刁小三道:“猪十六,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一样的猪两样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吗?难道就因为你是本
地猪我是外地猪吗?难道就因为你模样漂亮我相貌丑陋吗?而且,你小子也未必
就比我漂亮到哪里去……”
对这样的蠢货,我能对它说什么呢?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之事,官
长骑马,难道士兵也要骑马吗?是的,在苏联红军布琼尼元帅的骑兵军里,官长
骑马士兵也骑马,但官长骑的是骏马,士兵骑的是烂马,待遇还是不一样的。
“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统统咬死,我要撕开他们的肚皮,把他们的肠子拖
出来……”刁小三将两只前爪搭在两问猪舍间隔开来的土墙上,咬牙切齿地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坚信不移!”
“你说得很对,”我想我没必要得罪这个家伙,便顺着它说,“我相信你的
胆量和能力,我等待着你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么,”它流着涎水说,“把你槽中剩下的食物,赏给兄弟吃了吧?”
我看着它贪婪的目光和肮脏的嘴巴,心中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它在我心目中
的形象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到了淤泥里。我心中盘算着,让它的脏嘴污染我的
食槽,那是我极不情愿的,但当面驳回这个已经十分卑微的要求,似乎又很难开
口。我支吾着:“老刁,其实,我的食物,跟你的食物,并没有什么区别……你
这是儿童心理,总以为别人盘子里的蛋糕是最大的……”
“妈拉个巴子的,你以为老子真傻吗?”刁小三气急败坏地说,“瞒得了老
子的眼睛,瞒不过老子的鼻子!其实连老子的眼睛也瞒不了,”刁小三弯腰从自
下载
己的食槽里挖起一块饲料,用爪子举着,摔在我食槽的边沿上,与我食槽中残余
的饲料成为鲜明的对照,“你自己看看,你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妈的,
都是一样的公猪,凭什么两样待遇,你‘为革命配种’,难道老子是为反革命配
种吗?人,被他们分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难道猪也分成了阶级吗?这完全是私
心杂念在作怪,我看到了西门白氏看你的目光,简直像一个女人看自己的老公!
她是不是想让你给她配种啊?你要给她配上种,明年一开春,她就会生出一群人
头猪身,或者猪头人身的小怪物,那才是美妙无比!”刁小三恶毒地说。恶意的
诽谤舒缓了它心头的郁闷,它奸邪地笑起来。
我用前爪挑起它摔过来的那坨饲料,用力甩到墙外。我轻蔑地说:“我本来
正在考虑答应你的请求,但你这样侮辱我,对不起,刁兄,我宁愿把剩下的食物
扔到屎里,也不会给你吃。”我用爪子挖起食槽里的食物,扔到我定点排泄大便
的地方。我回到干燥的窝里趴下,悠闲地说,“阁下,如果你想吃,那么,请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绿光,牙齿咬得咯咯响,它说:“猪十六,古人日:出水才
看两腿泥!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阳光轮着转,
不会永远照着你的窝!”说完了这些话,它狰狞的脸便从墙头上蓦地消失。我听
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转圈子,并不时地用脑袋撞铁门子,用爪子搔墙壁。后来,我
听到隔壁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猜了许久,我才明白:这小子,一半是为了取
暖,一半是为了发泄,竟然立起来,用嘴巴,撕扯着舍顶上的高粱秸秆,连我的
猪舍顶部,都受到了牵连。
我前爪扶着墙探过头去,对它的破坏行为表示抗议:“刁小三,不许你这样
搞!”
它咬住一根高粱秸,用力地拽着,拽下来后,用獠牙截成片断。“奶奶的,”
它说,“奶奶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庙!”它直立起来,
叼住一根高梁秸秆,借着身体下落的重力,猛地往下一掩,猪舍顶部,顿时出现
一个窟窿,一片红瓦,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成团的雪,纷纷落下,落在它的头
上,它晃动着头颅,眼睛里的绿色凶光碰到墙上,如同玻璃的碎片。这小子,显
然是疯了。这小子的破坏活动还在继续,我仰脸看着自己的舍顶,心急如焚,团
团旋转,有心想跳过墙去制止它的破坏行为,但与这样一头疯猪搏斗,结果必定
是两败俱伤,情急之中,我尖声嚎叫,发出的声音,竟然与防空警报相似。学唱
革命歌曲,拿捏着嗓子摹仿,但总是似是而非,情急之下的嚎叫,竟然逼真了防
下载
空警报。那还是我幼年时的记忆,为了防止来自帝修反的突然袭击,在全县范围
内举行过防空演习。遍布全县每个村庄、机关的高音喇叭里,先是放出低沉轰鸣
之声。这就是敌人的重型轰炸机在高空飞行时的声音,一个奶声奶气的播音员说
——接着响起尖厉的扎人耳膜的呼啸——这是敌人的飞机开始俯冲——接着响起
了鬼哭狼嚎之声——请全县革命干部、贫下中农仔细辨听,这就是国际通用的防
空警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防空洞里,如无
