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是出卖英雄的叛徒。
是的,正像莫言那小子在《复仇记》中写的那样,临近春节时,杏园猪场也
到了最危急的时候,饲料完全吃光,那两垛烂豆叶也消耗干净,剩下的所谓饲料,
就是那一堆与积雪混搅在一起的霉烂棉籽皮。情况紧急,而此时,洪泰岳又偏偏
重病卧床不能理事,千斤重担落在了金龙身上。金龙此时,感情正遭遇了一场巨
大的麻烦,他比较爱着的,应该是黄互助,这感情还是从她帮助他修复了那件军
装上衣开始的,而且两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而黄合作又对他频频进攻,于是他
跟她又有了云雨之情。随着年龄的渐长,黄氏双娇都提出了与金龙结婚的要求。
而洞悉了这其中秘密的,除了我这头无所不知的猪,再就是蓝解放。我是超脱的,
但蓝解放因为酷爱黄互助而黄互助不爱他深陷在痛苦与嫉妒之中。这也是你将我
一鞭从树上打下来然后又像一个凶残的刽子手毒打刁小三的根本原因。现在回首
往事,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当初让你痛苦万端的情感,与后来的事情相比,显得
有点微不足道呢?而且,世事难料,姻缘天定,命中注定是你的人,终究是你的
人。这不,黄互助终究还是跟你睡在了一个床上了吗?
那些日子里,每天早晨,都有冻僵的猪尸,从猪舍里拖出。我每夜都被那些
因为同舍的猪死去而痛哭的沂蒙山猪们吵醒。我每天早晨都会从铁栅栏的缝隙中
看到,蓝解放,或是其他的喂猪人,拖着猪的尸体向那五间房屋行进。这些死猪,
都瘦得如同骨架,猪腿无一例外地伸得笔直。我看到那头脾气暴躁的“野狼嗥”
死了,生性淫荡的“蓝菜花”也死了。起初是每天死三至五头,到了腊月下旬,
每天增至五到七头。腊月二十三日那天,竟然拖出了十六头猪尸。我粗粗地计算
了一下,截止到大年除夕,已经有二百余头猪命归西天,它们的灵魂,是去了阴
曹地府还是去了天堂,我无法知道,但它们的尸体,都被堆放在房屋的背阴处,
(bsp;而且不断地被西门金龙他们煮食,却是我至今难以忘却的记忆。
一群人在灯下,围着炉火熊熊的锅灶,看着在锅里翻腾的被剁得支离破碎的
猪尸的情景,已经被莫言在《养猪记》中描写得淋漓尽致,他写了燃烧果枝时散
发出的香气,写了猪的肢体在滚水中翻腾时散发出的腥秽之气,还描写了那些饥
饿的人大口吞吃死猪肉时的令今天的人感到恶心之极的情景。莫言那小子是这地
狱情景的亲历者,他笔下那些在微弱的灯光和强烈的灶火光辉映下的明暗对比强
烈的人脸和人脸上那些复杂暖昧的表情,有十分强烈的画面感。他调动了他全部
的感觉来描写这场面,仿佛使我们听到了火苗哔剥之声、沸水翻滚之声、人们喘
息之声,仿佛使我们嗅到了死猪的腐败之气,从门缝中钻进来的雪夜清冷之气,
还有这些人梦呓般的对话。
我只说一点补充莫言那小子的疏漏:就在杏园猪场的猪濒临全部饿死的时候,
也就是那个除夕的夜晚,当辞旧迎新的鞭炮零落地响起时,金龙抬手拍了一下自
己的额头,说:“有了,杏园猪场有救了!”
死猪之肉,偶尔吃一次,尚可下咽,第二次闻到那味儿就要呕吐。金龙下令
把猪的尸体变成了猪的粮食。我最初是从食料的气味中感到了异常,然后便深夜
里潜出猪舍,偷窥了猪饲料作坊,探知了全部的秘密。我承认,对猪这种相对愚
蠢的动物来说,食自己的同类,算不了什么惊心动魄之事,但对我这样一颗奇异
的灵魂,就产生了许多的痛苦联想。但求生的本能很快便抵消了精神的痛苦。其
实我是自寻烦恼:如果我是一个人,那么人食猪肉天经地义;如果我就是一头猪,
那么别的猪吃起同类尸体来津津有味,我又有什么孙子可装?吃吧,闭着眼吃吧。
学拉防空警报之后,我的饮食与所有的猪同样,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要对我进行
惩罚,而是因为猪场里确实没有精料存在。我的脂肪日渐减少,大便秘结,小便
赤黄。我比那些猪略微好一点的,就是夜间还可以偷着溜出去,到村子里捡一点
烂菜帮子吃,但烂菜帮子也不是常有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吃金龙为我们调制的
特殊饮食,连我这头智力超群的猪,也无法熬过长冬,进入暖春。
金龙用猪的尸体和马粪、牛屎、粉碎的红薯藤蔓配置成的特殊饲料,挽救了
猪的生命,这其中包括刁小三,也包括我。
1973年春天,大批的饲料粮调拨下来,杏园猪场恢复了生机。在此之前,六
百余头沂蒙山猪,化成了蛋白质、维生素以及其他各种维持生命必须的物质,延
续了四百头猪的生命。让我们集体嚎叫三分钟,向这些悲壮牺牲的英雄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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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叫声中,杏花绽放,杏园猪场里月光如水,花香扑鼻,一个浪漫的季节,
缓缓地拉开了大幕。
第二十七章醋海翻腾兄弟发疯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那天晚上月亮在太阳还没有落山时,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来。在红色霞光的
映照下,杏园里的氛围温馨而多情。我预感到这样的夜晚将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我抬爪搭上树权,就近嗅着杏花,偶一抬头,看到一个像车轮那么大的、仿佛用
锡箔剪成的月亮,从杏树的缝隙中升了起来。刚开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当
它渐渐地放出光辉之后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时的我还是一头童趣盎然的猪,发现了奇异事物,总是按捺不住地兴奋,
总是想把这奇异与其他猪共同分享,这一点与莫言十分相似。他在一篇题名《杏
花烂漫》的散文里写道,有一个中午,他发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相跟着爬上了一
颗花朵盛开的大杏树,搞得杏花瓣儿如雪片般纷纷降落。他急于让人前来与他一
起观赏树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饲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蓝解放摇醒,他
写道:……蓝解放猛地坐起来,揉着通红的眼睛,问:“什么事?”我看到炕上
的芦席在他脸上硌出的清晰印记,神秘地说:“哥们儿,跟我走。”我引领着蓝
解放绕过那两头公猪居住的独立房屋,进入杏园深处。暮春天气,万物慵懒,猪
都在酣睡,连那头喜欢装神弄鬼的公猪也不例外。成群蜜蜂,嗡嗡嘤嘤,抓紧花
期,不顾疲劳,辛勤劳动。画眉鸟儿在花枝间闪动着亮丽的身影,并不时发出裂