防空洞可躲,就双手抱头就地卧倒——我像一个学戏多年终于找准了调门的票友
一样,沉浸在愉悦之中。我转着圈嗥叫着。为了使警报声传送到更远的地方,我
猛地蹿上了杏树枝权,树上的积雪如同面粉,如同棉絮,细密地或者稀疏地、松
软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雪中的杏树细枝呈现紫红的颜色,光滑硬脆,仿佛传
说中的海底珊瑚。我攀援着树权上升,到了杏树的顶端,我已经将杏园猪场的情
景以及整个村庄的情景纳入眼底。我看到炊烟袅袅,我看到千树万树犹如巨大的
馒头,我看到众多的人从被积雪压得仿佛随时都要坍塌的小屋里跑出来。雪是白
的,人是黑的。雪深没膝,人走得艰难,一个个左右摇晃,身体踉跄。他们都被
我发出的警报惊动。西门金龙、蓝解放等人是最早从那五问热气腾腾的房子里钻
出来的。他们先是转着圈,仰起头往天上观望——我知道他们在寻找帝修反的轰
炸机——然后便卧倒在地,双手抱着脑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
过去。这群乌鸦,巢穴架设在运粮河东岸的杨树林子里,雪掩大地,觅食困难,
它们每天都要飞来杏园猪场与我们抢食吃。——后来他们都爬了起来,抬头望望
雪后初晴的天空,低头看看冰封雪掩的大地,终于找到了警报的发源地。
蓝解放,现在我必须说到你了。你举着马车夫使用的竹节长鞭奋勇地冲过来。
林问小路上因猪食滴沥而结成的冰坨子使你连跌两跤。一跤前仆,状如恶狗抢屎
一跤后仰,恰似乌龟晒肚。阳光娇艳,雪景美丽异常,乌鸦翅膀上都仿佛涂了
金粉。你的半边蓝脸也熠熠生辉。在西门屯众多的人物中,你始终算不上主角,
除了莫言经常与你在一起嘀嘀咕咕之外,几乎没人答理你。就连我这头猪,也没
把你这个所谓的饲养班班长放在眼里。但是现在,当你拖着长鞭奔跑而来时,我
惊讶地发现,你已经是个身体瘦削的青年。我事后掐爪一算,你已经二十二岁了,
的确是个大人了。
我抱着树枝,迎着彤云缝隙中的太阳,张大嘴巴,又发出一轮曲折回旋的防
空警报。聚拢到杏树下的人都气喘吁吁,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一个王
姓老者忧心忡忡地说:“国要败,出妖怪啊!”
但老者的话随即就被金龙给堵了回去:“王大爷,小心舌头啊!”
王大爷自知失语,用巴掌扇着自己的嘴说:“让你胡说,让你胡说!蓝书记,
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饶我小老儿一个初犯!”
金龙此时已经被纳新为共产党员,并担任了党支部委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西
门屯大队支部书记,正是心高气盛之时。他对着王大爷挥挥手,说:“知道你看
过《三国演义》之类的邪书,触景生情,卖弄学问,否则,凭这一句话,就可以
打你个‘现行’!”
气氛顿时严肃起来。金龙不失时机地发表演说,说越是恶劣的天气,越是帝
修反发动突然袭击的最佳时机,当然也是屯子里暗藏的阶级敌人搞破坏的最佳时
机。金龙接着赞扬了我作为一头猪的高度觉悟,“它虽然是一头猪,但是觉悟比
许多人还要高!”
我得意非凡,竟然忘记了发警报的原因。就像一个歌星受到台下的追捧而兴
致大发一样,我又一次顿喉高鸣,但一腔未毕,就看到蓝解放挥舞着长鞭冲到树
下,眼前鞭影一闪,耳朵梢一阵剧痛,我头重脚轻,一头栽到树下,半截身体扎
到雪里。
等我从雪里挣扎出来时,看到雪上血迹斑斑,我的右耳被打开一个足有三厘
米长的豁口。这豁口伴随我度过了后半生的辉煌岁月,也使我对你蓝解放始终心
存芥蒂。尽管后来我也明白了你为什么出手那样狠毒,从理论上我原谅了你,但
感情上总是疙瘩难解。
我虽然挨了重重一鞭,留下了终身残疾,但隔壁的刁小三更是倒了大霉。我
爬到树上学发防空警报,多少还有些可爱的成分,但刁小三咒骂社会,拆毁房屋,
则是纯粹的破坏行为。如果说解放鞭打我还遭到了许多人反对的话,那解放用皮
鞭把刁小三打得血迹斑斑,则受到了众人一致赞扬。“打,打死这个杂种!”这
是众人的异口同声。刁小三起初还凶猛蹦跳,把铁栅栏上手指粗的钢条都撞断了
两根,但一会儿就筋疲力尽。几个人推开铁门子,拖着它的两条后腿,将它从舍
里拖到外边的雪地上。解放恨犹未消,双腿呈马步叉开,腰微弯,头略斜,一鞭
一道血痕。他的瘦长的蓝脸抽搐着,因牙根紧咬腮上凸起几疙瘩硬肉,打一鞭骂
一句:“骚货!婊子!”左手累了换右手,这小子还是左右开弓。起初那刁小三
在地上打滚,几十鞭下去,就直挺挺地,如同一块死肉了。解放还不罢休。众人
都知道他是借打猪而发泄心中积怨,无人敢上前拦他。眼见着刁小三性命不保。
金龙上前,扬手攥住他的手腕,冷冷地说:“你,够了!”刁小三的血,弄脏了
圣洁的雪地。我的血是红的,它的血是黑的。我的血是神圣的,它的血是肮脏的。
为了惩罚它的过错,人们在它的鼻子上扎上两个铁环,还在它的两条前腿之间,
拴上了一根沉甸甸的铁链子。在后来的岁月里,这小子拖着铁链在猪舍里来回走
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而每当村子中央的高音喇叭里播放革命样板戏《红灯记
》中李玉和的著名唱段“休看我戴铁镣裹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
志冲云天——”时,我就对隔壁这个宿敌莫名其妙地生出敬意,好像它成了英雄
而我是出卖英雄的叛徒。
是的,正像莫言那小子在《复仇记》中写的那样,临近春节时,杏园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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