帛般的凄然啼声。蓝解放不高兴地嘟哝着:“你他妈的,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我用食指轻压嘴唇,示意他噤声。我压低嗓门对他说:“蹲下,跟我来。”我们
蹲着,慢慢地往前移动。我们看到两只土黄色的野兔在杏树间追逐;一只拖着长
尾巴的艳丽野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呜叫着,飞到荒冢后边的灌木丛中。我们绕
过那两间曾经做过发电机房的屋子,前边就是杏林最茂密处。几十棵要两个人才
能合抱的大杏树,树冠庞大,在空中几乎连结成一片。枝条上花朵累累,颜色有
深红、粉红和雪白,远远看上去,仿佛团团彩云。因为这些树太大,根系过于发
达,再加上村民们对大树的崇拜心理,所以逃过了1958年大炼钢铁、1972年大养
其猪的劫难。我亲眼见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像两只松鼠一样沿着那棵树干有些倾
斜的老杏树爬了上去,但现在却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微风起处,树冠轻摇,熟透
的花瓣犹如雪片,纷纷落下,地下如积琼瑶。“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蓝解放
提高了声嗓,并攥起拳头,蓝脸父子的执拗和暴躁在我们西门屯、乃至高密东北
乡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这位小爷生气。我说:“我亲眼看到他们爬到树
上去了……”“谁们?”“金龙和互助啊!”我看到蓝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
一下,仿佛有一个隐形人对准他的心脏部位猛击了一拳,接着我看到他的耳朵微
微抖动,半边蓝脸,宛如翠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似乎在犹豫,在斗争,但
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驱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树下……他仰起脸来……半边脸蓝如翠玉
……他发出了一声哀嚎,猛地扑倒在地上……花瓣纷纷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
…我们西门屯的杏花是远近闻名的,进入九十年代后,每年春天,都有城里的人,
开着车子,带着孩子,慕名来看杏花……在文章的结尾,莫言写道:我想不到这
件事会让蓝解放那样痛苦。人们把他从杏树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开他紧咬的牙
关,往他嘴里灌姜汤,使他苏醒过来。人们逼问我,他到底在树上看到了什么,
竞魔成了这样。我说,我说是那头公猪,带着那头名叫“蝴蝶迷”的小母猪,在
树上骚情……人们狐疑地说,那也不至于吧?解放苏醒后,在饲料室的炕上像毛
驴一样打滚。他嚎哭的声音像那头公猪学拉的防空警报。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
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眼睛,撕自己的腮帮子……为了防止他自残,善良的人们,
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我急于想把日月同辉的美丽天象告诉人们,但养猪场被突然疯掉的蓝解放弄
得一团混乱。大病初愈的洪书记闻讯赶来。他拄着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苍黄,眼
窝深陷,下巴上的胡须花白蓬乱,这场大病,使这个咬钉嚼铁的共产党员变成了
一个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捣着地面,仿佛要从地下捣出水来。刺眼
的电灯光芒使他的脸色愈显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蓝解放脸相更加
狰狞。
“金龙呢?”洪泰岳气急败坏地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看样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还是莫言怯生生地说:
“他大概在发电屋里……”
人们这才想起,这可是从去年冬天停止发电之后的第一次发电,金龙的用意,
实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样溜走了。
这时候,我听到从屯子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个女人悲凉的哭声。这哭声使我
的心紧缩起来,大脑缺氧,片刻空白,随后,往事如潮水,汹涌袭来。我蹲在饲
下载
养室前那堆叠摞得很高的杏树根盘和枝条上,思想着云遮雾掩的过去,观察着纷
乱复杂的现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白骨,堆放在饲养室房前的一个
箩筐里,被月光照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绿,并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我很快看
到,一个仿佛舞蹈着的人,迎着此刻已经如水银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园猪场
的小路。她仰着脸,脸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闪烁着古旧的黄光,嘴巴因为嚎哭
而张开,宛如一个黑色的老鼠洞口。她的双臂弯曲着悬在胸前,双腿罗圈,裆问
能钻过一只狗,双脚呈外八字,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比她前进的步幅还要大。她
就这样姿态丑陋地奔跑着。尽管这一切都与牛时代里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还
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努力回忆迎春的年龄,但人的意识被猪的意识团团包围着,
最终混为一体,成为既兴奋又悲伤的情绪。
“我的儿啊,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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